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垂首:“父王与母后令儿臣娶画扇,不就是为了卫家之权?”
区区一纸婚约,王室若真想撕毁,自是轻而易举。
不毁,不过是别有所图罢了。
他又岂是那样薄情寡义的男子,会因为权力而牺牲心上之人?
今日卫凌敢对他动手,便是因为手上的权势太多,已经到肆无忌惮的地步。
他会将卫家收入囊中,将卫家身上所有锋芒都给磨圆,叫他们再无今日这般气焰。
景恒如是想着,迈步走下了台阶。
宫墙之中向来风言风语流传得最快。卫昭虽未曾出府,却也从下人口中得知了前头之事。
听闻画扇姐弟二人回来,他立马将人唤至前殿说话。
“婚事岂是说退能退?画扇,你且赶紧去求见王后,道是自己一时失言,此事或还有转机。”卫昭道。
“父亲,我心意已决,此事请您莫要插手。”
卫凌上前道:“阿姊一回来,父亲便指责她的不是,怎不问二妹妹和她母亲究竟做了何事?”
一旁宋氏抬起头来:“阿扇,母亲知晓你心地纯善,你既愿与太子退婚,不如成全你妹妹,也算保全了婚约。”
卫凌冷笑,倒是没料到人竟能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此事绝无可能!”
“今日阿姊退婚,太子若是再娶其他女子,我卫凌不会多说一句!唯独你的女儿不行。这桩婚事由我母亲一命换来,岂能让给害死她凶手的女儿?”
鲜有人知的是,当年卫夫人产下卫凌,正是身子孱弱之时,卫昭便将宋氏接入了府中,虽未正式成亲,却令卫夫人以平妻之礼待之,以至于卫夫人产后郁结,身子每况愈下。
后来春狩之中,卫夫人舍身替楚王与王后挡下逆臣贼子射来的一箭,谁又知晓她是否自知时日无多,拿命赌一把,为儿女换一个前程?
眼下他们一家三口冠冕堂皇扯大旗,斥画扇不顾大局,企图扒着他们母亲吸干净最后一滴血,叫卫凌如何能忍?
卫凌眼中涌起血丝:“父亲且放心,有我在一天,你所想皆不可能如愿。”
身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他手腕。
画扇手上力道微微加重,是在劝他冷静,莫与他们浪费口舌,“阿凌,我们回去。”
正当时,外头有人打帘子进来。乃是君上身边的侍者。
卫昭收起脸上的神色,赶紧迎上去,“可是君上传令?”
老宦官道:“是。君上听闻午后之事,特遣奴婢前来给大小姐传话――”
“此桩婚事乃君上所定,是否退婚还需再深思熟虑商议。然无论如何,都不可令卫大小姐寒心。”
宦官看向卫瑶:“卫家二小姐,不能入东宫。”
宋氏神色僵住:“君上所言何意……”
老宦官道:“卫夫人救驾之恩,君上至今铭记在心。”
如此重的语气,便是代表君上的意思。
宋氏连连称“是”,恭敬送侍者离去。画扇姐弟二人也一同走出大殿。
人走后,“哗啦”一声,卫昭长袖一挥,带动桌上茶盏尽数倾覆。
宋氏怒道:“君上说的是卫家与太子联姻,都是卫家女,怎么我们女儿不行?”
“你也莫再说了,”卫昭沉声道,“今日若非卫凌,我怕是至今还被蒙在鼓中,不知晓我们的好女儿竟做出这般事来。”
近来卫家频频出事,卫昭唯有卫璋这一个疼爱的儿子,自他被流放吴越之地,卫昭愈发喜怒无常,脸上再不见笑意,取而代之一片阴沉。
卫昭拂袖而去,留下一地茶盏碎片。
宋氏被当着下人面斥责,脸上也是无光、卫瑶在她怀里惊惶地仰起头,“阿娘,君上的意思是女儿这辈子不能再嫁给太子?”
“怎会?”宋氏抚摸女儿后背。
楚王身子衰败,能否熬过今岁还不可知,身前人岂能管身后之事?
她安慰了几句,让女儿先回去休息,身边只留下了贴身侍女云嬷。
云嬷道:“那姐弟二人留着便是祸害……”
宋氏抿了一口茶,“可叫我如何能除去他姐弟二人?我本欲劝王后,叫画扇代弋阳公主前去和亲,可君上和姐姐都站在画扇一边,这路明显行不通。”
云嬷在一旁听着,犹豫出声道:“其实夫人若是想除去大小姐……奴婢这有一法子。”
云嬷附耳说道,宋氏听完睁大了双眼,“他说画扇的身世另有隐情?”
