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屋子,雨丝拂面,卫凌仍觉不太对:“顾衍之,你与我说实话,我不信你会认错屋子。”
顾衍之似乎很是无奈:“除此之外,我还有别的理由出现在你阿姊屋里吗?当真是昨日记错屋子了。”
也的确如他所说,卫凌想不到别的理由。
只是他越深思,越觉不对劲――
阿姊不是热心性子,向来对谁都冷冷清清,方才卫凌不过推了顾衍之一下,阿姊便立马出声制止。他顾衍之何德何能让阿姊如此关心?
且阿姊殿外那些护卫后半夜回来,顾衍之若堂而皇之闯入阿姊寝殿,护卫必定会向卫凌禀告,而顾衍之还穿着昨日的衣裳,那必定是……他在侍卫回来前便闯进了阿姊屋里,在她闺房待了一整夜!
“顾衍之!”卫凌反应过来,愤然出声,顾衍之已夺过他手中雨伞,大步往外走去,不给他一点跟上的机会。
一夜雨水收势,阳光从窗外透进来,照着空气中浮动着尘埃。顾衍之也回到了寝宫歇息。
章华宫主殿,珠玉帘子摇晃,将内殿与外殿隔绝。
楚太后立在帘后,看着殿内床榻上拢被而坐的少年身影,轻叹一口气。
身侧老宦官扶着她:“太后小心些。”
太后想着,昨日顾衍之将太子的构陷顾家证据送到手上,她看到后是难以抑制的愤怒。
“太子何以这般赶尽杀绝?当年他父亲清算顾家,如今他又如出一辙对顾家出手,这是要将顾家往死路上逼啊……”
太后攥紧了眼前珠帘,老宦官手抚上她的后背,劝她消消气。
楚太后压低了声音:“并非我偏爱阿衍,实在是这个孩子可怜。两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来便被送入宫中,楚王说是代为教养,实际逼迫顾家送人入宫为质。”
正是因为亲自抚养,有了感情,待之便犹如亲孙一般。
老太后脸上布满皱纹,是几十年来操劳留下的沟壑。
“今早我去见君上,问了昨日之事,他道对太子所谋全不知情,实乃太子背着他所为,他定会给顾家一个交代,这话是真是假,我也分辨不出来了。”
老宦官听着她沙哑的声音,默默垂下了眼帘。
“进去吧。”
太后在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走入大殿,床上之人听到动静抬起头来。
“好些了吗?医工说你淋雨染了风寒,得好好休息,先把参汤喝完,便躺下吧。”
顾衍之拢被而坐,声音沙哑:“无事。”
他服用参汤之时,太后便立在香炉边,揭开炉盖,往香炉中添加宁神香。
“太子如此容不下你,假以时日说是他即位,顾家的日子更加难熬。若楚国容不下你,阿衍,你便去晋国吧。”
老太后拄着拐杖道:“去找你的外祖父。你外祖乃是晋王,是中原霸主,如今诸国便是楚国也臣服于他,有他庇护你,楚王定会顾忌。”
顾衍之道:“外祖父并不喜我。”
太后道:“快二十年过去了,怎么说他也该放下芥蒂。”
当年顾衍之父亲奔走晋国,被晋国王室收留,可却叫晋王之女与之私奔,晋王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此后女儿早逝,晋王便更加怨恨顾父,更怀疑顾父接近公主别有居心,有利用公主、借晋国势力来振兴顾氏一族的意图在。
三年前,晋王后逝世,顾衍之也曾代父亲前往晋国吊丧。然那时老晋王望向他的眼中,不掩厌恶与憎恨,顾衍之历历在目。
太后苦劝道:“老哥哥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不过是因为你父亲的事,他一直拉不下面子,阿衍,你这般像年轻时的他,是他最疼爱女儿留下的唯一孩子,他怎会不喜?”
顾衍之垂下眸,褐色的参汤模糊倒映着他的容貌,“可晋王的名号,外祖母也知道的。”
中原霸主不是那般好做的,能让四方诸国臣服的王,走的是一条荆棘血路,手上染满了同族异族的鲜血。老晋王手段残忍,睚眦必报,未必会容得下他。这一点,二人皆知。
“我昨夜已让父亲先回去,毕竟多待在国都一日,便多一份危险,他须得回去稳住兵马,此事更为紧急,而事已至此,我必然也不会再待在国都,日后如何且再让我思量吧。”
顾衍之搁下了汤药,笑着道:“不谈这事了,我不在宫中这几日,可发生什么事?外祖母不若与我说说吧。”
这些年,他唤太后称呼也省却了一个姑字,不唤姑外祖母,只唤作外祖母。
太后见他这么快便,看似语调轻松,可这背后的凶险,
她长甲撑着额头:“并无大事。不过是前几日,闹出了风流传闻,太子与那卫家二小姐幽会,被卫侯卫凌捉住了。”
顾衍之道:“幽会?”
