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景恪没能醒来,六殿下遇刺一案,只归咎到那夜另外的两个刺客身上,轻飘飘揭了过去。
是他在背后帮了她,替她将一切都料理了干净,包括景恪。她却一概不知。
画扇想到昨日,他在那么多人面前,面不改色地帮自己作伪证,并非对她多特殊,仅仅是因为觉得此事错不在她便帮了她。
少年自有一腔的赤忱,炽烈心肠,这样的人合该是天上月,被众星拱着。
而随着他方才的话音落地,画扇心中也有了一个答案。
那梦或许不是预知梦,更像是前世。
那么,她的前世还发生了什么?
“你先睡吧,我在这里候着,或许夜里就有侍卫找到我们了。”少年道。
篝火明亮,噼啪火苗跳起,画扇心中被梦境一事牵绕,双手抱着膝,将头轻枕在膝盖上,轻轻阖上了双目。
雨珠落在草丛间,细细密密,洞口雨水织珠成帘,隔绝了这一方的天地。
画扇的意识慢慢往下堕去,待入了梦,黑暗渐渐散去,眼前重现光明。
梦中也是一场细密的雨,雨水敲窗,冷风拂得帘幕翩飞。
烛火一摇一曳间,却映亮了床上的男女。
衣袍凌乱,乌发纠缠。
画扇深陷于云被之中,青丝沾湿红唇,剧烈的心跳交织着温热呼吸,她半咬红唇,看向伏在自己身上的男子。
水珠自他高挺的鼻梁上滑下,滴落在她唇瓣之上,留下一道湿润暧昧的水痕。
忽而炽烈的火光映亮了他的面颊。
画扇心微微一震。
因她身上之人,正是顾衍之。
“自然是夸你的。”画扇在顾衍之腰上掐了一下,揩尽了油,这才心满意足地将他放开。
车轮不知压到何物,引得马车一阵晃荡,颠簸间,那张画落在她的脚边。
画上的少年衣着朴素,剑眉星目,正气凛然,任谁看,都只会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可如今从这个角度俯瞰,画扇才发现,少年眼底深处藏着的,是无尽的贪婪与杀戮。
她弯下腰去,想将那幅画捡起,指尖触及纸页,唯有森森寒意袭来,从指尖迅速弥漫至心间,顷刻间便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一个不好的念头突然在她心中涌起。
第七十二章
“画画?”顾衍之看出她的不对劲,出言提醒,温柔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她将画捡起,起身搁在案边,又忙不迭地拾笔,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在纸上写信。
马车在山路见行过,车身晃晃荡荡,单薄的木板无法抵御这极北之地的寒冷,仍有冷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整个包裹。
笔尖在纸页划过,留下墨色的痕迹。今年这寒灾来得突然,各地炭火不足,马车内也不曾燃炭取暖。画扇手被冻得通红,已有些僵硬了,每写几个字便要停下来往手上哈几口气,用这为数不多的热量来减缓手部的寒冷。
落下最后一笔时,马车终于悠悠停靠在路边。车夫一句“到了”让画扇缓过神来。
她将信叠好收入袖中,抬眸发现顾衍之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被冻得通红的手上。
她心虚地笑了两声,手刚刚要藏入袖中,便被他牢牢牵住。
顾衍之下榻重新点燃了一支蜡烛。
火光映入眼帘时,画扇下意识眯了眯眼。她拿过外衫披在外头,而顾衍之也已穿好了衣裳,遮住了裸露的上身。
画扇目光无意间落在少年腰身上,她的左手还残留着抚过他腰上肌肉的触感,五指不由轻轻蜷缩起来。
少年转过身来,烛火照亮了他苍白的面颊,眼中浮着淡淡的血丝,瞧着十分憔悴,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如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
顾衍之走过来,“方才没有与你仔细说。顾家无事,这几日来我一直奔走于国都和楚国边境两地,忙着搜集证据,因为害怕走漏风声,便一直没让人给你透露消息,眼下事情处理好了,来告诉你一声。”
画扇问道:“那顾家出现的内奸,当真是你的叔父?”
“是。”他话音十分平静。
可被亲近之人背叛,如何能好受?画扇理解他的心情。何况那又是血浓于水陪伴自己长大的叔父。
顾衍之道:“顾旬与太子本欲在此次太后寿衍之上,以谋逆的罪名发难顾家,将我与我父亲就地处决,那罪状书上写着顾家通敌卖国,实则一切都是顾旬在暗中做的手脚,是他将顾家在边关的兵器粮草暗中运给魏国。”
画扇听了倒吸一口凉气:“魏国与楚国世代伐兵攻城,乃是世仇。”
若这一桩罪名扣下来,顾衍之不是找不到当中反驳的漏洞,而是太子发难得太快,根本不给顾家能自证清白的机会。
顾衍之道:“顾旬以我的名义给太后送了一个医工,目的便在于此。一旦太后暴毙而亡,楚廷之上便再无人能给顾家说话,也断不会提给顾家翻案。”
画扇喃喃道:“为何要以死路相逼……”
顾衍之冷笑:“我却也不明白,我父亲待我叔父不薄。当年顾家阖族被楚王流放,是我父亲拼命护下他,重新支撑起顾家,如今反倒是亲弟弟,为了所谓权势,将他给卖了出去。”
少年安静立着,殿内幽幽烛光照着他清冷的身形,他鸦睫浓黑,脸色霜白,垂在身侧的手轻轻颤抖,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画扇道:“他久居于你与老将军之下,心有不甘,觊觎顾家之权,被利欲熏心,为贪欲惑目,方选择与太子合谋。”
画扇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她也尝过被所谓兄长的人背叛暗算的滋味,这种事外人介入不了,大多时候需要自己慢慢消化。
“少将军日后有何打算?”
