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高台之上,楚王后正陪同晋国使臣说话。从这里往下望去,可将草场一览无余。
晋使的声音忽然停住,王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但见草场之上,美人策马出林,红裙白马,衣袂飘飞,身后浓郁的晚霞做了背景,金光漫射在她身上,其人恰如一朵灿烂盛开的夜海棠。
在逐渐晦暗的天光中,晋使望着那道身影直至不见:“敢问王后殿下,方才策马而走的那位,是大王膝下的第几位公主?”
王后道:“并非公主,实乃太子妃,一个月后便要嫁入宫中了。”
“观其气度还以为是公主……倒是可惜了。”晋使喃喃说道。
楚王后:“使者方才说何话?”
晋使回神笑道:“方才某与王后谈到,那和亲的人选,王后可有定夺了?”
楚王后面色为难:“晋楚两国百年来止战结盟,邦交友好,而自太后嫁来楚国,这上一桩联婚也已过去四十余载。大王与本后自是愿结两国之好。只是那和亲人选,请使者容本后与大王再考虑考虑。”
晋使摇摇头:“并非在下有意催促,实在是赶得急,待到太后寿衍之后,我等便欲启程回晋国了,届时,我们大王希望公主与我等一同回去。”
王后笑道:“自然。”
近来楚王后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
楚王膝下虽有不少公主,大都已经出嫁,或者年纪尚小。如今唯一适龄的,便只有王后那亲生的弋阳公主。
可王后素来疼惜这个女儿,又如何舍得叫其去往那迢迢千里外的晋国去?
且孤身去国,怕是此后母子二人都再无见面机会。
是以这些时日,王后一直在想更好的对策。
晋使道:“弋阳公主不愿和亲,看王后的意思是,想从楚国宗室另选一贵女?”
楚国六卿往上数十几代,实则都与王室出自一家。从中选一个贵族女儿送过去,表示诚意,晋国自也不会多说什么。
列国和亲向来皆是如此。
却说此时,那卫昭的夫人宋氏,也就是楚王后的妹妹,正陪在楚后身边。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宋氏心中起了念头。晋国的王后已去世三载有余,此番晋使前来,虽未说为谁求娶,但宋氏猜测十有八成怕是为晋王。
老晋王年过七十,行将就木,那公主便是嫁过去,怕也享福不了多久,难逃不久之后,一同陪葬的命运。
宋氏挑了挑眉,说起此事,她心中倒是有一个绝佳的人选。
那人若去和亲,于宋氏、于卫瑶、于太子和王后,都是乐见其成的局面。
不过她得细细思量,此事可行与否……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蟋蟀声密密匝匝,从外窗透进殿中,烛火笼罩着殿中美人。
画扇坐在梳妆镜前,拿着犀角梳子轻梳乌润的长发,田阿姆立在她身后,帮她褪下发上首饰,“自小姐来京都后,再不似从前肆意了。这一桩婚事或许真不是那般如人意的。”
画扇闻言,梳头的动作一顿,抬手握住了老阿姆的布满皱纹的手。
“只是小姐,您若执意退婚,怕是会惹了王后不悦,万一王室针对您……”
“我知晓的阿姆,可是这婚必须退。”
田阿姆叹道:“可这怕是会有碍小姐日后的婚事。”
毕竟王国的太子妃,这般与太子退婚,怕是彻底得罪了王室。于楚国贵族男子而言,日后谁若是求娶卫家长女,便是明晃晃地与楚王室作对。
田阿姆道:“老奴在忧心小姐的婚事,最好能有郎君,出身名门,身世地位不比卫家低能求娶小姐便好了,且必须要与太子势均力敌,有能力竹保护好小姐。”
画扇解下耳,轻笑了一声,想不到哪里还有这般厉害的郎君?
田阿姆道:“有的。小姐想想?”
“确实想不出来。”
她垂下首,看向掌心之中那枚珍珠耳。大不了,她可以一辈子不嫁的。
田阿姆的话随之响起:“小姐觉得,顾衍之少将军如何。”
顾衍之。
轻轻的两个字,落在画扇耳畔。
夜风从窗户细缝鼓入,吹得她碎发轻动,画扇的心好像加快了两分。
“衍之是我一手拉扯大的,他的脾性,我还能不懂吗?今日他虽受伤了在这躺着,心底却是高兴的。衍之命硬,若那日受伤的是你,就算他平安无事的站在这里,也不会好受。”
“所以这事,你倒真不必自责。皇上已传令下去,天下寻人,想必用不了多久便能寻到慕大夫的消息。衍之终究是会好起来的。就算是最坏的结果……纵然他将从前的事情都忘了,想不起来了,这不还有以后吗?”
