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寒雾静静将这凌晨小镇笼罩其中,微弱的月光下照射下,青石小路泛着清冷的光芒。
一阵寒风穿过巷子袭来,顾衍之打了个哆嗦,将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一些,抬眸却发现心中所想那人已不知何时在他面前站定。
顾衍之揉了揉眼睛,下意识想把身上的披风脱下来给画扇盖上。
“你盖着吧,我不冷。”画扇这次搬了块更大的木板放在顾衍之前面给他挡着风:“这边的天气就这样,你本就没适应这边气候,身子还有伤,自然觉得冷。”
顾衍之将半张红扑扑的脸埋在披风里,沉默半晌,开口问道:“京都可比这儿危险多了,你真的要跟我们回去吗?若是你不愿的话,你在这等我几年,我将那些事情都处理好了再来找你。”
“几年?十年?二十年?具体要等多久,你自己也没法保证不是吗?”画扇偏过头,神情严肃:“此去京都危险重重,但你知道的,我一向不做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顾衍之沉默片刻,低声应答:“好。”
“大丁二丁毒害你未成,接下来这幕后之人定会采取新的举动,在你平常能接触到的地方下毒,不得不防。”画扇抿着唇,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顾衍之说过的话。
世家大族直系血脉的孩子原有六十多个。
死的死,残的残,少数几个活下来的,都是些不学无术之辈,难登大雅之堂。
不学无术之辈,难登大雅之堂。
“我知道了。”画扇心里突然有了答案,目光瞥向顾衍之,才发现顾衍之眼含笑意地盯着自己看。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说出两个字:“书院。”
先帝在世时,为提高后辈文才,曾作出规定,凡世家子弟,无论嫡出庶出,只要年龄到了,都要在书院由朝廷指定的夫子统一授课,书院中的笔墨纸砚等相关用具也一律由朝廷发放。
有心之人在朝廷分发的笔墨纸砚之中做手脚,借机向所有世家子弟下毒。而少数生性顽劣的孩子这些东西接触得不多,自然也在这场危机中存活下来了。顾衍之九岁那年,顾老爷将府中仆人全部更换的时候,自然也将顾衍之能接触到的东西都换了一遍。
这样一来,便说得通了。
“上一世,因着这缘故,世家衰败,皇上不得不从民间吸纳人才,颜正卿便是借此机会混入官场的。除他以外,新入朝的一大批官员之中,也有很多是敌国眼线。”顾衍之紧攥拳头。
“怪我,”画扇低着头,眼眶有些红:“那时我见颜正卿有治国之才,便向义父引荐了他,却不想他是敌国派来的细作,不但助他登了高位,还害了朝中无数忠良,害得你和义父……”
她说着,声音不知不觉间染上哭腔,两滴晶莹的眼泪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月光之下,女孩满眼泪水的模样惹人疼惜。
顾衍之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给他拭去脸上的泪水,柔声安慰:“没事了,这一次不还什么都没发生吗?我们一起去改变这一切,好不好?”
“好……”画扇揉了揉眼睛,小小的拳头紧紧攥成一团,略带稚气的脸上,一双眼眸却透着森森寒意:“不止是颜正卿,还有他背后的所有人,我都要一个一个揪出来,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第十章
十冬腊月,大雪未落,清晨小镇被一层迷蒙的寒雾笼罩。远处山峦在雾中若隐若现,偶有炊烟自山间袅袅升起,与漫天薄雾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处是烟,哪处是雾。
一辆马车停在小镇外的黄土路上,车上帷幔在雾气中轻轻舞动,别添几分离别韵味。
“画扇,若是在那边受委屈了,不管什么时候回来,奶奶身边都有你的位置。”老人满是皱纹的手将一双熬夜赶制的虎头鞋送到画扇手中。
“王夫人你就放一万个心吧,我一定照顾好画扇,不会让她受一丁点儿委屈的。”顾老爷低头慈爱地望着画扇,他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
小顾衍之也从顾老爷身后探出头来,信誓旦旦道:“王奶奶您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她的,不会……哎呀,你干嘛?”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画扇用手指戳着脑袋打断了。
“大人说话,你个小屁孩倒是有样学样啊?”画扇提醒着顾衍之他现在的身份。
“你自己不还是小屁孩……”
顾衍之揉着脑袋眼巴巴地盯着画扇看,可怜兮兮的样子直将顾老爷和王老太逗得哈哈大笑。
“奶奶放心好啦,以后我会来看你的!”画扇乖巧地将那双虎头鞋捧在怀里。
老人默默擦拭着眼角浑浊的泪水,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太息:“好……”
方才还在王老太身后的刘县令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朝顾老爷行礼:“您千里迢迢造访此地,下官招待不周……”
