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思忖了一刻。恰好一片金色的阳光跃入眼帘,让她眯了眯眼,顾衍之靠近,抬手帮她挡着阳光,他身上衣袍带着阳光般滚烫的温度,好一会,他清磁般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来告诉你与太子退婚的事啊,你忘了?”
他声音本就好听,尾音拉长,便显得格外缱绻温柔,犹如一把柔情刀刮着人的耳畔,令画扇从耳根到肩膀,全发软了。
“呵,看她那模样,不过是个弱女子,能有几分真本事?还敢在这时挑战裘掌门,当真是狂妄!”也有人不屑一顾。
裘定岳的目光落在画扇身上,眼底闪过一丝诧异,这抹诧异在眼底晕开,又逐渐转化成杀意。
他虽不清楚画扇究竟是怎样从地牢里逃出来的,但画扇在他眼中,到底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如今自己主动上台比试,无异于是在找死。
既是如此,他便成全她,反正刀剑无眼,武林比试,死了个人,也怨不得他。
他微微眯起双眸,将眼底的杀意藏起,执剑的手暗中发力,皮笑肉不笑道:
“黎阁主,请――”
第五十六章
剑身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长剑晃动,这一场比试正式拉开序幕。
裘定岳眼神沉稳,气势如岳,一招一式皆带着岁月沉淀的厚重与老练。画扇灵动如燕,身姿轻盈,身形变幻莫测,时而如蝴蝶翩舞,时而如灵蛇出洞,剑花闪烁,如繁星点点,引得台下看客连声叫好。
起初裘定岳招数还有些收敛,但招式交错间,他才发觉眼前这个小姑娘并非自己想象中那样不堪一击。仅仅几个回合下来,少女剑锋凌厉,竟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
“啧啧啧……”台下,白衣红袍的少年突然一改往日儒雅风范。剑身反射的光影落在顾衍之身上,他翘着个二郎腿,不知从哪抓了把瓜子嗑着,暗讽道:
“听闻裘掌门先前已连任三届武林盟主,这一次,莫不是要输给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太子的马朝着他们迈开了一步。
顾衍之松开了怀中人腰肢。环绕在画扇身侧男子的气息猝然离去,马背一轻,身后少年已翻身下了马。
“殿下。”顾衍之朝着太子淡淡作礼。
太子回过神来,温和一笑:“辛苦你了。想必你也是一夜未歇吧,阿扇能平安归来,都是你的功劳。”
他策马行到画扇身侧,见少女面色苍白,唤来侍卫给画扇撑伞,声音温柔:“侍卫们找了你一整夜,孤也心中惴惴,担忧一整夜,好在眼下你人无事,可曾吓着?”
画扇的目光顺着那只修长的手看去,见景恒眼中溢满了关切之情,下了这么大的雨,他却是衣袍都未曾湿透,应当才从寝殿出来不久,身上佩戴着环佩玉石更是一点不少,一如以往高贵不凡。
他甚至都未曾深入林子,只带着侍卫在猎场边缘象征性地搜查了一二。
“劳殿下记挂,臣女很好。”
她这般冷淡的态度……景恒眉心轻轻皱起,看到暴雨之中,女郎容色丽,目光却是淬冰一般寒冷,冷艳如刀。
他眼神下移,就看到她左腿之上还缠绕着一圈布条,明显是从男人衣物上撕下来的。
古怪的情绪在心中弥漫开,景恒重新拾起微笑,“我送你回去。”
他将解下身上披风欲披到她身上,却不想被少女侧身避开,一时间,双手僵硬地悬在空中。
画扇未有表示,只垂首行礼:“不必劳烦殿下,臣女自己回去便可。”
马儿擦身而过,景恒脸上的笑意也隐没了下去,侧目看着她离去的身影。
从前少女那双潋滟含情的双眸,写满了疏离与抗拒。
短短一夜,怎会态度变化如此之大。
她与顾衍之在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景恒的眉峰渐渐拢起如山。
暴雨在天地间肆虐。卫大小姐一夜未归,顾少将军冒雨上山寻找、与其共乘一骑一同归来的事,很快在离宫上下传遍。
画扇一路策马回到寝殿。
“阿姆小心一点。”
一见到画扇,老姆妈脸上神色再也维持不住。
卫夫人去世得早,身边只留下这一个贴身奴婢,画扇由她照顾长大,心中待她如半个母亲。
“快进去吧。”画扇拉过她的手,目光扫了一圈,疑惑问道,“阿弟去哪了?”
