“叫阿扇久等了。方才弋阳有事相求,我不得不作陪,不曾想叫你多走一趟特地来见我。”
他垂下眸,瞧见棋盘一侧,散落着一些他此前拆开却忘记收起的密信,不由眉心一跳。
那信关乎顾家谋逆一案,不能泄露给外人。
也好在信上内容经过加密,从信件摆放的样子看,她应当并未动过。
太子唤来宫人将棋盘和信件收下去,道:“那日你遇险后从林子里出来,整个人便不太对,想必是真的吓着了,眼下缓过来了一点吗?”
“已经好多了。”画扇轻笑。
她本有意开门见山询问对方对这门婚事的态度,方微微倾身,一缕香气不合时宜地钻入了她的鼻端,尽管已经极其微弱,可还是被画扇给捕捉到了。
太过清媚的香气,一闻便知是女子身上的香气。
不是景恒这般男子会用的。
碗中茶水沸腾,水汽顶起茶盖发出“噗噗”的声响,画扇没听清刚刚太子接了何话,只笑着启唇:“殿下身上用的是何种香?”
“香?”
画扇不提,他都没有在意,这会细细轻嗅,也闻出了那股原本属于卫瑶身上的气息。
太子道:“不过是宫里常用的熏香罢了。王后身边宫人送来的,孤倒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香。”
若是他说这是弋阳公主在一起时沾染上的香气,画扇还不会多疑,可说是殿中熏香,那这中间似乎就有些说头了。
画扇的目光下移,落在太子绣繁复云水纹的袖摆之上,那里有一抹未曾来得及擦去的红艳口脂。
他午后是不是见了别的女子……
画扇眉眼轻弯:“香气清而不浓,犹如玉兰,沁人心脾,甚是好闻。臣女倒是十分喜欢,不知殿下能否舍爱,赠予臣女几袋?”
太子与她目光短暂相触,指尖扣紧了手中的茶盏。
画扇始终噙着笑意,太子额角微微出汗,只道:“我便叫宫人去拿,晚些时候送到你殿里。”
“是,臣女多谢殿下。”
他侧耳吩咐宫人去找卫瑶。画扇从案几后起身,珊珊行礼欲告退。
太子道:“今日本是想探望你以表慰问,倒叫你来一趟,实在愧疚。”
眼下这般,太子也不敢再与之多待,怕再相处下去,真叫她察觉出他身上更多的异样来。
景恒亲自将她送到殿门口,与之告别。
日落西山,云层如同鱼鳞片布满天际,霞光倾泻落在花丛间,也将画扇的衣裙染成一片赤红。
画扇思量着方才殿内发生的事,没一会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太子差宦官来给画扇送香料。
待人走后,画扇看一眼装香料的木椟,吩咐护卫道:“去查一查,离宫里都有谁用这种香。”
护卫抱拳称喏。
“不过……”画扇走了几步,又有些迟疑。护卫问道:“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画扇的眼前浮现起了,那日在假山旁撞见太子和继妹的一幕。
若问谁能出现在太子寝宫、与太子如此亲密,画扇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继妹。
而似乎,卫瑶与弋阳公主关系也极好。
画扇想起来,自己入宫中学礼仪,太子时常去看弋阳公主,而弋阳公主交友广泛,总会设衍邀望族女子入宫作陪。
当中自是包括卫瑶。
那个时候,太子与卫瑶在弋阳公主寝殿又做些什么?
她道:“不必逐一去找,直接去查卫二小姐,看看这是不是她惯用的香。”
“是。”
这边宦官给画扇送来香料,那边卫瑶回到寝舍,侍女替她出去打探事情,回来附耳禀告。
“你说太子将我的香都送给了画扇?”卫瑶眼中水光晃动,搁在梳妆台上的手一下攥紧。
侍女轻点了点头,大气不敢出一下。
卫瑶转身,胸口上下起伏,忿然道:“我本以为他与我要香,是因为喜欢我制的香,却没想到全转送给了其他女子……分明我与太子先认识,画扇不过是一个外来之人,却能横在我们二人中间!”
是从何时起,她对太子有了男女之情?
大概是自及笄之后,尽管那时已知晓他是自己未来的姐夫,会娶自己的长姐,却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他。
太子承诺会退了这门婚事和她在一起,卫瑶也相信他的话,就如同她父亲一样,哪怕最初婚事并非自己所愿,最后还不是娶了真正心爱的女子入门?
可真到了眼下这一步,太子却一次次叫她失望。
“太子也是被楚王所逼,情非得已,小姐要多体谅才是,”身侧一中年仆从走上来安慰道,手抚上她的后背,“此时忍耐不过一时,小姐忘了夫人的话?若就此放弃,便真一辈子都被那卫夫人留下一对儿女给压着了。”
“何况眼下只有依附太子,小姐才能给兄长翻案的机会,不是吗?”