“是,那小厮找到奴婢,说他母亲原是卫夫人身边的人,了解一点当年的事,不过他张口闭口就是以此要钱财,奴婢怕其是来打秋风的。”
宋氏压低声音:“这个时候不宜再生事,且待太后大寿之后,我们回京城再说。你先稳住那个小厮,将钱财给他,让他能吐些东西出来。”
哪怕是编纂的,她宋氏也能将其颠倒成真的。
宋氏抿了口茶,她要那姐弟二人彻底滚出卫家,那便得先除去主心骨画扇。
“夫人明鉴。”
却说这厢主仆低语,那厢画扇回到寝殿,便唤来身边护卫。
“你们先带些人手回家,将家中收拾好行囊,提前运回封地。”
田阿姆道:“小姐为何急匆匆谴侍卫回家,这是要离开京都?”
画扇走到镜前,卸下鬓上钗环首饰。
从王后的言语看来,她并不同意婚事就此作废,然画扇的态度已经摆出,再待在京也于事无补,待太后寿辰一过,他们立即南下回封地,斩断一切是非,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
此后三日,画扇皆闭门不出,饶是太子来见,也以百般理由回绝。
闭门不出的日子里,画扇却也牵挂另一件事。
自顾衍之出去一趟处理事情,便再无一丝音讯。
那梦中场景历历在目,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门外追兵犹如催命一般敲打殿门。
到了太后寿衍这一日,画扇醒来,下榻推开窗户。
已是清晨,天空却仍是一片漆黑,乌云在天际的尽头翻涌,冷风袭来,似有山雨欲来之势。
今日的天色与梦中一样阴沉。
不知顾衍之是否处理好了一切。如若不然,顾家怕难逃前世的命运……
画扇唤窗外侍卫:“惊霜。”
“小姐何事?”
“你回京都,去打听打听顾家的情况,若有消息,立马便告诉我。”
侍卫应下,身影融入阴沉天色之中。
画扇指尖轻扣窗楞。顾家能否能化险为夷,便只看今夜。
到了傍晚时分,离宫渐渐点上灯笼,惊霜打听消息依旧未归。
画扇在阿姆的陪伴下,前往了会客的大殿。
“辽东.突发寒灾,朝中无人肯去,陛下有旨,封你为正七品监察御史,前往辽东协助赈灾,此行若成,回来必当加官晋爵。”
顾老爷将圣旨双手送到画扇手中,声音苍老而又带着些许欣慰:“朝中事务繁多,我不便抽身,你与衍之此行,正巧将这事办好,堵住朝中众臣的嘴,莫要辜负了圣上对你的厚望。”
“是。”画扇缓缓起身,双眸若深邃的湖水,清澈中透着坚定的光芒:“画扇,定不辱命。”
权利,还有他,她哪个都要。
第七十一章
此去辽东,画扇本以为会受到扶桑重重阻挠,却不想快马过了山海关,一路畅通无阻。
灾情不容耽误,一路快马轮换,不曾停歇,不出数日便至辽东。风雪骤降,空气也泛着森森凉意,直冻得骨髓生寒,攥着缰绳的手也很快没了知觉,只能将马换做马车,才能将这刺骨寒风抵御些许。
一路打贪官、清污吏,收缴的物资重新分发百姓,沿途灾情得到初步控制,方整顿一处,便马不停蹄奔赴下一处地段,不出十日,辽东各地便被画扇走了一遭,转眼间,便来到最后一处,青岩县。
此处是慕大夫居住之地,位于辽东极北之地,位置偏僻,全年有大半时分都陷入风雪之中。
此刻,大雪纷纷落下,层层叠叠地堆积,给天地都覆上一层厚厚的白被,绵延无尽。河流早早封冻,冰面如镜,在没有一丝暖意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眼过之处,一片萧索寒荒之景。
入了夜,凄冷的森林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山林深处,一处偏僻的山洞,画扇正躲在那里。马儿被紧随不舍的猛虎叼去,身上弓箭也用光,此刻已是精疲力尽。
画扇在南地学过策马射箭,却如何也不能抵御一只老虎,几乎是一路死里逃生。
眼下身边唯一能用来防身的武器,便只有手边这一把匕首。
却偏偏,外头下起了大雨。画扇坐在黑暗中,听着洞口雨水哗啦落下,潮湿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偶尔一声野兽长鸣响起,都让画扇的神经犹如琴弦般紧绷。
雨越下越大,湍急如流,而在这样的声音中,她辨出一道细微不同的动静。
是动物的脚步声。
画扇警觉地握紧手中的匕首。当那脚步声停在洞口外,她猛地起身,将匕首往外用力刺去,却被一把用力握住。
一道清磁般的声音随之响起:“是我。”
画扇诧异:“少将军?”
“噗”轻微的一声,火折子亮起,照亮了山洞口,也映亮了来人的面容。
“循着血腥气在附近找了许久才找到你。”他目光在画扇身上扫了一遍,声音透着雨夜的微凉,“还能走路吗?”
