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玉石的。”
“我怎记得是珍珠的?”
画扇笑道:“我自己佩戴过首饰,我还是记得清的。表哥问这个做什么?”
一串流苏珍珠坠子,被他放在了面前桌案上,上面凝固着褐色的血迹。
“这是暖殿榻下发现的,应当是那刺客遗落下来的。”
画扇目光落在血迹上,抬起头:“少将军还是怀疑我伤了景恪殿下?可昨夜少将军离去时分明已经信我,今日又为何改了心思?”
说到情绪激动处,她忍不住咳嗽了起来,手撑着桌案:“少将军,我身子一向不算好,昨夜淋了一点雨便染上风寒卧榻不起,像我这般又如何能伤了景恪殿下?”
顾衍之起身到她身侧,弯腰拿起她面前的帕子递给她:“不是怀疑你。”
画扇望着他的手,缓缓接过帕子捂口,眼睫抖颤,又假意轻咳了几声,听头顶之人道:“不过是想请你帮我一同调查此事,毕竟昨日你曾撞见过贼人,我想着或许你有别的线索呢?”
“起来吧,我们去暖殿看看。”
画扇对上他俯下的眼眸。他是见她不肯承认,索性逼着她一同去那现场,好看着她会有何反应,是吧?
他覆在她肩膀的手微微有力,是不容她的拒绝语气,“走吧。”
画扇笑道:“既然表哥这样说了,那我们便去吧。”
“二人携手,于宁玉山叛贼一事中,功绩卓越,尽显非凡之能,实乃大功于社稷,福祉于黎民。其心其德,朕心甚悦,特召二人即刻入宫觐见,朕欲亲见贤才,当面嘉赏,以彰其功。钦此!”
第六十四章
寒冬料峭,皇宫之中,琼楼玉宇磅礴并列;金殿之上,雕梁画栋巧夺天工。朱红廊柱之上金龙盘旋,奏写一曲盛世华章。
龙椅之上,身着华贵明黄色龙袍的男子庄重落坐,袍上绣金龙张牙舞爪,金线龙鳞勾勒其上,庄重而尊贵。
大殿之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顾衍之着一袭红色官服混于其中,身姿端正,似雪中红梅般坚挺,又似山间古泉边盛开的幽兰,透着一股清新雅致的书卷味。
少年垂首而立,温润如玉的面庞有些苍白,还带着些许大伤未愈的虚弱感,双眸却依旧如繁星明亮,透着一股少年人独有的朝气与灵动。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殿舍,竹帘被掀起,画扇迎着光眯了眯眼,提起裙裾走下台阶。
没几步,迎面走来一道熟悉的身影。
卫凌见到顾衍之,目中诧异:“顾衍之,方才我去找你不见你人,你竟在此处?你和我阿姊这是去做什么?”
顾衍之停都没停一下:“有一些事与她私下谈。”
卫凌看向画扇,“阿姊?”
画扇一时不方便将事情透露给他,摇了摇头,跟上顾衍之的步伐。
卫凌望着他俩离去的背影,眉心直皱,只觉这二人定然有事瞒着他。
今早顾衍之寻他,莫名其妙问他是否记得阿姊昨日戴着耳坠款式。卫凌如何记得这细节?只说了阿姊平常爱戴珍珠一类的耳。
这向来八竿子打不着一处的两个人,怎会凑在一起?着实奇怪得很。
却说那边,画扇与顾衍之离开了小院,走在池苑的小道上,一路上宫人皆垂首行礼。
画扇落后他半步,看着身前人的侧颜。
“表妹可知景恪在朝中司职何事?”他突然问道。
“知晓,六殿下在朝中掌管刑罚、狱讼一事。”
“是,景恪手段凌厉,行事暴虐,向来送到他手里的犯人,就没有拷打不出来的,无论是用水刑、笞刑、又或者凌迟之刑。”
“知道什么是水刑吗?”他侧首而问。
水刑,便是将犯人捆绑住,再束缚住双目,期间旁人不断朝犯人灌水,使得其体会一种溺毙窒息之感,人如何挣扎也逃脱不了,只能被迫使张口不断接受灌溉下来的水,意识被一点点摧残直到最后崩溃。
分明是极其残忍的刑法,却由他云淡风轻地讲述出来。
顾衍之道:“对了,这次帮着调查此案的也都是景恪是手下,办事风格与他一脉相承。”
画扇越听脸色越白,心知他这般说,无外乎是想先唬住她。
“暖殿到了,”画扇岔开这个话题,“表哥找到什么线索吗?”
守在门口的侍卫给二人让开一条路。
殿内还维持着事发时的样子,并无其他人在。
方跨过门槛,一股难言的不适便翻涌上了画扇的心头,她仿佛回到了昨日的场景,指尖都跟着战栗起来。
“表妹?”
