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的脚步停了下来,立在柳树之下,面色平静看着二人。
景恒眉心一阵乱跳,一时也不知方才他们在假山的话她听见了多少。
“阿姊,好巧,”卫瑶从假山中走出,“我方才遇到了表哥,和他随口交谈了几句,前脚才提到你,后脚你就来了。”
“嗯。”只一眼,他便看到了立在榻边的画扇。
男人目光冷沉而尖锐,如同寒冰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那夜暖殿之中,究竟是发生了怎么一回事,六殿下可还记得?”王后问道。
他唇间溢出了一声冷笑,周身阴鸷之气浮动。
画扇浑身血冷,垂在身侧的指尖颤抖。
若问画扇若得知会如今处境,是否后悔当日刺向景恪,画扇自是不后悔,只恨当初没有刺得重一点,狠一点,以至于让该死之人还苟延残喘着。
四周一片寂静,响起医工的声音:“景恪殿下被利器所刺,脖颈受伤,伤口尚未愈合,眼下还不能说话。”
景恪侧着脸,幽暗的目光牢牢落在画扇身上,一动不动。无数道目光随之而来,不明所以的、诧异的……皆望向画扇。
王后皱了皱眉,问道:“六殿下怎么了?”
偌大的大殿寂静无声,良久景恪都未曾移开目光。渐渐的,倒是有人品出了一些别样的意味来。
景恪的美妾跪俯在榻边,轻声哽咽,娇声沥沥:“殿下,殿下……”
顾衍之将半张脸缩进被子里,刚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凭空浮现出一个画面。
夜风瑟瑟,月光之下,手持长剑的少女站在她身前。“噗”的一声,长剑没入他的胸膛,鲜血四溅。
他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方才那些不过是幻影。
“画扇……”他开口将她叫住。
少女行至门边,闻声回眸:“怎么了?”……
第六十二章
“你……”修长的手指紧紧揪着锦被,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他张了张嘴,终是没将心中的疑虑说出来,只是轻轻笑了笑,几缕乌发被汗水濡湿,更显几分虚弱之态:“你,早些回来。”
画扇双眸在他脸上扫过,并未往深处想,只以为他方才摔疼了难受,回了一声“好”,便转身离去,脚下的步子也因担忧他的伤势而加快了些。
确定她走远了,顾衍之才慢慢将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
他坐起身,骨节分明的手在领口停顿了一瞬,又是一扯,前襟便彻底敞开。略显粗糙的衣料顺着他的手臂滑落,堆在肘弯处。
随着他双手不停歇的继续拉扯,原本紧紧缠绕在他胸口的白布一点点松动、滑落。不多时,白布彻底自身上滑落,顺着肌肤一点点滑到床榻之上。
白皙的肌肤之上,一道狰狞的伤口显露其中。伤口不过两三指宽,原本结上的一层血痂也因他方才的动作撕裂开来,不断有鲜血从里面渗出,殷红刺目,与白布上干涸的血迹遥相映衬。
景恒听懂卫瑶的意思,默契地接过话,温和笑道:“是,刚刚还和你妹妹说,欲过去见你一面。”
他抬起脚步朝画扇走去,身侧却探出一只柔荑拽住了他的手。
借着宽大袖摆做遮掩,女儿家柔若无骨的指尖攀附上他的腕骨,轻挠了他一下,又一下,不许他过去一步。
景恒便也停下了脚步,只立在那里道:“阿扇,听闻你染了风寒,孤便想来探望你,看看身子好点了没。”
“回殿下,已经好多了。烦殿下记挂,臣女感激在心。”
柳条垂落,她立在光影之中,眉目的迎着炽热的春光,说话时颊边笑涡隐现,目光清澈恰如春色般明媚。
景恒看她这般,便知她果真没有将他二人的交谈听太多去。
“孤看你要去的方向可是草场,不如一道去吧。”他终于扯开了身侧那只手,大步走到画扇身侧。
画扇盈盈一笑:“好。”景恪依旧未动。
那妾室顺着他目光看去:“殿下为何一直看着卫家小姐……莫非此事与卫家小姐有关?”
“那夜是末将搜查卫家――”
一道声音响起,脚步声从门口传来,众人转身看去,见珠帘碰撞,顾衍之从外走来。
他身上还带着清新的草木气,显然是刚从草场上回来。
顾衍之道:“方才在外面听到殿内交谈,说此事牵扯到卫家大小姐。那夜在下去搜过屋子,可以确保卫大小姐一直是待在屋内。”
景恪的目光转向他,倏而凝实。
顾衍之垂下浓长的眼睫,含着笑意道:“倒是六殿下醒来,像失去了魂一般,这是怎么了?”