太子构陷顾家,焉知背后是不是楚王的意思,至少眼下王室针对顾家已是摆在明面之上。
他道:“尚未定下。待我回去再与父亲好好商讨一二。”
画扇目光透过薄薄的青纱,看到少年靠着床柱,身子有些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去。
顾衍之撑着地面想要起身,然连日来的奔波,脑中都绷着一根弦,整个人已是到极限,若非如此,方才他也不会在闯入大殿之后,倒在她身上昏迷过去。
他靠坐在床榻边,轻喘着气:“抱歉,我实在太累。”
“无事,外头雨还在下着,你可以等雨势渐小再走。”
暴雨冲刷着天地,而在这一间殿舍之中,一切都格外的寂静。
帐外静悄悄,只余雨落下的声音,连他也没了声息。
画扇小心下榻,尽量不发出动静,走到柜前将柜门打开,没找到多余的被子,便只寻了自己的几件外袍,走到少年身边,轻轻地盖在他身上。
画扇看着他睡颜出神了片刻,回到了床上。
被褥还残留着少年身上的气息,清冽的沉香气味团团袭来,将她困在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她的意识向幽幽深渊沉去,前世这一夜发生的事,也完完整整呈现在了梦中……
前世,她冒着风险收留了他,夜里他是这般靠在榻边歇息。不过画扇听着帐外之人的动静,只觉如同被钝刀子割肉一般折磨。
他也一夜未曾入睡,身上数道箭伤,几度疼到蜷缩起身子。
待到翌日,画扇被榻边人起身的动静给惊醒。
临走之前,他给了她一枚玉珏。是一枚上好的昆山玉,雕镂成的貔貅的形状,沾满了血污,安静地躺在他掌心之中。
他声音暗哑:“多谢卫大小姐救命之恩,若有再度相见之日,凭着一枚玉珏,卫大小姐可任意派遣某做事,某绝无二话。”
画扇摇了摇头,知晓那玉珏贵重,并不接受。而他将信物塞入了她掌心之中,转身便投入了黑暗之中。
可大雨滂沱,离宫之中危机四伏,到处都是士兵欲置他于死地,他又能去哪里?画扇不知道他是如何逃离的。
而在她的梦中,第二日,楚太后逝世的丧钟响彻了离宫上下。
不久之后,她看到自己嫁入了东宫。大婚隆重,太子牵着她的手,高坐于车舆之上,夹道两侧百姓高声齐齐跪拜与礼赞。
而顾衍之彻底没了音讯,他究竟去了何方无人知晓。就仿若一粒尘埃丢入湖泊之中,再也不见一丝踪迹。
然而梦中有一道声音告诉画扇,离宫那一夜,不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似乎在很久之后,她成了楚王后,与他还有一面之缘。
便是那一次的见面,致使景恒与她彻底地决裂。
耳畔响起O@动静,画扇转醒,看到床边的顾衍之起了身。
“你要走了?外面还在下着雨。”
“天快亮了。”顾衍之转眸,看到床上少女睁开睡眼,特地放轻了声音道。
她双手拂开青帐,赤足从榻上走下,乌润的长发被揽至身前,双瞳潋滟,不经意间流露出惺忪之态,更添一丝慵懒的妩媚。
顾衍之道:“我要走了。若非卫大小姐此前提醒,顾家也不可能免于灾祸。在下欠卫小姐一个人情。在下感激不尽。”
画扇摇摇头:“不必感谢,少将军此前也帮了我。”
顾衍之从腰间解下一枚玉珏,递到她手中:“卫大小姐日后若有难处,凭这枚玉珏来找我,顾家必会倾全力相助,绝无二话。”
他看到画扇的目光在触及那枚玉珏后,眼睫一颤,他问道:“怎么了?”
画扇笑道:“没什么。只是这玉珏太过贵重,我不能收。”
他说着与前世几乎无差的话,那枚躺在他掌心之中的玉珏,好似承载着命运般的重量,叫画扇透不上气来。
画扇道:“那日我在太子殿中见到书信,也不过随口一提信上的内容,未料能帮上少将军如此大的忙,心中不胜惶恐,怎能接受?”
顾衍之道:“可我总还是欠你一个人情,要如何还?”
