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画扇思来想去,不信顾家父子会做出这等事。
于楚王而言,顾家一日不除去,便犹如一根刺哽在喉咙深处,不堪其扰。
倘使此事是反过来的,楚王就像二十年前发难顾家一样,这一次扣下乱臣贼子的罪名,意图彻底铲除顾家势力,叫之再也无力回天重新起势呢?
画扇更倾向于此。
这些年来,楚王有意打压各士族,饶是表面风光如卫家,当年若非卫夫人有恩于楚王,怕也岌岌可危,要步入那些没落士族的后尘。
顾家屹立不倒,无疑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画扇的梦境到这里便结束了。只知那夜顾老将军从北关赶来为太后贺寿,却不想寿衍变成鸿门衍,身死离宫之中。
顾衍之虽侥幸逃脱,却也身负重伤,因被士兵追捕,才误闯入画扇的寝殿。
那时画扇是救了他,还是供出了他?
窗外天色已亮,她自榻上走下来,决意去见阿弟一趟。
阿弟与顾衍之向来交好,或许能从他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到些什么。
她将一支玉兰珍珠的发钗簪入发髻之中,梳妆完毕走出了寝殿。
春日清晨的曦光温柔,犹如一层薄薄的轻纱,落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阿弟的殿舍与她的不在一处,往常这个时候,他应当早起在花园之中打拳练武。
其实那卫家院中的小花园,画扇也是头一次去,难免有些识不得路。一路绕过花墙,分花拂柳,到了一地,一侧传来了交谈声。
画扇抬头看去――
院子中央,两个少年在一处花树下交谈,却是赤着上身。
卫凌背对着她,而顾衍之衣摆已褪到了腰腹之间,身上肌肉紧绷,汗珠不停地滑落,显然是方练完武。
顾衍之本就身量颀长,不穿却是比穿的更显挺拔,肩膀宽阔,腰身劲瘦,腹上肌肉犹如块砌,线条极其流畅,充斥着属于男子的力量感,沐浴在阳光下,犹如缀着一层金边。
画扇脑中嗡的一声,下意识想侧过目去,因太过慌乱没注意到脚下,被自己绊了一下。
动静一出,那边少年停下交谈,一同走了过来。
卫凌在他面前停下,问:“阿姊怎么了,脸怎么这般红?”
这话说得画扇脸颊红晕更甚,眼睫轻颤,视线都不知往哪里搁了,柔声道:“先将衣服穿好说话。”
卫凌道:“从前我在家中习武,阿姊又不是没见过,今日是怎么了?”
画扇本就难堪,被这么一说好似心思都暴露在了顾衍之面前。她对大多数事情向来都能保持一颗冷静之心,唯独此刻袖摆之下指尖却绞起,整个人紧绷得不行。
好在顾衍之动了动身子,走到一旁接过了护卫递来的衣裳。
画扇都没与卫凌说上几句,匆匆道别,便往外走去了。
卫凌望着她离去的身影,眉心紧锁:“阿姊以前也不这样,今天撞邪了似的?”
顾衍之将衣袍穿好,不语。
画扇从门洞出来时,心还在剧烈跳动着。
而方才顾衍之去穿衣裳,应该是看出她的窘迫了。
画扇冰凉的双手贴上脸颊,只觉脸烫得厉害,在花丛边停下转头问身边人道:“阿姆,我的脸当真那样红吗?”
田阿姆眼神落在那张脸上,看少女眼波流转,眼角含着春意,脸颊像敷了一层胭脂浸透了白瓷般的肌肤,饶是脸红也都灵动得极美。她轻点了点头:“是的,小姐。”
画扇更加面红耳赤,今日撞见了这脸臊一幕,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顾衍之。
可今日来,要事还没有做……
沉吟了几刻,她道:“阿姆,麻烦你能否去帮我给少将军捎句话,说我有事要与他谈谈。”
她本有意从弟弟那旁敲侧击探一些话,眼下顾衍之在倒是省却了这一麻烦。
田阿姆对此要求微诧,却也并未多问,手贴着腹转身离去。
不多时,田阿姆领着人走来,只将此处留给二人便退了出去。
暑气冒尖,阳光落在身上已经有些灼热了。
画扇感觉到身侧投下一道阴影。随即响起他的声音:“卫小姐找我有何事?”
画扇眼微抬,与他目光相触又错开。尴尬之感迟迟袭来,她垂在身前的手无意间折下了花丛边一枝海棠,花瓣在她手中碎开,跌落在泥土里。
她微侧过脸,将簪着玉兰花簪的鬓发一边留着他。
画扇斟酌,起了话头:“此前少将军说,我母亲与老将军是堂兄妹,说起来,我都未曾有幸见过老将军一面,不知此番太后寿衍,老将军是否会赶回京都来为太后贺寿?”
顾衍之道:“他会来,你与阿凌若想见他,我带你们一同去便可。”
画扇指尖微紧。果然顾老将军如梦中一样会来贺寿。
画扇面对着他,“少将军,我有一事想问你,顾家书信往来是否会用秘印?”