一滴混黄的泪珠自顾老爷眼眶溢出,他慢慢抬手,略显苍老的手将眼角泪滴拭去:“你们今年才十七,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记忆什么的,就算记不起来,以后也会有的。咱们一家健健康康的,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顾伯伯……”
画扇眼眶通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顾老爷却将手轻轻一扬,往顾衍之口中又塞了一瓣橘子:“吃啊,很甜的。”
顾衍之想附和顾老爷的话,奈何腮帮子被塞得满满当当,说不出话来,只能眨巴眨巴眼睛,鼓着个腮帮子默默点头,原本苍白的面庞也在此刻显出几分可爱。
第六十六章
画扇缓缓掰下一瓣橘子送入口中,刚一咬下,一股酸涩之感猛地在口中蔓延开来,让她原本娇俏的面容皱成一团,眉头紧蹙着。
她瞪大了眸子,气鼓鼓地看向坐在床头憋笑的顾衍之。
“顾团团!”
画扇神色恢复如常,又掰了一瓣橘子,不动声色地送到顾老爷唇边:“顾伯伯,您尝尝,这橘子当真‘甜’得很。”
顾老爷毫无防备,刚一将橘子咬下,脸便紧紧皱成一团,五官也被酸得扭曲了。他嘴角不自觉地抽搐着,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瞪了一眼床上的顾衍之:
“这么酸,也不说?”
池苑,几个兵吏围在一处荒井边。
画扇与顾衍之赶来时,那具女尸刚好被打捞上来。尸体已被泡得浮肿,身上可见勒痕疮疤,模样惨然,触目惊心。
画扇腹中涌起一股恶心,背对过去,身形摇晃间,攥住了身边的人袖子。
顾衍之伸手扶着她。
画扇颤抖着手,道:“我知道少将军一直怀疑是我伤了景恪殿下,可昨日衍席后我染了风寒,一直在屋内歇息,又如能将人拽至这处荒井给溺死?”
“我知道。”顾衍之冷冷望向那具尸首。
他走到那具女尸旁,低下身子去翻看。
负责检查尸体的官吏道:“人是昨夜死的,头被石头敲打过,后脑勺血肉模糊,凶手将人带至此处推了下去,还用石头把井口封住,实在是手段狠毒。”
顾衍之正欲再检查一二,身后伸出一只手,将他拉起到一边。
画扇垂下头,清瘦的肩膀轻轻颤抖,待平复好心绪才抬起头开口:“少将军,我想到一事,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何景恪遇刺时,殿外一个侍卫都没有,便是之后也是许久才有人发现他倒在血泊中。按理说,是太子负责的宫衍……”
画扇的话突然顿住。
顾衍之的目光也是沉凝,随后道:“你是想让我查一查,当夜值班的侍卫?”
“是,从他们入手或许能查到些线索。”
顾衍之神色紧绷,看一眼尸首,点了点头答应:“我先送你回去。”
画扇原以为不过是景恪对她图谋不轨,可牵扯的似乎远比她想象复杂的多,像是谁人在背后操控着一切。
一路上,画扇都在思忖此事,行到了卫家的院子,一道清亮婉媚的声音唤住了画扇。
“阿姊。”
画扇转过头去,但见桃树下立着一道倩丽的女子身影。桃花纷纷然,落于她发间,衬得其人面若桃花。
来人是画扇继妹,卫家二小姐卫瑶。
“少将军也在?”
顾衍之淡淡颔首:“卫二小姐。”
不同于画扇艳若桃李般的面容,卫瑶继承了其母温婉的五官,生得清丽而明媚,气质恰如春三月消融坚冰的春水,透着淡淡的暖意。
姐妹二人非一母所生,向来是关系冷淡,井水不犯河水。
“阿姊,你昨夜去哪了?”
这样的话,令画扇的脚步一顿,转过首来。
卫瑶目色纯净,声音温柔,一副柔顺模样:“阿兄与我说,当时你并不在衍席上,前后离去了足足大半个时辰……”
画扇察觉到了来人用意不善,“昨夜我一直待在寝舍之中,期间少将军带兵前来搜查过,并无任何不妥,你这是何意?”
卫瑶看向顾衍之。顾衍之默然,并未否认。
卫瑶浮起笑意:“没什么。不过是昨夜席间阿姊不知踪迹,外头又兵荒马乱,我有些担心阿姊,既然阿姊这般说了,那肯定无大事的,我便不打扰阿姊了。”
少女面色无波,朝着画扇盈盈行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画扇眸中倒映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浮上一丝怀疑,她这个继妹是不是知晓些什么?
丹清殿,太子寝宫。
“铮――”茶盏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门口宦官听到里头动静,挥挥手示意殿外宫人都散去。
太子冰寒的目光审视着他:“画扇是孤未婚妻子,你这般做,又视孤是什么?”
薄凉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利箭,刺痛了卫璋耳膜。
卫璋闭了闭眼:“殿下此前不是说过,愿与画扇退婚,迎臣之妹入东宫,如今殿下与画扇的婚事就在一月之后,再拖怕来不及了……”
太子目光睥睨而下,薄唇轻启,淡淡吐出一句:“蠢货。”
景恒自高阶上走下:“孤此前看在卫瑶的面子上,让你领了一份差事,掌管东宫的侍卫,你却滥用职权,算计到你另一个妹妹头上,这里是章华宫,不是东宫,现在东窗事发,你弥补不了,便找孤来帮你收拾?”