“在寝舍歇息着。昨夜少主也出去寻小姐,一夜未曾阖目,实在是撑不住了,才被下人们劝着去歇息片刻。”
画扇听着阿姆沙哑温和的声音,只觉心头好似被一股柔软情绪包裹住。
主仆二人一同往里院走,田阿姆将她不在时外头发生的情况,一五一十说给她听。
“六殿下死了,被山中老虎叼走的,等侍卫追上去时,大半个身躯已经被吞食干净,形状可怖,老奴听人说那时候还没死透,被从虎口救下来后,是看着自己流血而尽,一点点痛死的。”
如此残忍死法,饶是画扇也听得心惊肉跳。
如若那时不是她情急之中搭箭朝着卫璋射去,恐怕成为老虎腹中之餐的便是她了。
“那卫璋呢?”画扇问道。
绕过了一间寝舍,田阿姆压低声音道:“那位虽捡回来了一条命,却是被老虎撕咬去了整只手臂,眼下躺在榻上,日后怕也是半个废人了。”
画扇倒是可惜,还捡回来了一条命。
“画扇――”身后一道声音喊住了她。
画扇回首,见路的尽头一道男子的身影踱步而出,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一身玄衣,面庞瘦削,蓄着胡须,望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寒意。
“父亲。”画扇唤道。
卫昭没有应答,径自从院门口走来,“昨夜你在哪里?”
画扇不懂这问话的意思,下一刻卫昭已抬手,朝她一巴掌扇来。
“啪”清脆的一声,画扇闭上眼睛,却没等到应来的疼痛。
她睁开眼睛,看到田阿姆护在了她身侧,那道通红巴掌印就落在了田阿姆的脸颊一侧。
画扇只觉无形之中也挨了一巴掌,转头看向面前男人,“父亲是何意?”
“孽障!昨夜若非你私自入林,你哥哥也不会跟随前去,现在他这副模样,你拿何赔给他?”
画扇听明白了,卫璋想必已经清醒,只将一切怪罪到她头上,丝毫不提他对她做了何事是吧。
画扇道:“父亲怪我带卫璋入林,可我还能左右得了卫璋做什么?何况父亲一上来就质问我的不是,怎么不想想我也是死里逃生,奔了一夜,方才从虎口逃脱。如若不是我命大,眼下父亲还能看到我好端端站在这里吗?”
这话落地,面前男人微微一愣,旋即他又换上了那副她厌恶的冷漠嘴脸:“可你还人好好立在这不是吗?你哥哥眼下才是生不如死!”
画扇微微一笑:“卫璋是死是活与我有何干系?”
哪怕是与人争执,她也依旧面色不变,声音温柔。
说到底,卫昭的话根本没在她心中掀起丝毫的波澜。
在卫昭的心目中,只有卫璋兄妹是他的亲生骨肉,她与卫凌不过是亡妻留下了一对累赘罢了。
好在他们也从未将他当作过父亲对待。
从来没有过期望,谈何会失望?
画扇转身欲走,身后人再次道:“站住!做父亲的说你几句,你还敢忤逆!我还听说,今日是顾衍之送你出林子的,你与他在山中待了一整夜才回来,是吗!”
时下民风开化,男女之间并无什么大防。画扇道:“他为了救我,这有何不妥?”
“可当时那么多人都看到你与他共乘一骑,举止亲密不谈,更是当着太子的面搂搂抱抱。你即日就将嫁与太子,这般做又是何意?”
画扇不知此事传到外头怎变成这般,她与顾衍之分明已经有意克制避嫌。
卫昭冷笑:“太子虽面上不说,难保心中不会对你有意见。如若因为此事招致太子与王后的不满,卫家可不会陪着你一同受牵累。”
“你母亲说了,王后素来严厉,此事若落入她耳中,怕是不会轻易揭过,你且改日去王后面前给个解释,或许此事便过去了。”
他口中的母亲,说的是她名义上的那个继母。
卫昭谈及此事,并非多关心她,不过是怕太子妃不稳罢了。
何况,她何须再考虑太子和王后是何心情?
她已决定退了这门婚事。
从此,京都的一切和她再无半点关系。
“这是我的婚事,就算有什么,也不用父亲来插手。”
画扇说完转身往自己的殿舍走去。卫昭哑口无言,望着她身影被灯笼烛光拉长,直至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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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夜,卫璋寝舍。
太子一人坐于案前,烛光昏昏然,浓重阴影打下来照在他身上,几乎将他的身形吞噬。不多时,内里侍女传来消息,道是卫璋醒了。
太子看一眼残棋,扔下指尖棋子,起身朝内走去。
脚踩在水磨砖地上,激起巨大的回响,床上之人听到动静转过首来,唇瓣蠕动了一声,“殿、殿下……”
景恒长身立在榻边,看他虚弱犹如风烛一般,强撑着爬起身子,露出残缺的右肩,血腥味扑鼻而来,令景恒皱了皱眉。
卫璋想要抱拳行礼,反应过来已经没了右臂,面色苍白道:“多谢殿下今日前来探望,臣不胜感激。”
“不必感激,”景恒语调淡淡的,“卫璋,这一次孤也救不了你了。”
“殿下!”
“此前孤就曾告诉你,莫要冲动行事,你却反复这样鲁莽不计较后果。如今景恪死了,父王怒气难平,此事必须要一个说法。向来杀人就是要偿命,你是知晓的。”
随着这话落地,床榻上人双瞳睁大,脸颊肌肉都不住地抽搐起来。
“殿下,臣这般已是与活死人无异!昨日实则是被景恪殿下所逼,求殿下为臣做主!”