顾衍之摇了摇头,“没有。”
可画扇明明见过,他在骗她。
此事关乎重大,不可叫外人听见。
画扇侧身朝他凑近了一点:“一只鹰隼的图案对不对?我曾在你给阿凌的密信中看过,他说过此等秘印是顾家象征,只你和老将军能用,可我昨日在太子书房,也在他散落在案几上的一封信上看到这一秘印。”
顾衍之薄唇平直:“太子那?”
画扇素来擅长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眼前人眸色微沉,她猜到那信绝不是他写的。
“少将军就在离宫,有话何须与太子以密信交谈?老将军也不必大费周章。所以我留了一个心眼,多看了那秘信几眼,确实是顾家的秘印无疑。可除了少将军与老将军,还有谁会用那秘印?”
画扇猜测顾家内部有人与太子通信。
她能想到,顾衍之必定也能想到。
可顾衍之只是目光沉沉审视着她,画扇旋即意识到,自己一个外人,说这样一番话,怕是成了离间顾家内部关系之人。
画扇解释:“少将军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害少将军……”
“我没有怀疑你,”顾衍之轻声打断,“这印,除了我与父亲,还有一人能用。”
“是谁?”画扇问。
顾衍之没回这话,只道:“你与我说说,信上写了什么内容?”
这便是相信她了。
画扇道:“信上内容应当经过加密,我看不明白,不过也都记下来了。将军若是需要,我回去便将内容逐一转述记下来,叫阿弟给你送过去。将军看看能不能解开信上的。”
“好,多谢。”
顾衍之朝她颔首。能用顾家秘印的不过三人,他、父亲,还有他的亲堂叔。堂叔陪着父亲身边几十年,见证顾家跌进泥潭又东山再起,待顾衍之亦如亲生,顾衍之不会随意怀疑他,不过她既然说了,他也定会留意一二,去查一查。
画扇与之目光相触:“将军要多小心身边之人。”
楚太后的寿辰将至,短短五日,还能否扭转事态,还是一个问题。
画扇不能不多提醒他几句:“那信应当是不利于少将军的。”
顾衍之道:“你放心,我会将那信查出结果的。”
“我担心少将军,那此事若是有眉目,也派人来告诉我一声,可以吗?”少女声音细细的。
恰一束阳光照亮她的眸子,显出清透的颜色,四周花丛丰茂,蝶影徘徊。
顾衍之对上她的眸子,低头道:“好。”
画扇握住他袖摆的手慢慢松开了。
光影自树间细缝筛下来,少男少女靠在一处,衣袂被微风吹得微微浮起,融进嫣红姹紫的融融春日光影里,端是般配无比。
这一幕自然落入到了有心人眼里。
画扇说完欲告辞,一道声音从后传来。
“阿姊――”
画扇身形微顿,见卫瑶从路尽头的门洞走了出来。
卫瑶眼神在二人身上睃巡了一边,停下脚步笑道:“阿姊,原来你与顾少将军在此地啊?”
慕云琛将顾衍之背至驿馆厢房放下,只道了一句“我去弄点药”,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不愿与他多说一个字。
画扇将他轻轻扶上床,为他盖好被子,目光落在顾衍之身上那身做工有些粗糙的麻布衣上,正想出去为他取件干净的衣服换上,放转身,手却被他拽住了。
他手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唯有一层厚厚的伤疤结在上头,碰上画扇的手腕,触感有些粗糙。
“你能不能留下来……再陪我一会?”
他轻轻咳嗽了两声,面色苍白如纸,没有半点血色,消瘦的身形在灯光下更显单薄:“我……我只认识你……你不在,我心中有些不踏实。”
第六十一章
“好。”画扇在床沿坐下,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好好睡一觉,等会儿药好了我叫你。”
顾衍之将眼睛闭上,纤长的睫毛轻轻颤着,没一会儿,又睁开眼睛看着画扇,眼眸中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睡不着。”
他顿了顿,又试探性地问道:“我身上的伤……与你有关,是吗?”
“是。”那日的画面再次侵入画扇的脑海,她轻轻点头,声音有些哽咽。
“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想确定一些事情。”顾衍之有些无措,他紧抿双唇,鼓起勇气牵上画扇的手,缓缓扣在自己胸口处:“我想,哪怕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不管记不记得,心,是不会骗人的。”
先前长岛景隆不在的时候,他有将胸口的纱布拆开研究过。背部的伤口较宽,前面的伤口相对窄些,应当是被剑从身后刺入的。而他手上的伤疤,按位置来说,应当是用手握着剑才会留下的。
假山之中,天光从头顶孔隙间筛落下来,洒在洞中男女周身。
在画扇来前,早些时候――画扇与太子一同走上观赛的高台,太子侧身问身边宦官:“今日都有谁下场比试?”