太后点头,倒没料到自己这个向来不关心风月的侄外孙,会对此事感兴趣。
顾衍之若有所思,片刻后道:“外孙有一事想拜托您。”
太后道:“但说无妨。”
“您能否去见楚王一面,以您的名义让楚王将卫大小姐的这桩婚事给退了?若您出面,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诧异:“你为何要退了卫家大小姐的婚事?”
顾衍之道:“太子既与卫瑶有私情,又何必再祸害别的姑娘?外祖母不是也说过,卫大小姐挺合您眼缘的?”
他一边翻看手上的兵书竹简一边说话,语调寥寥,仿若随口一提,无甚在意,哪怕太后不答应也无妨。
然而太后暗觉不对。他这个侄外孙被她教得极好,心地热忱纯粹,却也没古道热肠到帮别的女子谋算婚事的地步。
“阿衍,你是本宫自小看着长大的。”
少年抬起头,面容苍白,眼神清亮朗星一般,透着凌厉的俊俏。
“我何其了解你。凡是不在乎的事,定然不会多问。你告诉我,你怎会关心那卫大小姐,你与她是何关系?”
“没什么关系。”顾衍之翻看手上的竹简。
他说得轻松,真要将太后给骗了去。
老太后眼中怀疑之色愈发浓重,又苦于找不到直接的证据,岂能仅凭直觉断案?
一旁的老宦官,陪伴在太后身侧几十年,全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心眼做成的,动了动身子,欲附耳向太后倾诉。
顾衍之出声:“章衍――”
他唤老宦官的名字。
那老宦官迟疑了一刻,还是道:“少将军今早回来,是奴婢伺候更衣,他身上沾着女儿家的香气,少将军从前身上可没有沾染过女子的气息。”
各人身上气息有异,若非亲密接触过,绝不可能轻易沾染上别人的气息。
老人家讶然:“侍卫说你昨夜便回了章华宫,却迟迟没来见本宫,所以你在哪里……一整夜都待在卫大小姐那?”
顾衍之慢慢地阖上了手中的竹简。
“哦!几位是来找慕大夫的吧!”男人两眼一转,看几人气质不似寻常百姓,猛地一拍脑袋,突然明白了几人的来意,笑道:“慕大夫交代了的,怪我!一时没想起来,大人里边请,里边请――”
他将门敞开,三人便由他领着进屋去。方进屋子,一阵暖气便扑面而来,但在屋中多待一会儿,身体适应了屋内的温度,那股暖意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壁遮挡了寒风,屋内却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多待上一刻,寒意便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画扇双手在手臂上摩擦着,眼眸在屋中扫过:“这么冷的天,屋内怎么没有烧柴燃炭?”
“这……”男人犹豫片刻,才道:“白日稍微暖和些,不烧柴也勉强能支撑过去。真正冷的是夜里,朝中分发的炭火并不多,若是白日里用完了,夜间没有炭火,是要冻死人的……”
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又似乎有什么顾虑,欲言又止,到底是没将话说出口,只领着众人来道一处房门前:
“到了,慕大夫就在里面。”
第七十四章
房门一开,一阵淡淡的药香便从房内传来,萦满鼻翼。屋中泥地坑洼不平,中间有个简易的火塘,几块石头随意围拢,柴薪在其中噼啪作响,散发出的微弱热量勉强让这室内暖和了些。
一个熏黑的铁罐悬于火塘上方,其中浓黑的药汁微微往外冒着热气,房中的药香便是从这处传来。
一位将近四十岁的中年男子靠着墙躺在床上,正接着煤油微弱的光芒研读医书。身上的被子在这隆冬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是这户人家为数不多的御寒之物。
听见声音,他缓缓抬眸,目光落在房门处的慕云琛身上,嘴角瞬间勾起一抹笑意:
“阿琛!”每个外室都只能如她一般,整日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成双入对的来回。
画扇明悟了,已然有七八分相信。“哐哐哐――”翌日清早,剧烈的敲声一直在响。
画扇平生最讨厌被吵醒,作为姜国唯一的公主,她有偌大的宫殿,成群的宫人侍奉。清晨若她不起,宫殿内静得连根针落的声响都无。
如今她梦中迷茫,下意识恼怒道:“是哪个不要命的?”
站在屏风后的顾衍之黑着脸,“是我。”
画扇瞬间就清醒过来,和他同住,虽说他好像对她没什么兴趣,但人心最不可度量。故而,她都是和衣而睡,此刻一骨碌就坐起来。
有了前几天的教训,命和骨气比起来,当然是命更重要,她一下子就变了调子,柔声道:“郎君,有什么事么?”
顾衍之不愿意陪她演戏,并未回答,直接推门走了出去。
如此不尊重人,画扇恨得咬牙切齿。她深呼吸,闭上眼安慰自己,没关系,再忍上几月。
等她回了姜国,一定要派人来东淮,将他捉回去,同样折磨一番。
画扇刚平复好的心情,在走出门外,见清面前的木盆后,破碎一地。
里面放着厚厚一摞男子衣物,俨然是几人昨日换下的,罗南说了一大通,但画扇只明白了一件事。
那便是――他们让她去浣衣。
画扇双手攥拳,心中对顾衍之的恨意更上一层,但她转头,对着顾衍之假笑,“郎君,我不是个外室么?为何要去浣衣,若伤了手,可如何是好?”