画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点了点头。
顾衍之让她跟在身后,二人一同出山洞。
雨水哗啦啦浇灭了火折子,黑暗中,只能借微弱的夜色辨别方向。
走了几步,画扇被绊了一下,顾衍之抬手扶住她的肩膀,如是又走了一会,画扇几度被绊倒。
“少将军,我有点看不清。”她双手扶着他的手臂,声音轻轻的。
顾衍之低下头,看少女全身衣裙湿透,面上沾着树叶血痕,玉雪一般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血色,只唇瓣依旧红艳,犹如那诗文中山里的艳鬼一般。
而那双素来明亮的眸子,此刻失去了光泽,也变得黯淡无光。
顾衍之隐隐发觉不对,问道:“你怎么了?”
“我自小便有的毛病,一入夜便难以视物,此刻眼前一团漆黑,只能靠表哥带路,方才种种实在不是有意为之。”
或是因为心有愧疚,称呼都改成了表哥,声音柔柔的。
顾衍之本想带她此刻下山,然而雨下得愈发大,夜间行路困难,山林中极其容易迷路,她又不能夜间视物……
“我们先回山洞,等雨势小一点再走。”顾衍之道。
画扇点头说好。
顾衍之在前头带路,身后人摸索着前进,不经意间,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臂膀微微一僵,偏过脸来,看到少女目光渺渺,眼中虚无。
顾衍之轻叹一声,道:“路在这边。”
他与她掌心与掌心相贴,雨水顺着细缝滑下。
身后人走得缓慢,时而撞到他身上,他能感觉到掌心之中她的指尖微微蜷缩起,想要抽出,却又没有动作。
一个掌心温热,一个肌肤冰凉,相触如同雪片触于火。
雨水落在草叶上,发出沙沙声,少女的心乱成一片,跌跌撞撞间,只能依靠身前人。
回到山洞,画扇将手从他指间滑离。
顾衍之让她在这里等着,不多时,他牵来自己的马,怀里还抱着几根尚未湿透的干柴。
篝火支起来的时候,画扇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模糊的视线慢慢变得清晰,看清楚了对面坐在石上的少年。
“好点了吗?”顾衍之问道。
画扇点点头,垂在袖摆上的手不自在地收紧。
已经是第二次了,叫他看到自己这副浑身湿透的样子。
而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满身都是水,鸦发上水雾潮湿,有一绺碎发从玉冠滑落下来,轻贴清瘦的面颊。
洞中气氛微妙,有些事心照不宣。比如此刻,他与她不约而同没有看对方,只盯着面前那小小的一团火堆。
良久,潮湿的洞穴中,响起他清和的声线:“你夜间不能视物的病,是从小便有的吗?”
画扇眼帘微垂。
也不是自小才有的,是七岁那年,她与妹妹起了口角,争执之间,被推搡在地,眼睛磕在石头上,方才落下的毛病。
那是她第一次来到京都,祖父本想将阿弟和她留在父亲身边,可出了这遭事,知晓父亲和继母并不待见他们,将他二人带了回去。
过于私密的往事,画扇只想埋在心头。
她轻声道:“小时候不小心磕到石头上落下的毛病,祖父也给我找过民间的大夫,虽然稍微医好了点,但目力还是受了损,白天并无大的影响,但每到夜里,若不点灯便无法视物。”
顾衍之看向她,她那双眼睛生得极其漂亮,弧度柔美,睫毛纤长浓郁,清眸在顾盼间生辉。
然就在右侧的眼帘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痕,因为岁月痕迹已变得极浅,唯有低垂眼帘时,方才隐约出现。
她的面容笼罩在温暖的火光,抬起眸道:“其实我也有一事想问少将军。”
“何事。”
“我想问,倘若我在伤了景恪的第二日,你来见我,若我推托不肯露面,那你会怎么做?”
画扇想知道这个答案。
因就在她的梦境之中,实则她染了病并未去见顾衍之。是后来顾衍之见了弟弟,弟弟转述告诉她,“顾衍之手中有证据,似要上报楚王。”
冥冥之中,画扇觉得这个梦暗示着什么,好似代表着她另一种不同的选择。
子不语怪力乱神。放在从前画扇不会多想,可近来因为梦魇,阿弟给她找了几个方士,她听说若人前世遗憾未尽,便会托梦而来。
她心中有一道声音,迫切地想要验证,那梦是不是她的前世?
梦中的人会不会和现实之人有相同的动机?
顾衍之道:“那日本意是想见你一面,从你口中套出实话,你若不肯见我,我便会去找你阿弟,照样也能验证一些事情。”
画扇的心猛地一跳。
就在昨夜,她又做了那个怪异之梦。
原来在那个梦境,又或者前世中,她和他后来还见了一面。
春日午后,晴阳正好,少年约她在院中见一面。他一身竹青色的衣袍,清致如同松柏。
“关于景恪的事,我想你不必担忧。”
有清风拂来,他碎发拂面,眸子澄澈而透亮,语调柔和而坚定。
梦中的画扇并不解那是何意思,只是忐忑,那夜刺杀之事被他发觉了。
可现在的画扇知晓,他这么说,分明是会帮她掩下了事端。
50/61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