卫璋被斥责得不敢抬头,从他的视角,只看到太子那华袍一角从面前冰凉地划过。
“此事你告诉过几个人?”太子问。
“就阿瑶一人。但她不知我谋划,只从我口中得知是画扇昨夜伤了景恪。”
“对了,”他想起来道,“给画扇指路的宫女也已经被我处置了,不会有第三日知晓。”
太子冷笑:“孤不知你是蠢笨还是聪明。你分明知晓景恪颇得君心,朝中局势微妙,若是他遇害,父王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孤,你却还是置孤于此险境。”
卫璋摇头:“殿下!臣当真未曾料到事态会发展成这样!您且看在阿瑶的面上,帮臣一回!”
谈到卫瑶,太子面色终于缓和了一点。
他回到位上坐下,指尖抵着额穴,良久道:“你犯了这样大错,已是死罪!孤会想办法将此事归结到那两个刺客身上,其他的事你最好是能烂进肚子里,永远别说出去,否则牵连的不止是你、是卫家、更是孤!”
这样的一句话,无疑是解救卫璋于水火之中。
他连连称是,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发了一身冷汗,仿佛水中浸泡过一般
待到人走后,一侧幕僚方才走出来。
那幕僚问:“殿下打算怎么办?”
景恒摇头:“朝局不稳,孤更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退婚。何况这桩婚事牵扯复杂,画扇的母亲可是有恩于孤的父王和母后。”
楚王即位之初,朝堂动荡,在一次春狩之中,有反臣谋逆,是卫夫人舍生取义替楚王与王后挡了暗箭。
楚王感念救驾之恩,便对卫夫人留下的一对儿女格外照顾。许卫家女日后太子妃之位,至于小儿子,则赏了钜阳一带封地,能圈养兵马,与诸侯无异。
光这一点,只要他们姐弟二人不犯什么大错,便能一生平安顺遂。
太子叹道:“卫家本就是楚国六卿之一,在南方有自己的封地和兵马。孤娶了画扇,几乎不费一兵一卒将卫家大片势力收入囊中,并非他卫家随意一个女子便能替代的。”
只是卫家的情况也确实复杂。
当年卫夫人嫁入卫家不久,丈夫卫昭便闹出艳闻,与王后的妹妹暗中有了首尾,使其未婚有孕。待到卫夫人逝世,不过几个月,卫昭便迎娶新人入门。
所以卫家才会出现继子比长女还大上一两个月的荒谬状况。
也因卫昭行事太过荒唐,卫家老家主怕一对孙子孙女为亲生父亲不喜受磋磨,将二人接到南方亲自抚养。
两年前,卫家老家主病逝,临终前只将偌大的家业托付给画扇姐弟二人,并不交付给昏庸无能的儿子。
而画扇姐弟也被教得极好,的确有些能力,两年来将封地治得井井有条。
幕僚弯腰:“殿下当时也是随口一提退婚的事,那卫璋便信以为真了。”
景恒闭了闭眼:“孤并非随口一提。”
他也是真起了退婚,另娶卫瑶的心思。
他与卫瑶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多年情意非画扇一个外人可比。
他会给卫瑶一个名分,不过不是现在。
至少得等卫家辅佐他登上王位,将吃进去的兵马和土地,全都吐出来才行。
“卫璋行事鲁莽,导致这番局面,孤却也不能袖手旁观。”
他想,景恪极其得父王喜爱,如今性命垂危,不如自己推波助澜一下,坐实了他被害的事实。
而画扇杀了景恪,这么大一个把柄落在他的手上,那他大可好好拿捏她一番了。
卫家说到底本质上还是听她画扇的,不是吗?
太子坐在昏暗之中,轻扬了扬眉。
翌日一早,太子便离开寝殿,准备去见画扇一面。
只是方踏出院子,于池苑道路之上,便被一侍女拦了下来。
“太子殿下,我家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景恒认出是这是卫瑶身边的侍女,抬头看一眼画扇院子的方向,“孤眼下有些事……”
“殿下,小姐说,有段时日没见您了,只想与殿下您叙叙旧。”
景恒无奈道:“她在哪,带孤去见吧。”
却说这边太子与卫瑶相见,那边画扇也在等着顾衍之到来。
昨日分别前,顾衍之说会去查查侍卫。画扇牵挂搜查结果,即便与顾衍之不算太熟,还是也派了身边的心腹主动去询问。
其实在画扇的梦中,并没有昨日二人一同调查现场一说。
梦中的画扇淋雨后染了风寒,高烧不退,在顾衍之来见她时,以身体不便为由回绝了去。
于是,顾衍之拿着那只耳的配饰,转而去找了卫凌,是后来卫凌转告给她:“顾衍之在案发的宫殿找到了证据,是女子的耳,似乎是要禀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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