卫瑶就只有这一个兄长,无论如何她也要让兄长回来。
她对太子固然情深,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所图。只有依靠太子,才能从那对姐弟手中夺回卫家一点的权势来。
卫瑶自知,仅仅依靠男人的宠爱,总会有色衰宠弛的那一天。
只恨祖父不肯将家产分给他们,但凡她父亲有一点势,他们在朝中也不会这般尴尬。
“太子真心待小姐,奴婢们都看得出来。既是真心,小姐又有何惧?您与太子情投意合,本就没有错。夫人叫您多些耐心。”
卫瑶看向镜中自己,抚上微微隆起的小腹,良久道:“是,那便都听母亲的。”
雨打芭蕉,滴答错落。
三更夜,画扇上了榻,这一次意识往下滑去,前世之梦再次而至。
依旧是上一次的场景――
雾湿灯笼,雨声淅沥,少年伏于她身上。近到彼此呼吸都勾缠着,她望着他,心跳砰砰了两下。
水珠自他纤长的睫毛坠下,接着滴答,水珠变成了血珠。
画扇身前一片湿润,看到大片殷红的血从男人胸前伤口浸透了出来。
殿外甲胄声碰撞,兵荒马乱一片嘈杂,有官兵的身影落在窗上,将殿门敲得咚咚作响。
“卫大小姐,卫大小姐!――”
风雨大作,竹柏在狂风中晃荡。
画扇看向殿门口。
“那顾家父子意图谋逆,证据确凿,楚王下旨即刻捉拿顾衍之,生死不论。有人瞧见反贼逃到了此处。请小姐开门,叫我等进来搜查――”
滴答答,血珠落在她颈窝之中,一片冰凉刺骨的寒意。
身上之人眼睫沾着血雾,轻声道:“搜拿我的人到了,卫大小姐,要将我供出去吗?”
“你干嘛?!”归悦被他这一行为惊得站起身子。她想要上前阻止他的动作,顾衍之的暗卫却先一步出现,剑锋抵在了她雪颈处。
归悦吓得不敢动弹,身子颤抖着,眼中满是恐惧与担忧:“快停下……我的蛊与她的血相斥,她……她这样会死的!”
茶水顺着归谣的嘴角留下,落在她裙上。少年面色清冷,手上的动作未有丝毫停顿,连眉头都不曾皱过半分。
“她是死是活,与我何干?”
待归谣将药彻底饮下,顾衍之才将她放开,命人将她们二人送下去。至于归悦能不能给归谣解这蛊,又要如何解,便与他无关了。
他自怀中掏出手帕,满眼嫌弃地擦拭着方才碰过归谣的那只手,眸光落到腰间画扇曾送他的香囊上,眉间又隐隐闪过一丝担忧。
“我这边一切顺利,你呢?”
第五十四章
武林大会开始的钟声悠悠响起的时候,画扇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画扇揉着眼睛,透过铁笼的缝隙往外看去,只看见几只老鼠在黑暗中窜动,时不时发出“吱吱”的声响。
她的手指动了动,身子却因重了毒而使不出一点儿力气,只能勉强将手放在地上挪动着,触碰到铁笼冰冷的铁条。
一股寒意瞬间传遍全身,让画扇的意识清醒了些。她扶着铁条,好半天才坐起身来,将藏在鞋里的银针取出。
上一世画扇在此处待了七年,那些因得罪那裘老头而被关入地牢中的人,她见得多了,宁玉山惯用的这些伎俩,她也都提前做好了应对之法。
竹帘缝隙间涌入寒风,少年靠在她身上,水珠顺着单薄的衣袍滑落,接连不断地砸在地上。
“顾衍之?”画扇被他搂在怀里,又唤了一遍。
他的状态实在不好,脸颊苍白,额头半垂着倒在她颈窝之中,鸦发上沾满潮湿雨珠,全身犹如在雨水中浸泡过一般。
画扇一只手抱住他,另一手去关上殿门,她想带他走到床榻边,趔趄地往后退去,可少年全身力量都压下来,画扇支撑不住。
一阵风掠过,青色的帐子飘起,少年与少女一同栽向了床褥。
画扇回过神来,一具沉重的身子已经压在了身上。她伸手去推,触手便是少年宽阔的胸膛。
床帐中一片漆黑,只窗外透进来些许月色,画扇有夜盲之症,眼前看不见,只能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尝试了好几次,她额间出了细汗,那人却还是一动不动将她压得死死的。
她一时没了力气,放弃了挣扎。
黑夜放大了其他的感官。耳畔边雨声淅淅沥沥,伴有他清浅的呼吸。
似乎前世也是这般:他没有预兆地从殿外闯入。雨一直在下,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仓皇地望着他,询问他情况,却不知晓他一路避开侍卫追杀,已是精疲力尽,就这样栽倒在了她身上,带着她一同跌入帐中。
殿外追兵赶到,少年问她要不要将他供出去。
那时画扇用力将人推开,下榻奔走到殿门边,她衣襟上沾满了污血,浑身都在颤抖,恐惧地将手搭上了门边。
那一刻鬼使神差地,她转头看了床上少年一眼。
他靠在床柱边,手捂着心口,血水从他指缝间涌出,整个人虚弱无比,仿佛琉璃般下一刻便会碎掉。
画扇哄走了殿外搜查的侍卫。
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又或者念在他是自己阿弟好友的份上。她替他瞒下了一切。
其实她分明看到,他在开口问她话时,右手搭上了腰间的匕首。
他本是欲对她动手的。
思绪从前世中抽出,一股战栗之感攀爬上画扇心头。
她害怕前世之事又变成了现实,恐惧命运天定,哪怕她重活一世,也改变不了结局。
画扇胸襟前一片潮湿,指尖触碰上去,是血的粘稠触感。
她轻轻推搡他,颤抖的声线唤道:“顾衍之?”
