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愈来愈冷,朝廷的下一批物资,却迟迟不曾送达。
眼见着柴火越来越少,不少人将自家篱笆拆下,陈年老木燃烧着散发出最后的热量,却也很快被这隆冬吞没殆尽。
冰天雪地间,大雪肆意纷飞,一层层压向地面,将道路阻隔,彻底将人生还的希望泯灭在风雪中。
满舍灯火耀目,鼓乐回荡殿宇之中。酒衍尚未开席,筵下宾客交头接耳,正在相互寒暄慰问。
殿外响起禀告声:“卫家小姐到――”
众人随即看向门口。但见雨水从屋檐落下,竹青色雨伞被仆从收起,显出一道窈窕娉婷的身影。
少女一身青色长裙,左半边袖摆为雨水打湿,颜色显得越发浓了,仿佛融入身后的远山青翠之中。
她对收伞的宫人道谢,唇角噙一丝浅笑,侧过身来,长发以一根青色的发带束起,柔婉地披散在身后,无太多首饰,却有一种清新灵动之美,便连萦绕在她周身的水汽,都显得格外清魅岷汀
卫家长女容貌倾城,名动楚国,甫一出场便引来了四方目光。
她步伐款款往前走去,经过其父座位并未停下,直到其弟卫凌的位子,方才侧身落座。
卫家内部两方势力对立,饶是外界也略有耳闻。前几日卫侯亲自捉奸亲妹妹与太子奸情一事已传遍离宫上下,众人本以为那卫家长女想必黯然神伤,眼下她倒是云淡风轻,反观卫家一众人面对她时,却是格外局促。
卫昭借着饮酒缓解尴尬,宋氏侧首与女儿低语,那卫瑶更是神色极不自然。
至于太子,面上一惯是含着春风般笑意,见到画扇后神情微微凝住。
自捉奸一事后,太子几度去见画扇,却吃了闭门羹,此事人尽皆知,倒未料到卫家长女竟有如此心性,敢拂太子的面子。
太子从自己座位后绕出,拿着酒樽行至画扇酒案前,似乎是要寒暄问好。
卫凌冷着脸拦下太子的酒,起身挡在自己长姐身前。
太子侧过身,又唤座上少女,画扇只将侧脸对着他,静默不言,并不回应。
场面一时间尤为尴尬。姐弟二人如此僵硬的态度,着实令太子有些下不来台。
太子倒也并未生气,抬起酒樽将酒饮下,面色温柔,叮嘱了姐弟二人几句,便回身往自己座上走去。
满殿灯火明亮中,卫凌压低声音道:“他竟还有脸面来见阿姊?”
画扇垂眸低声道:“太子方才来敬酒,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我不至于直接扫了他的面子,想要外人看到我们关系仍和睦如初。”
卫凌冷笑:“阿姊来京都这么久,他都不了解清楚阿姊的性子。”
画扇摇了摇头。他不是不够了解,而是上位者做惯了,骨子里带着傲慢,觉得下面的人应当百依百顺服从他。
正说着,帘幕后响起一串脚步声,珠帘被掀起,太后在宫人簇拥下走了出来。
殿内人齐齐起身行礼,太后满面笑容令众人坐下。
伴随着编钟之声,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走入大殿,宣告酒衍正式开席。
宾客们逐一上前去给太后赠礼贺寿。下方舞女脚步翩跹,摆动袅娜的身姿,铃铛随动作摇曳,击打清脆的节拍。殿中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上头突然派人传话来,道君上请画扇过去
画扇与卫凌对视一眼,她起身手搭在他肩膀上,示意他安心,跟随侍者走去。
楚王高坐于宝座之上,面色苍白,神色沉郁,纵一身华袍也难掩周身病气,他本就久病缠身,在小儿子去世之后精神越发不好,整个人格外阴沉。
“走过来些。”楚王恹恹开口。
画扇款款上前,礼节丝毫不乱,楚王冷锐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周遭静悄悄的,君王的威压从上扑面而来。
“寡人在病中,听闻卫小姐对这桩婚事不满意?”
这话实在不好回答。
画扇半垂着眼帘,“君上赐婚乃是无上恩典,臣女心中惶恐,不敢有半分不满。只是婚事牵扯复杂,太子殿下心有所属,臣女不愿叫太子殿下与心上人分别,退婚也是为太子殿下考虑。”
身侧太子作礼:“父王,前头之事实乃儿臣糊涂所为,然而愿求娶卫大小姐之心不曾改过。”
楚王懒倦地看向画扇:“再好好考量一番,莫因一时冲动而做下决定。”
这话不提退婚如何,只让她再多考虑,画扇知晓这桩婚事不是她想退便能退的。
他说完便阖上双目,仿佛疲倦极了,画扇回了一句“是”,不便再留下打扰。
正欲告退之时,听到一侧太后的话音:“宫筵已过大半,衍儿怎还未出现?这孩子也不知去哪里了……”
画扇回到座位上,望着殿外连绵的雨幕。
酒席已过半,她派去打探顾衍之消息的惊霜,仍未回来。
她如此挂念顾衍之,想要帮助顾家改变前世命运,不为别的,便是为了报答顾衍之救命的恩情。
一旁卫凌给她斟酒道:“阿姊今日好似一直心不在焉,是有何心事?”