“不少呢,钜阳侯、少将军都下场了。”
当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近,众人循声望去。
草地的尽头出现了一只黑点,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显现出来。
不过须臾之间,那马匹已经行到了跟前,率先越过了终点。
人群欢呼声雷动,士兵们潮水般围了上去,簇拥着那拔得头筹之人。
画扇看着顾衍之从马上翻身而下,脸上洋溢着笑意,被四下之人众星拱月一般拥着。
春日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那人衣衫之上,他策马扬鞭时,那些细碎的光线好像化成了珠帘玉幕一般绕在他身侧,随着清风晃动。
昨日他在画扇面前,显现出是士族子弟身上的高贵优雅,然而今日到马背上时又变了一种气质,炽烈、灼热,就如同繁丽的春日骄阳,耀眼到令人不能直视。
他在军中便是这般吗……
思绪恍惚之时,少年已被簇拥着往高台上走来。太子走上前去相迎,恭喜道贺,楚太后令人拿来彩头,将那把晶莹佩剑授予他。
晋使跟随在侧,笑道:“少将军英姿勃勃,意气风发,颇有晋王当年风范,如若晋王在此,也定会赞叹有加。”
楚太后满面笑容:“到底是本后亲自抚养出来的,自小放马鹰台,纵驰荒野,武义皆从名师,岂是寻常子弟能比?”
使者道:“遥想当年太后尚未出嫁,与晋王一同狩猎,一晃眼四十载过去了。晋王惦记着与您的兄妹之情,若非两国之间路途遥远,不堪舟车劳顿,此番必定亲自来楚都为您贺寿。”
楚太后轻叹一声:“罢了吧,哥哥与我都已年迈,他那身子哪里经得起折腾?且叫老哥哥好生养着。”
她说罢看向顾衍之:“待寿辰一过,你可想随晋国使臣一道离开,去晋国见见你的外祖?”
顾衍之的外祖,便是那老晋王。
画扇此前也听阿弟说过顾衍之的身世,却是十分曲折,要牵扯到上一辈了。
当今楚王上位之初,根基不稳,朝中大权都被六卿牢牢握在手中,楚王欲清算门阀,扩充权力。顾氏一族首当其冲,阖族上下百人惨遭清算,被流放北方。
顾衍之父亲被驱,无奈之下奔走北方晋国,为晋国公族收留。
而后,晋国公主姬琴倾心于他,与之私奔。晋王素来疼惜这个女儿,怒极之下,却也不能做些什么。
不久,顾父在晋王的助力之下回到楚国,于边关重新起势,复顾氏一族。
晋国雄踞北方,实力雄厚,乃诸国之首。
老晋王是虎狼之君,雄心勃勃,有逐鹿中原之志,饶是强大的楚国也得敬畏三分,与之数年来采取联姻结盟之策,边关相对太平。
当今楚太后便是和亲的公主,与老晋王一母同胞的妹妹。
卫瑶背对着景恒,立在阴影里,轻声地啜泣。
“殿下不日便要迎娶我的亲姐姐了,纵阿瑶心悦殿下,却也不能做出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事来……”
卫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如泣血一般:“殿下知晓我母亲的,她与我父亲早就情投意合,却因中间始终隔着一个卫夫人,即便后来嫁入卫府,还是被人在背后指责寡义鲜耻。”
卫瑶抿了抿红唇,“何况卫夫人有恩于大王与王后,若殿下抗旨转而娶我,外头会如何说殿下呢?阿瑶实在不忍殿下被风言风语污蔑。”
景恒轻抚她的肩膀:“你一心为我,我都知晓。”
她句句不离分别,却句句浸满情愫。
“阿瑶……”景恒无法再见她落泪,伸出手将人扣入怀中。
“阿瑶,我曾许诺不会负你,此话依旧不改。眼下或许迫于时局,不能风光迎娶你,但日后王后一位必然只留给你。父王身子越发不如从前,待大限将至之时,楚国便交到了我的手上,那时又有谁能左右我的后宫?”
她闹这么一番,无非是要一个承诺。他给她便是了。
“你我只需要再忍耐忍耐,熬过这段时日,你这般聪明,不会不懂我的意思。待那时,卫家的权柄也都交还给你兄妹二人的。”
随着他这话落地,景恒感觉到怀中人抽泣的幅度渐渐小了下去。
“殿下说不能退婚,可知画扇与景恪……”
“此事休要再提,”景恒冷声打断,“当中另有隐情,你莫要掺和其中,也不能对外透露一句。”
他面色倏忽一冷,卫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你也不要胡闹,理解我的苦心。离宫不比王宫,人多眼杂,你我暂时还是少见面为好。”
她攥紧了他的衣袍,泪珠浸透了景恒身前的衣料。
景恒与她待在此处已太久,也是担心叫人发现,遂让她收拾好,一同走出山洞。
正当时,外头有人报道:“殿下,卫大小姐来了。”
那宫人报得急切,景恒与卫瑶本就快出洞穴了,听到这话已是来不及躲藏,刚巧便与从假山一侧绕出的画扇撞了一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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