“这话父王不会信。”
景恒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自己去请罪或许还能有一条活路,可如若无人负责此事,父王盛怒之下,你连全尸都留不住,他已知晓你当日伴驾在侧,孤会帮你求情,算你渎职之罪,到时候不过流放百里。”
卫璋匍匐在床,眼中血丝泛滥,缀满泪意。
“另外,这件事你不可再透露更多,尤其是关于画扇。”
景恒需要卫家,如若画扇也被牵扯此中遭了罪,必然使得王室与卫家生分,那时候卫凌还如何能为他所用?
景恒道:“实则景恪一死,你也算帮孤除去了一心头大患,如今父王膝下便只有孤一个儿子了。你不过是一时委屈罢了,待父王大限之后,孤坐上王位便迎你回京,如何?”
景恒知晓他心中纠结,一时如何能接受得了?
卫璋满目惶惶,抬起头,牙关都在打颤,然而到底说不出那一个“好”字来。
景恒叹息一声:“你我一同长大,也算情同手足。待你走后,我会好生照顾你的妹妹,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待日后我为楚王,也会记着你们兄妹二人功劳。”
泪珠从卫璋眼底滑落,打在手背上,他颤抖的唇瓣终是挤出了一个“是”字来。
景恒话已说完,“如此,孤便不打扰你歇息了。”
卫璋含泪,跪在榻上谢恩。
出了大殿,殿门在身后阖上。身侧宦官开口道:“殿下方才所说,可是当真?”
当真?景恒轻哂一声。
流放的路上可容易意外了,遇上些流民贼匪,如何还能活命?
卫璋这些年帮他做了不少不干净的事。
但凡他像画扇姐弟二人还有一丝利用的价值,今天他都会捞他一把。
大雨茫茫,景恒的身影行走在黑暗中,直至完全融为一体。
翌日一早,卫家院外起了一阵喧闹。
官兵奉命前来搜拿卫璋,将人拖出寝舍,卫昭与宋氏奔走追出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哭号声。
景恪一死,当日陪同在侧的卫璋少不得被问罪。画扇担忧的是,此事会不会烧到自己身上。
接下来的两天是一片平静。
她闭门不出,反倒是卫昭与宋氏,几次三番前来叩门,试图见画扇一面,请她出门,以其母当年有恩楚王,借机帮卫璋求情。
画扇借以生病为由推辞而去。
当日午后,前头便传出消息:楚王念卫家昔日功勋,免去卫璋死罪,徒三百里,遣去吴越之地边境。
田阿姆将楚王旨意告知她,画扇心中却觉不对,如若楚王问责,此事不可能不牵扯到她,然而从头到尾,楚王都没有传召她一面。
谁能让卫璋如此守口如瓶?
一张温雅的面庞浮现在了画扇的脑海中。
其实这两日,她也在思忖着如何去与太子提退婚之事。虽下定了决心,可这桩婚事不是那么容易退去的。
正想着,侍女从外头道:“小姐,太子殿下来了。”
“小……心……”
顾衍之的瞳孔蓦地放大,整个人往画扇身上倒去,这一次,却不再是装的了。
“衍之!”
顾衍之张了张嘴,大片大片的鲜血自口中涌出,他疼得捂着胸口,却只是轻轻笑着,试图让她安心:
“我……没事……真的……”
鲜血一滴一滴落在画扇身上,她瞪大了眼睛,双手颤抖着,目光略过顾衍之,落在他身后手持长剑的慕云琛身上。
阿琛……
怎么会是你……
第五十七章
顾衍之的手悬在身前,紧紧抓着剑身,哪怕锋利的剑刃将他肌肤划破,露出森森白骨,也不曾放手。只因这剑刃的前方,站着他心心念念了三十一年的姑娘。
鲜血顺着剑身流淌而下,在刀尖处汇聚,又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上,开出朵朵曼珠沙华。
“噗”的一声,长剑自他手中抽出,钻回他的体内,又迅速消失不见,只在身上留下一个血色的窟窿。
身后,慕云琛将染血的剑拔出,脸色因中蛊而泛着诡异的青黑,原本灿如繁星的眼眸此刻也被血雾笼罩,里边满是杀戮的欲望。
他紧抿双唇,唇角隐隐有血丝渗出,手中的剑微微颤抖着,似乎是在和蛊毒的控制相抗衡,可手还是控制不住地再度抬起,朝着身前挥去。
田阿姆低声道:“外头有人在等着小姐,小姐要去见一面吗?”画扇早在来前便想好了说辞:“回殿下,臣女不胜酒力,想出去散散酒气,顺便去阿弟寝舍帮他取一件东西来,恰好遇上了前来搜查刺客的少将军,便因此耽搁了许久。”
画扇抬起清浅的目光,看向太子身后之人。
太子顿了顿,问道:“阿衍,是吗?”
本在叮嘱手下事宜的少年,闻言转过首来。
画扇摆出顾衍之,是想借他之口,给自己一个不在场的证明。但她也不敢肯定,顾衍之在查明真相前,是否会替她压下那事,不将她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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