话音回荡在大殿之中,不高不低,掷地有声。
画扇微微怔然,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帮自己说这番话。
假山旁小道狭窄,二人并肩而行,衣料相擦发出细微O@之声。太子妙于谈吐,说到近来京中趣事,画扇面上附和,心下却在回忆方才的场景。
当时假山外有宫人替太子望风,画扇听到的着实不多,却也依稀捕捉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莫要胡闹”、“你我少见面为好”……故而顾衍之身份斐然,是顾家少主,更是晋王的外孙,楚太后的侄外孙。
姬琴公主嫁来楚国,与丈夫感情深厚,夫妻恩爱三载,可惜染病早早香消玉殒。楚太后疼惜侄女,爱屋及乌疼惜顾衍之,将其带到章华离宫亲自抚养,也因此才有楚太后方才与晋使的一番话。
是以在楚国,论身份论尊贵,便是与太子比,他也不遑多让。
满场目光皆落于他身上。顾衍之谈吐有礼,从容不迫周转于两国之间,如是场合便是太子也说不上几句话,四下王孙贵族更被衬得黯然失色。
顾衍之随意朝一侧人群瞥来,目光掠过画扇,微顿了一刻,很快又移开,接着与晋使谈笑风生。
不多时,顾衍之陪着太后往高台下走去,期间画扇根本找不到机会与他交谈。
“阿扇――”身后传来一道呼唤声。
画扇转头,见楚王后朝着自己走来,美妇人一身华袍逶迤至地,朱环翠绕间,端庄无比,通身是不容质疑的尊贵。
画扇行礼问安。楚王后道:“听太子说你染了风寒,今日一看,倒是病气消散了不少。”
即便脸上含着笑意,王后声音也是淡漠的,“不过即便在离宫之中,阿扇也莫要忘了规矩。待明日,还得照例来我宫中请安。”
这半年来,王后时常唤画扇入宫,以她在南地长大不懂宫中规矩为由,令嬷嬷重新教导功课礼仪。
不过便是极力苛刻要求,画扇却依旧将一切做到极好,叫王后挑不出一丝错漏来。
王后见她如此听话,也拉过她的手,唤来太子道:“太子平日当多关心关心阿扇,她从南地来,对京中许多事都甚了解,需要你时常陪着她看看。”
太子点头称是。
快要走下台阶时,迎面见一宦官停在台下,目露踌躇之色。
“何事禀告?”王后问道。
“王后,前头医工传话来了,道是六殿醒了……”
周遭一片哗然,画扇抬起头来,握紧掌心,指甲刺入肌肤,一片深深的锐痛。
景恪他,醒了。
景恪的寝殿在草场的西北方向,距离此地不算远。
王后带着一行人大步走入殿中,空气中草药味浓重,往里头走,但见重重帘幕掩映之下,男子阖目安静地卧在床榻之上。
医工半跪在榻边,禀告道:“王后殿下,六殿下已经转醒,只是精神不佳,血气亏虚,仍需要静养。”
景恪并非王后所出,王后也向来厌恶这个庶子,只是景恪方从鬼门关逃脱,楚王后不能不管不问,面上的和谐还是得维持的。
楚王后在榻边坐下,轻声问道:“殿下好些了吗?”
侍女将床幔用金鱼钩勾起,床榻之上人的面容露了出来。
帐内光线半暗,男人一半面容藏匿在黑暗中,侧颜深邃冰寒,唇瓣紧抿,透着一线的冷峻。
画扇立在人群中,当床榻上的男人动了动身子,朝她看来时,那一刻过往所有关于他的恐惧,齐齐翻涌上心头。
太子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彬彬有礼,凡与之相处者皆夸赞其温柔敦厚。若是对表妹多有照顾,那也是情理之中。
画扇自小养在南方,半年之前方来京都,发觉有许多事都被隔绝在外。
太子与卫瑶关系极好,是自幼一同长大的情意,她融不进去、也从没想过插足进去。
若是寻常的表亲自然没什么……可画扇敏锐地捕捉到这二人之间,好似令有一层她看不透的关系。
一种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微微侧首,看了落后的继妹一眼。卫瑶目光缥缈,望着一侧花树,好似被心事萦绕。
从前她没在意过,但今日之后,必须留意一点了。
几步之间,便已行到了围场边。
画扇不再去想此事,转而在人群中寻找顾衍之的身影。
草场广袤无垠,野草随风晃动间,如同碧绿的海水。
才来到边上一角,呼喊声便争相涌入耳中,伴随着马场之上飒飒的马蹄声,气氛越发高涨。
此番楚太后寿辰,有晋国使臣来贺,故而即便宫中近来发生诸多事,也不得不热情相迎。此刻草场上人马往来,正是楚将在与晋国使臣比马。
顾衍之这才乖乖地躺在床上,眯着眼睛看着画扇笑,哪怕她不小心真将他弄疼了也一声不吭地忍着,与先前撕心裂肺喊疼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处揪不了暮云琛的错,他又开始嫌弃药苦,嫌药难闻。说这药跟死了七天的臭老鼠似的,给猪吃猪都不吃。
尽管嘴上那般嫌弃,画扇捏着勺子喂到他嘴边的时候,他还是乖乖的都喝下去了。因为全部喝完了,可以得到一个亲亲,香香软软的那种。
日子一天天过着,顾衍之的身子也一天天好起来,虽说先前的记忆还是半点没恢复,却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先前他身子差,出不了房门,每日便只在房里与慕云琛拌嘴,想着法子挑他错处。后来能下床了,他的活动范围大了,又开始对林宇轩各种挑刺。
林宇轩听说画扇爱吃甜的,从外面买了糖人要送给画扇,顾衍之便笑他送的东西廉价;林宇轩与江湖人比试,赢得美玉一枚要赠与画扇,顾衍之又讽他庸俗;林宇轩邀画扇泛舟游湖,顾衍之又骂他勾引自己媳妇、恬不知耻。
对画扇来说,失忆后的顾衍之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不过比以前黏人了些。尽管平日里因吃醋常常与人拌嘴,也不过小孩脾性,她与旁人保持些距离,多哄他两句,这事便过去了。
直到那件事发生,她才恍然发现,他对林宇轩,是真的起了杀心。
第六十三章
“顾团团!”