顾衍之的眸子就盯着画扇看,看清了她掩饰下去的愤恨,却不以为然,他挑眉,不在乎道:“外室又如何?”
他在提醒画扇,两人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关系,他也不会对她有一点怜惜。
画扇咬着牙,才能维持住表明的平和,为了不浣衣,她又豁出去,带着点嗔意撒娇道:“郎君~咱们高家又不是没钱?为何要我亲自做?”
“咳咳……”罗南咳了几声,有些心虚,当然是接触的陌生人越多,暴露的风险就越大。
此女日后利用完,杀掉就解决了,多来人还要多费心威胁,他们殿下嫌麻烦。
见无人回答,画扇便直接说:“我不会。”
这和煮饭不同,即使不会也能做。罗南主动递给画扇一个十寸左右的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回答,“这是捣衣砧,你将衣物拖到溪水中,用此物捶打便好。”
罗南如今见画扇吃瘪就开心,对画扇呲着牙笑,“很简单,快去吧。”
说了太久的话,回去时就已天黑了,只余夕阳残照。画扇在前,子弦抱着木盆跟在后面,里面装着湿淋淋的衣物,画扇也不会拧,捶完就算了,子弦抱得有些吃力。
她回头看着虽然年幼,但已能看出以后是个俊俏郎君的子弦,画扇拍了拍他肩膀,“子弦……苦了你。”
这么多年,要替主子保护秘密,还有,她又嘱咐道:“以后注意些安全。”别被顾衍之再看上。
子弦莫名其妙,但阿姊的话也给听的,所以乖巧点了点头,看得画扇心中不忍,下定决心,以后等她回国,会派人将子弦救出来的。
再次回到小院,画扇也有些坦然,顾衍之喜欢男子,当然会厌恶她,她对此表示理解。
画扇也开始暗暗观察,进屋正好见罗南在给顾衍之铺床,她心中的七八分相信,变成了十分。
“郑伊伊。”看着直勾勾盯着他这边发呆的画扇,顾衍之出声喊了一下她。
幸亏,往日溜出皇宫玩时,画扇用得都是郑伊伊这个名字,所以此刻很自然地就答应了一声。
顾衍之:“过几日,要去县衙家赴宴,你同我一起去。”
“哦……”画扇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如今两个人都威胁着要杀掉她,她存在的意义就是遮掩他断袖的事实。
也是,总不出门,若有她部下来寻,也找不到这个偏僻小院,所以画扇主动开口,“但郎君,伊伊想出去逛……”
很明显,若是允许她出去逛,她就会乖巧听话地跟着他,顾衍之说:“可以。”
画扇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易,又试探性地问道:“后日可以么?”
方才,赵孺又和画扇说,后日就是上巳节,到时洛水旁会很热闹,人很多。
虽说可能被赵姬的人发现,但同样,或许也会被她的人找到。
画扇受不了在这处的苦日子了,除了子弦,其他两个人,尤其是顾衍之,被她记恨至深。
“也可。”顾衍之又同意了,而且他起身,缓步走来,放在食桌上一个纸袋,放完便回了内室。
原来昨日也是他放的。
喂猫儿似的。
但里面还是热腾腾的,香气丝丝散出来,画扇没忍住,过去拿了起来,是白胖胖、圆溜溜的饼子。
咬一口,微软带着甜味儿,饼里湿润,米香在弥漫在口里,绵密热乎,味道熟悉却有不同。
这才是她习惯吃的饵饼。
慕凌将被子掀开,左脚艰难地在床榻上挪动了些距离,似乎想要下床。但他双脚还未触及地上的鞋,慕云琛便先一步上前,一脚将他的鞋踹开,两手死死按在他肩上,硬生生将他按回了床上。
“谢谢……”慕凌的指甲刺破皮肤,死死嵌入手心皮肉,血迹斑斑点点,与纸上的她血迹相遇,一如十五年前,他与她的相遇。
“她的尸骨,我让人带回了京都,尚未下葬。我想……她应当想由你亲自带她回家。”
“好……”慕凌紧紧将那本手札抱在怀中,双手颤抖着,涕泗横流,双目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慕大夫,节哀。”
比起千千万万句不足轻重的安慰,如今的慕凌,可能更需要一个人静静。
画扇深吸了一口气,退至门外。房门关上的刹那,房中的男人终于不可遏制地哭出声来,声音撕心裂肺,听者无不动容。
第七十五章
不出半日,县令果然差人来传话,说正好因手下人办事不当,“遗漏”了一批物资。
画扇令人将东西分发下去,却未全部发完,反而划开一部分,在府衙中划出几个房间,供家中炭火不足的人来此取暖。
此后几日间,北风依旧呼啸,漫天白雪之间,柴炭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百姓顶着风雪赶往府衙,乌泱泱的将房间挤满,只为在这冰天雪地间寻一方庇佑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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