画扇回过神来,发觉顾衍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画扇道:“无事,走吧。”
顾衍之将她带至床榻边,“线索自是找到了。目前有以下几个疑点,一是昨日景恪倒在榻边,为何会衣裳不整,床榻凌乱,二是景恪脖子为利器所伤――”
他顿了顿,一双漆黑的眸子看向她,“旁人说是刺客所伤,我倒是觉得他们不至于用这等利器刺杀,刺得太浅,且没有伤及要害,那脖颈上的伤口大小,像是女儿家簪子一类的器物所刺。”
画扇走到一侧窗边,鸦睫扑簌着,喃喃道:“然后呢……”
顾衍之道:“三是,搜查下来,的确发现了一些女子可能存在过的痕迹。譬如之前展示过给你的珍珠流苏的配饰,还有榻上的口脂印,以及……”
“床柱之上有一些抓痕。我想若是那女子留下的,那她指甲之上必定也会有痕迹。”
画扇垂下眼帘,看到自己左手,小指的指甲盖上,微微裂开了一条缝。
方才他翻看自己的手掌,目的便是看这个?
他脚步声朝她这里走来了,身上环佩碰撞,发出泠泠轻音。
“可男女之间力量悬殊,如若是那女子做的,怎可能将一个八尺男儿放倒?”画扇抛出这样一个问题。
画扇在问他,也是在问自己。
从事发之后,她便逃避回想暖殿的种种,可眼下真置身此地,才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一处不对。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是景恪觊觎她,事先将殿内熏香换成了迷药,可那迷药药性如此强,他自己也昏迷了过去,难道他进来前不清楚那药性有多厉害?
且为何殿外没有一个看守的侍卫?
景恪固然势大,可这里是章华离宫,昨日的宫衍由太子全权负责,外面都是太子的人,景恪的手无论如何也伸不到这里来。
他应当不至于有这个本事做到。
画扇思绪如同乱麻,总觉得自己遗漏了关键点。
她问道:“宫衍之上,各个地方都有宫人守着,难道没有宫人目睹到谁来过暖殿?”
昨夜画扇离开衍席,是一个侍女给她指路,说可以来此处歇息更衣。
“有的。”顾衍之道,“昨晚应当是有一个叫月萦的宫女,在这处暖殿附近值守。”
画扇心倏忽悬起,正要询问他是否从宫女口中套出话来,殿外响起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少将军――”
二人齐齐看向门外。
那侍卫面色仓皇立在殿外,满头都是冷汗。
“怎么了?”顾衍之问。
“少,少将军,您让属下去寻的那宫女,被发现溺死在井里了。”
这样的一句话,无异于一道惊雷落下,殿内霎时一静。
顾衍之面色一沉,“带我去看看。”
霎时间天旋地转,眼前场景飞速变换,殿中女子转头朝他微笑,那张脸逐渐向他靠近,脸上的成熟也一点点褪去,眨眼睛便变作一位青涩的少女。
“我是谁?”那道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顾衍之才恍然发现,那句话竟来源于自己。
面前被绳索束缚的少女缓缓睁开眼睛,眼中迷蒙一点点散去,眸子重归清明。
“衍之,顾衍之。”
顾衍之面露喜色,将束缚着少女的绳索解开。抬手,欲将她拥入怀中,胸口却一阵剧痛传来,疼得他几乎不能动弹。
画扇手中的匕首刺破了他的胸膛,又迅速拔出,只在他身上留下一个血色的窟窿。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只对上一双满是杀意的眸子。
“顾衍之,死。”
第六十五章
时维腊月,寒风冽冽,天空似一块被反复漂洗后褪色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大地上方。丝丝缕缕的光芒透过层层叠叠的阴云缝隙洒落而下,在此刻却只如轻纱般稀薄,全然没了往日的炽热和耀眼。
冰冷的光芒斜斜地照在尚书府朱红色大门之上,原本鲜艳的红漆也在此刻显得毫无生气。
院中繁花早已开摆,在寒霜的侵蚀下蔫成一团,唯有几株枯草在石板缝中蜷缩着,任风吹霜打,亦顽强挺立。
芷兰抱着本簿子,顶着猎猎寒风穿庭过院,抬手敲响面前梨木雕花的大门。
“进。”画扇的声音从屋内传来,声音很小,沙哑中带着些许疲惫。
画扇从顾衍之身边侧开一步,淡声问道:“怎么了?”
卫瑶摇摇头,莞尔一笑:“没什么。是妹妹打扰阿姊与少将军谈事了。说起上一次,我也瞧见了少将军送阿姊回来,看来果真是如外界所说,阿姊与少将军的关系极好。”
女儿家落在他俩身上的眼神,有意无意染了几分暧昧之色。
何为外界所说关系极好,不过是自画扇一夜未归,翌日与顾衍之一同从林中出来后,关于二人的流言蜚语渐长。
画扇平静地听完,正欲开口,一道冰冷的声音先响起:“不劳卫二小姐费心。”
少年自身后走来,手垂在腰间佩剑上,神情淡漠:“卫璋被遣去往吴越之地,就在这几日就要出发了,卫二小姐那日可要去为兄长送行?”