长剑自画扇手中破空而出,击中顾衍之手满月长弓。
“当”的一声脆响,顾衍之手臂一斜,羽箭离弦而出,带着森森冷意,擦着林宇轩的发丝飞过,正中靶心。
紧绷的弓弦在这一刻断开,狠狠擦过顾衍之的掌心,留下一道骇人的血痕。
长弓落地,顾衍之低垂着眼眸,只觉得手心火辣辣的疼,好久才明白过来,画扇的这声“顾团团”,叫的是自己。
抬眸,少女已欺身至前,满眼嗔怒,不复往日柔情。
画扇不知他为何事执意要见自己,但既然来了,最大的可能便是调查景恪的案件。
掌心隐隐作痛,那是她昨日在暖殿打碎花瓶被划伤的。
画扇走到梳妆镜前,拆去手上纱布,试图用脂粉将伤口给遮盖住。
她不能再叫顾衍之发觉自己身上更多异样了,便是这手上的纱布,指不定引起顾衍之怀疑,也能成为指认她昨日在场的证据。
脂粉浸透伤口,激起灼烧般的刺痛。画扇忍着剧痛,唤来姆妈帮自己梳妆。
雨水已歇,天光晴朗。
画扇来到了前厅。此番虽在离宫,宫中依旧给卫家准备了一间专门的院子,更有会客的殿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伴随画扇的走近,一道清越的琴声从殿舍传了出来,门纱后影影绰绰透出来一道颀长的身影。
画扇立在竹帘边,待琴声渐止才出声:“之前倒是没听说过少将军会抚琴?”
跪坐在案几的男子,抬指松开琴弦,缓缓抬起头来:“方才在等候卫小姐时,见案几上放着一把琴,闲来无事便试着调了一下音色。琴有些年头没擦弦,弦音太过嘲哳,倒是污了卫小姐的耳朵。”
少年将琴放回琴台之上,他玉冠锦袍,袖摆间金线云纹浮动金光,婆娑树影从窗户洒进来,在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容上轻轻摇曳,衬得他愈发高贵而出尘。
画扇逆着光,从昏暗中一步步走近,开口道:“不知少将军见我为何事?”
“昨夜说了,在下冒犯卫大小姐,今日会上门道歉。”
他抬袖指着案几对面:“坐下说。”
眼前人神色温柔,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气质。
茶水热气氤氲间,画扇垂下眼帘,倒是想起了外人口中的顾家少主――
有道是:顾家玉郎,美姿仪,其为人容貌丰神俊朗,处世爽朗清举,耀目若如天上日。
只是她觉得,分明昨夜锋芒毕露、锐气不藏的他,更像是他本来的样子。
画扇轻声道:“少将军言重,昨夜之事,我也多有无礼,是我该给您赔罪才是。”
“不必这般生疏。你忘了,你与我是表亲,论起来,你也得喊我一声表哥。”
画扇的母亲也出自顾家,与顾衍之的父亲是堂兄妹。
他声线极其好听,低沉清雅,表哥二字轻轻由他说来,好似玉石落在玉盘上,更添几分缠绵的意味。
画扇指尖轻轻扣紧了茶盏边缘。他前后态度反差如此之大,说了这么多,怕不是为了攀关系这么简单。
面前递来了一只天青色茶盏,“表妹的茶凉了。”
画扇倾身去接,与他指尖无意间相触,男子冰凉的体温碰上她柔腻的肌肤,香气若有若无浮在身畔。
画扇抬起眼,看到他睫羽垂覆,眼尾修长,缱绻深邃,眉眼令人惊艳。
下一刻,他抬眸看来。
画扇被捉住视线,侧过首去,却被反握住了右手,将掌心翻过来,正对着他。
“表妹的手是何时伤的?”
他借着说话的瞬间来翻看她的手掌,画扇反应过来,将手收回袖中,面色不变:“是前几日,在家中无意间伤的。”
顾衍之唇角含着浅笑:“不像。”
常年行走军营的人,看过大大小小的伤,自然能辨别出伤势轻重与大致受伤的时间。
他那道目光倏忽变暗,仿佛能将画扇里里外外都看透。
顾衍之道:“表妹昨日戴的是什么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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