话音刚落,对面帷幕晃荡,有侍卫从屏风后走出,到太子身侧说话。
画扇一直暗中留意对面的情况,见那侍卫贴着太子耳畔说了几句,太子便起身要离开。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衍席才到一半,他这时离席是做什么?
待太子的身影消失在帷幕后,画扇拉着卫凌起身,以散酒气为借口离席。
一出大殿,画扇便问道:“你身边有多少可用的人?”
卫凌眉心蹙起:“阿姊这是出了何事?”
画扇犹豫是否告诉他实情。
太子若要拿顾家开刀,卫家选择明哲保身才是明智之举,此时被牵扯进去,定会引火烧身,引得君王不悦。
然她短暂思忖后,还是说出了口:“太子有意除去顾家,顾衍之迟迟未归,我担心顾家有难。方才我派侍卫去打探过,太子带了一队兵马出了离宫。”
卫凌当即面色一沉,也知事态严重,“当真?”
画扇点了点头。卫凌道:“我知晓了,眼下我带来离宫的人不多,兵马都在京都家中,我先带几人回去,若太子当真是去顾家,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会帮顾衍之一把。”
他接过护从递来的长剑,“阿姊也莫要担忧我,我自有考量,不会把卫家牵连进去。”
少年大步离去,背影倒映入画扇的眼眸之中。
凄冷的夜色爬上她的脸颊,少女立在凉亭之中,衣袂被风吹得飞扬,直到大雨斜倾打在身上,方才走下凉台。
**
而距章华离宫十几里外的楚国国都之中,一匹匹骏马掠开四蹄,正奔走王城御道之上,惊起一地水珠。
那马蹄声如同刀锋,带着骇人的力量,穿破浓稠的夜色。
顾家的庭院之中,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从台阶上一路蔓延至院门口,被如注大雨冲刷着,院内倒着数具血淋淋的尸首。
少年立在台阶之上,修长的身影在漆黑夜色映照下越发挺拔,粘稠的血珠从他指尖滴答滑落。
“少将军!”护卫从院外奔来,“太子殿下带了兵马来,已经围了顾家,声称将军谋逆,要进来搜查!”
“谋逆?”少年将军面上浮起几分讥诮,声音里含着轻轻的笑意。
“请他进来。”顾衍之垂下手。那颗才被他割下的人头落到托盘上,溅起一片血珠。护卫捧着人头,心惊不已。
轰隆隆,一道惊雷从天边滚过。
哗啦啦,暴雨扣窗。画扇坐在窗下,听着外头雨越下越大。
“小姐,夜色已深,该歇息了。”田阿姆走过来道。
阿弟离开离宫足有两个时辰,仍旧没有一丝消息传来。画扇心中不免担忧。
田阿姆再次相劝,“外头护卫都被少主带走了,小姐今夜可要奴婢陪着?”
画扇摇了摇头,笑道:“不用。”
阿姆手贴着腹退了出去,画扇心知一味干等也无济于事,轻轻吹灭了蜡烛,往床榻上走去。
正要脱履上榻,外头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阿姆可是东西落下了?”画扇以为阿姆去而复返,下榻穿好了鞋履。
那敲门声忽然变得急促,画扇手抚上了殿门,还能感觉到那人敲打的力道。
梦中的画面一幕幕接连涌入眼帘,直到与眼下的场景重合。
“轰隆”一声,暴雨入窗,少年破门而入。
潮湿的水汽从四面八方包裹住她,画扇甚至未看得清来人的容貌,便被环入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他身上雨水凉得厉害,浸透了她身前的衣裳,仿若细细密密的针,穿入了她肌肤。
黑暗中血腥味混乱,心跳声纠缠。少年栽倒在她的身上,好似没了气息。
画扇双手抱着他,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顾衍之?”
他又如前世一般闯入了她的殿舍。
殿外暴雨夹杂着雷鸣声,不止不休。她的心往下坠去。
慕凌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又叮嘱道:“其实打不过跑回来也没事的,我又不会笑你……”
“知道了,阿爹――”慕云琛攥着他的手,冲他挤出一个淘气的笑,“要是打不过,我就拽着阿姐跑!”