少年的呼吸缓绵,带着雨水的寒意。良久,他似乎睁开了眼睛。
画扇颈上肌肤感受到他眼睫扑簌了几下,痒极了。
“顾衍之,你醒了?”
他与她靠得极近,那温热的气息落满了她的脖颈。
画扇胸口上下起伏,长发披散在肩,仰头问道:“你还好吗?身前的伤要不要紧?”
少女的声音溢满了关切,顾衍之缓缓睁开了眼眸,看到她那双水眸中倒映出自己的容貌。
他是否避开了太子的发难?
一切要从四个时辰前说起――
顾衍之经画扇提醒后,一直在私下调查顾家的内奸是谁,最后确定在叔父顾旬身上。
那封太子和顾旬往来的信件,写满了二人勾当:顾旬早在暗中收集好罪证,欲于太后寿衍当夜构陷顾家,使得顾家就此覆灭。
王室发难顾家,要的只是一个由头,好让顾衍之父子有来无回。
罪证是真是假,其实根本无所谓。
既是莫须有的罪证,便充满了漏洞。
这过去的五天,顾衍之已寻到了应对方法,搜到了能自证清白的证据。
这些年来,顾旬与顾老将军一同戍守在边境,这次兄弟二人千里迢迢赶回给太后贺寿。
一行人在午后到了京都。
顾衍之在顾家门前等着,看到那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笑着道:“叔父,好久不见。”
顾旬大笑,下马轻拍顾衍之的肩膀,揽着他一同入内。
大雨如洪水倾泻而下。天色阴沉沉的,仿佛破开一个口子。
顾衍之落后了几步,看着前方那道高大的背影。
身侧护卫递来羽箭,顾衍之接过长弓,对准顾旬后背时,眼前浮现起的是北地烈日下,叔父教自己策马时的笑容。
顾旬到底也是沙场之上杀敌多年的将军,刹那间意识到不对,回过头来高呼一声,他的人马从四边涌出,与顾家的侍卫搏杀在一块。
刀戟与刀戟碰撞,厮杀声回荡在庭院的上方。
料理这些不成气候的反贼花费了不少时间。不过没关系,顾旬终究还是被押送到了顾衍之身前。
他面容狰狞,张开口呼喊,顾衍之根本懒得去听,手中利刃一下穿破他的喉咙。
溅落在脸上的鲜血,被顾衍之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优雅地擦干净了。他将人头扔到一侧托盘上。
而后便等来了太子。
顾衍之道:“请他进来。”
院内尸首满地,鲜血横流。太子策着马,看到这一幕,面色一白,缓了一瞬才跨入门槛。
顾衍之道:“臣方才正在管教家中逆臣。不巧叫太子殿下撞见了这一幕。”
有禁军从太子身后走来,双手呈上一叠文书。
太子拿起最上头的一张纸,道:“顾家叛国,与敌国勾结,罪行罄竹难书,这上面的一条条罪状,顾衍之你可认?”
“来人――”太子身后人展臂,齐齐亮起长箭。
顾衍之笑道:“若是臣此前不知太子与臣叔父的谋划,还真要被太子殿下唬了去。臣在今日早些时候,已经将证据呈给了太后。太子殿下说顾家谋逆,不如去问问太后?”
太子:“你……”
少年从昏暗中走出,靴子踏在水里,犹如从黑暗中走出的阎罗杀神,他目光漠然:“谋逆,什么叫谋逆?背君之命,违君之令,这叫谋逆。”
他手中长剑“铮”地脱鞘而出,霎时寒光一现。
在所有人未曾料到的情况下,那剑斩向手捧文书的侍卫。鲜血四溅而出,洒满了众人的衣袍。
轰然一声,侍卫瘫软在地,头颅一路向前滚着,停在了太子马儿的腿边。
那头颅上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顾衍之,满是不可置信与惶恐。
血溅在少年苍白的面容上,艳丽极了。
顾衍之开口,话音慢条斯理:“这才叫谋逆。太子殿下懂了吗?”
太子脸上还沾着喷涌而出的鲜血,喉咙上下不停地滑动,分明是他高高坐于骏马之上,反被眼前人完完全全压制住气势。
四下人拔出长剑,皆对准了院中央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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