这便是提醒她管好自己的事。
少年人俊美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霜,周身气质冷峻疏离,那双深邃长眸投下淡淡的视线,倾轧过她的视线,周身锐气不藏,寒锋毕露,叫人不寒而栗。
卫瑶屏住了呼吸,分明片刻之前,他对她的长姐还是和煦模样,眼下已是面若冰霜。
显然,卫瑶方才那番话惹了他的不悦。而他也不是能轻易对上的。
少年从她身侧擦肩而过。卫瑶面上笑意僵硬,欠身送别。
她眼角余光中出现了裙裾的一角,转身看向画扇:“阿姊。”
花树摇曳,洒下梨花如雪纷纷然,落于二人肩头。
四下暗香浮动,而卫瑶身上的清香,也与周遭花团浓香,伴着柔风拂向了画扇鼻尖。
这股轻轻幽娆的淡香,与昨日缠绕在太子袖摆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画扇本以为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多少会愠怒,可真到了这一刻,心中反倒并无多大波澜。
太子与卫瑶本是表兄妹,多年情意两情相悦,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为何一定要这样瞒着她?
画扇双目莹黑看着眼前人,觉得荒谬之余,身后有呼唤声响起:“阿姊。”
卫凌从外走来,看都没看卫瑶一眼,只对画扇道:“阿姊不是说是来找我的,是有何事?”
画扇回神笑道:“确实是来找你的,我来离宫这么久,也还没去猎场打过猎,今日有空陪我吗?”
“有自是有的。”
姐弟一同并肩往外走。卫瑶朝二人颔首,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身影,眼色渐渐转暗。
午后画扇与卫凌策马入了林子。她说是打猎,实则也为散心。
她心中思绪万千,一直挥之不去的一个念头,前世最后她的结局是什么?
她是否真的嫁给了景恒?若是真嫁了,成了太子妃,那太子与卫瑶呢?是瞒着她一直私下来往,还是不久太子便将佳人接入宫中……
画扇长呼出一口气,双腿一夹马肚,策马往前疾驰去,不再纠结此事。
在南地时,每每心被烦事萦绕,她便与阿弟去旷野策马。
长风飘荡,风声猎猎在侧,总能驱散尽心中的烦懑。
“嗖嗖!”几支长箭射出,俱是没入了猎兔身子。今日画扇手气极佳,箭无虚发,反倒是陪同在侧的卫凌,心不在焉似的,好几箭下去都失了准头,没入到灌木里。
画扇看他在一棵树边停下,神色颇为不虞,上前问道:“遇到何事了?”
卫凌道:“老东西今早来找我了,叫我求见楚王,替他宝贝儿子求情。”
画扇一怔,反应过来这句“老东西”是在骂他们的父亲,道:“你小点声。”
卫凌不满之情溢于言表:“怎么了阿姊,我说他你还维护他?”
画扇策马靠近:“我的意思是,你声音小点,骂便骂了,别叫周围人听见。”
姐弟二人对视一眼,卫凌笑出声,“原是阿姊关心这个。”
少年道:“从前他们在我面前晃荡,我便恶心至极,现下出了这事,他还想叫我帮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
画扇嘴角勾起。阿弟自掌权卫家以来,已能独当一面,治下无人不服,可按照脾性,分明还是个半大小子。
母亲去世得早,他们姐弟彼此之间从无隔阂,互为依偎地长大,感情极深。
画扇听着这话,眼下忽涌起一片热意。
“不用你去挣什么军功,就这样已经很好了。”画扇去握他的手腕,“阿凌,其实我有一件事也想告诉你。”
卫凌道:“何事?”
画扇说到一半又止住了,担心弟弟性子沉不住气,摇了摇头不愿说,然而卫凌何其了解她,知道她必定纠结何事。
在卫凌反复追问下,画扇轻声:“阿凌,我欲与太子退婚。”
卫凌沉默了一刻问道:“阿姊想怎么退?”
画扇道:“你便不问我为何想退?”
少年摇摇头,神色认真笃定:“你既是想退,必定是有你自己的缘故。是景恒那边做了何事对不起你?”
画扇心下有暖流流过:“这正是我想请你帮我的。你手下有些人手,调查起来也更为方便。你帮我盯着他,若是他与那女子私会或有什么证据,便来告诉我。”
“他竟这般对你?”
画扇柔声道:“你沉住气,不要打草惊蛇。”
卫凌侧首看着一旁,下巴呈紧绷之状,转过脸来,眼中神色坚定:“好,阿姊且放心。”
画扇微松了一口气,“对了,还有一事,顾衍之那也请你帮我盯一盯,若有什么反常之举,立刻来告诉我。”
若说前一个请求还在情理之中,这一要求便令卫凌有些琢磨不透了。
“阿姊为何要知晓顾衍之的异样之举?”
画扇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叫你盯着便是了,自有我的道理。”
卫凌眼中狐疑不减。
画扇不再搭理他,策马驰出林子。
旷野风摇叶动,长风吹起少女裙边的一角,在风中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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