房门打开又合上,二人消失在慕凌的视线中,唯有门外风雪肆虐,丝丝寒风顺着木门缝隙吹进屋内,带来丝丝冷意。
“你瞧,阿琛长大了……和你多像……”他轻轻笑着,笑着笑着又哭了。
混黄的泪珠自眼角滑落,他抬手擦干,一瘸一拐地赶往下一个病人面前。
这个冬天,真冷啊。
第七十六章
万木霜天,冰雪封裹大地,琼枝被冰雪压弯了头,无力垂落枝头。
画扇裹着头巾自雪地中穿行而过,风帽将头脸颈部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杏仁般的眼睛露在外头,留意着脚下的路。
几缕发丝从帽檐中逸出,被霜雪凝聚成缕。她眉睫挂霜,星眸中倒映着重重雪色,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仿佛大雪中被风吹着飘摇却依旧屹立不倒的小树。
几缕微弱的光线艰难地穿透云层,洒落在地,被林中积雪反射着,映出一片刺目的白。画扇用剑支撑着身子前行,抬眼望去,只看见慕云琛略显瘦小的背影,以及他在雪地上行过,留下的一道长长的雪痕。
“阿琛――”其实,画扇当真是如此想的。
一开始她确实以为顾衍之是见色起意。但后来,她渐渐发觉,不是如此。再如何遮掩,他看她时,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嫌弃。
甚至不愿意离她太近,在画扇路过他时,会侧身稍稍避开,生怕她碰到他一片衣角。
在她扯他衣袖时,眼神像是要砍了她的手。经过一天的试探,画扇发觉,他当真不喜她。
画扇将此归咎于他眼瞎,让她当外室或许也是有什么阴谋。他都避着她走,当然也不愿意有身体上的触碰,这可再好不过了。
再联想起子弦一开始的话,他们郎君缺个外室,是缺、而不是看中她了,这当然有很大的差别。
但画扇再次错看了顾衍之。
此刻,她退无可退,垂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顺着她脸庞滑下,最后停在她脖间。
他手微凉,在她脖间若即若离地划着,手指细细抚过昨日红肿的剑痕,似是略有疼惜。有些许痒意,但画扇不会觉得他是在欣赏她美色。
他认真打量的神色,好像在找一个合适的位置,随后,猛然下手,狠狠掐住她脖颈。
想清这茬,画扇霎时沁出一身汗来,更是害怕,仍然往后退,冷不防从床上掉下来,带着被子重重摔在地上。
顾不得丢脸,画扇抬头见清顾衍之垂眸睨她的淡泊眉眼,又一次感觉,他比她想得可怕多了。
她匆忙站起来,抱着被子一起,将他要杀她、折磨她的意思曲解为亲近,装糊涂,略有羞意道:“那个……郎君咱们还不太熟,有些亲密的事,还是以后再做吧。床让给你,我先走了哈。”
说完,她一瘸一拐地拖着步子赶紧离开,当真是呆不下去了。
只余顾衍之,看着她走远的背影蹙眉,又回头,见床上空空荡荡。
她将上面的被子全抱走了。
他当真……从未见过如此不知分寸、厚颜无耻的女子。
她轻轻唤他,于静谧中惊起一片寒响,震得些许积雪于枝头簌簌落下,洒在她的头顶、肩上。
虽然画扇确实没什么礼貌,但赵孺习惯了往日惯着女儿,对此适应良好。
高家郎君到此一事,已经被几条巷子的妇人聚在一起谈论许久,从来只听闻过其浪荡名声,如今见到画扇这个外室,自然好奇。
赵孺仔细窥画扇面色,发现她洗得不情不愿,下手的力道也重,毫无技巧,瞧着将那略有贵重的衣裳敲得有些破了。
赵孺八卦地凑过去,猜测道:“女娘,高家郎君苛待你么?”
这样问着,赵孺也想着女儿,生怕女儿在夫家也被如此对待。虽事实如此,可顾衍之嘱咐过不要到处乱说,所以画扇摇摇头。
但她哽咽着说:“……没有。”
那这便是有了。
同为女子,赵孺当然心疼画扇。高家郎君名声并不好,每到一处,都要置上个外室。
离开后,根本不会带上女子,到时,此女会被舍下,余生孤寡或是被人觊觎抢夺,当真是让人不忍。
赵孺又试探性地问,“女娘,了解高家郎君么?”
画扇又摇摇头,眼里开始雾蒙蒙的,轻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害怕地止住了。
赵孺见状就知不对,她善心地将高家郎君有许多外室的事告诉画扇,而且让她有些准备,别死心眼,被男人的皮囊蛊惑。
处处有外室,而且还不带走,画扇听得迷糊,他的表现明明不好女色,不然也不会对她如此绝情,为何会传出这样的名声?
两个女子蹲在河边,嘀嘀咕咕在说悄悄话,子弦不方便听,只看两人关系越来越好,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很好奇为何女子间的情谊来的如此之快。
溪边,画扇掩面泣道:“除了方才说的这些,还有就是……郎君身旁,有个下属,总不许我离郎君太近,而且处处为难我。”
赵孺闻言大惊,想到时下风气,在画扇耳边惊呼出一句,“该不会,这俩人是断袖吧?”
画扇下意识道:“不会吧……”
“那他可曾碰过你?”
“……没有。”顾衍之立马清醒,此女满嘴谎话,即使方才所言几分为真,但目的性极强,明显是计谋。
画扇:“……”
好不容易取得些成效,感觉再说说就能惹对方怜惜,放她回家了。全被这个罗南给毁了,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此刻停下更显方才像做戏般,画扇哭得停一下,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罗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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