画扇帮他避开前世命运,实则也是想还他那日入林中救她的恩情罢了。其实无论有没有这一前提,她都会选择帮他。
顾衍之道:“不必拘谨,想到任何事与我提便是。”
空明月色入窗,犹如水流安静洒在少年的身上。
她久久未曾开口,顾衍之正要迈步往殿门走去,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少女道:“少将军说任何事都能帮我?”
“是。若是一时想不到,日后再提无妨。”
画扇道:“我确有一棘手之事。”
她与太子的婚事由君上所定,除非君王更改心意,否则怕不能随意撕毁那婚约。她当然可以选择直接拒婚,南下回到封地,这也是画扇对策,可那样带来的后果,怕也不是能轻飘飘揭过的。
哪怕这桩婚事,是太子有错在先。
轻则君王震怒,斥责于她;重则怕是要收回卫家封地,日后朝堂之上处处针对卫家。
若有更好更平和的方法退婚,将带来的影响降至最低,自然更好。
画扇道:“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婚事?”
顾衍之微愣:“你想与太子退亲?”
画扇点头:“是。自我来到京都,便被处处拘束,我这桩婚事并非我所愿,且前头发生的诸多之事,我对太子已是深恶痛绝。少将军能否帮我退了这桩婚事?”
然而画扇也不抱希望,毕竟此事太难,或许他也找不到法子。
顾衍之只沉吟一刻便道:“好。”
如此轻的一个字,好似叫画扇压在心头的石头都移开了,她露出笑容:“当真可以?”
顾衍之点点头:“三日之内给你一个答复。”
画扇道:“好。”
她转头去看窗纱外夜色,雨没有见小的迹象,万一他这样离开被人撞见,更是不好。
画扇走到殿门边,轻推开了一条缝。
大半夜过去,昨日被卫凌带走的护卫,此刻皆回到了岗位上,当中有人正靠着檐下柱子打着盹。画扇唤来其中一个,让他将其他的护卫都先带走,顺便再将卫凌喊来。
清清渺渺的月光落入她眼中,似如一汪星辰捣碎的星河。
门窗半敞,清风入窗,画扇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问道:“怎么了?”
顾衍之默默移开了目光,淡声:“没什么。”
不多时卫凌从院外走来。少年刚被属下从被窝里喊起来,正是心情不爽的时候,当入了大殿瞧见顾衍之在,登时睡意全无,清醒过来。
“你怎在我阿姊的屋内?”卫凌问道。
画扇哪里能与他解释那么多,只上前道:“你带顾衍之走,莫要叫外人瞧见了。”
卫凌眉心紧锁看向顾衍之,朝他肩膀上推搡了一下:“不是,你怎在这里?”
画扇瞧他那拳头不偏不倚砸在顾衍之伤口上,连忙拦着:“你别打他。”
“你……”慕云琛攥紧了拳头,想折回去将高廉痛揍一顿,身子还没完全转过来,又被画扇揪小猫似的揪着衣领揪回来了,只能愤愤地攥紧了拳头:
“阿姐……你拦着我做什么?你出生入死、靠自己本事换来的东西,他怎么能……”
“阿琛,有些事情自己清楚就够了,你永远无法堵住所有人的嘴。”
画扇无奈笑笑,想摸摸慕云琛的脑袋,手方从袖中伸出,还未触碰到他,顾衍之却在这时突然出现在二人中间,硬生生将慕云琛挤了开来。
她的手落在他的脸上,冰凉却又柔软的触感让她没忍住捏了两下。
“衍之――”
第七十三章
顾衍之双唇紧抿,回眸警惕地瞪了慕云琛一眼,又转过身来,挡在画扇身前,修长的身躯将风雪阻挡在外,同样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他垂眸看她,狭长的眼眸中醋意翻涌,让她有些哭笑不得。
“你怎的连这都要吃醋,我不过拿阿琛当弟……”
她话未说完,只觉得腰上一紧,少年有力的右臂稳稳揽上她的腰肢,将她紧紧环在身侧。左臂顺势从她腿弯处穿过,稍稍用力,画扇整个人便被轻松抱离了地面。
“诶……”画扇轻呼一声,两手下意识抓住他的肩头,以此来保持自身的平衡:“有人……有人……诶……”
“天冷,人都在屋里。”
这态度简直不令卫凌怀疑都不行:“阿姊,你二人究竟做什么了,他怎会在你闺房之中?”
“我……”顾衍之正要开口,画扇打断道,“他本是想来找你的,昨夜你带兵前去相助,他心中感激,特地来找你。不想进错了屋子。”
卫凌狐疑的目光在顾衍之身上滑了一圈,“当真?”
顾衍之道:“当真。昨日之事多谢你。”
卫凌看顾衍之态度诚恳,不像有假,再看他侧身朝画扇颔首道,“顾某冒犯卫大小姐,改日定会上门道歉。”
他说罢便告辞,卫凌记着阿姊的吩咐,赶紧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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