画扇此刻并没有要听两人客套话的想法,转过头看向几步外的慕大夫。他背着风站着,身上穿着件略显粗糙的袍子,怀里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糯米团子。见画扇过来,慕大夫蹲下身子来,让画扇和怀里的小慕云琛保持在同一高度。
小慕云琛裹得严严实实的,费力地从袖子里伸出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来,手中依旧攥着一根流苏。他咿咿呀呀地叫着,似乎有一大串话想说,却因为实在太小,只能依稀说出几个简单的音调,连一句完整的话都凑不出来。
“看,阿琛在给你告别呢。”慕大夫只以为慕云琛舍不得这个相处了几天的姐姐。
告你m,慕云琛在心里吐槽。他瞪着一双清澈而傻气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画扇,见画扇还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慕大夫依旧以为慕云琛舍不得画扇,拍着他的背轻声哄着:“阿琛这么舍不得姐姐啊?不哭啊,爹爹回去给你做好吃的点心,不哭不哭。”
慕云琛闻言哭得更大声了。
画扇在旁边憋着笑,却实在听不明白慕云琛到底想说什么,只能捏了捏他软乎乎的小脸:“乖,阿琛不哭,等你长大了来京都找我,我等着你。”
“画扇,该出发了。”顾老爷寒暄完毕,站在马车前唤她的名字。
“来了!”画扇同慕大夫二人告别,最后拥抱了奶奶,爬上马车向奶奶挥手告别。
随着车夫一声轻喝,缰绳一紧,马车开始缓缓移动。伴着马蹄哒哒声,马车渐行渐远,很快将这偏僻小镇甩在身后。此时雾气已渐渐散去,唯有袅袅炊烟自山涧升腾而起,提醒画扇不忘来时的路。
这路途本就遥远,又因顾衍之伤势未愈,每走一段路便得不得停下来休息一遭,待三人回到京都时,已是年关将近。
马车缓缓自朱红色城门内驶过,在冬日暖阳的轻抚下行过青石板路,慢慢悠悠地停在一处宅子前。
顾老爷先一步下了车,而后一个接一个地将顾衍之和画扇从车上抱下来。
画扇手里抱着奶奶绣的虎头鞋在地面上站定,抬眸便看见一扇紧闭的朱红色的大门,门环上雕刻着精美的椒图瑞兽图样,华丽而不失庄重。一对石狮子坐于朱门两侧,静静守护着这座宅子。大门上方的牌匾上以金色墨汁提着二字:“顾府”。
一切都与记忆中无意。
画扇轻轻拽了拽顾衍之的衣袖,装着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衍之哥哥,这就是你家吗?好大呀!”
顾衍之“嗯”了一声,余光撇见不远处有卖糖葫芦的小摊,小跑几步过去,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三根糖葫芦。
“爹爹你要吗?”顾衍之晃了晃手里的糖葫芦。
“你们吃吧,我就不吃了。”顾大人低头摸了摸顾衍之的小脑袋。
顾衍之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自己只留了一根,将余下两根糖葫芦都递给画扇。
画扇记得,上辈子,她刚来京都时,被山贼弄下的伤还没完全愈合,脸上还有一道长长的疤,乍一看丑丑的,仔细看还有些可怖。过年时分,相熟的官员之间也免不了带着孩子聚在一块唠唠家常。
那时王府有个贪玩的小世子,随王爷来造访时碰见了正在院子里和顾衍之玩的画扇,随口便说了句“咦,真丑,跟鬼一样”。当时画扇还没完全从山贼那事的阴影中走出来,对这疤也有些自卑,听见小世子这话,当即便哭了出来,任顾衍之耐着性子哄了好久都没哄好。
后来顾衍之气不过,又是现场对诗又是执笔题字的,在王爷面前将琴棋书画都秀了一遭。看着“别人家的孩子”是什么样,恨铁不成钢的王爷当下给小世子加了一大堆课业,以至于后面很长一段时间,小世子都不敢再惹他们。
画扇还记得那一天,顾衍之小小的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袖口间还带着淡淡的松墨香。他说:“画扇才不丑,画扇很好看的,你不要信他的,信我。我给你买根糖葫芦,不哭了,好不好?”
她破泣为笑,向他伸出两根手指:“要两根!”
自那以后,每次他给她买糖葫芦都是买的两根。年年如此,岁岁如此,直到二十岁那年,她因为误会,亲手将他递来的糖葫芦在雨中碾碎。
没想到重来一世,他竟然还记得这小细节。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画扇依旧觉得有些恍惚,直到有侍女将画扇怀中的虎头鞋接过去,她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顾衍之手中的糖葫芦。
忽有马蹄声呼啸而过,一匹骏马停在顾府门前,马上下来个宫中传人的侍卫。
临近过年,宫中事务繁多,顾老爷又在外地待了许久,很多事都等着他处理。他低声向管家交代了些什么,甚至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又匆匆踏上马车直奔皇宫而去。
“王叔,麻烦你尽快收拾间屋子出来了。嗯……我那院里好像正好有一间空房,不如就那间吧?”顾衍之娴熟地给画扇安排住处。
上一世画扇住的也是那间屋子,可她没住两年便离开了顾府,那屋子也一直空着,再没有人住过。
一阵风刮过来,吹得顾衍之衣袖翻飞,他似乎有些冷,缩了缩脖子,想去牵画扇,却发现她两手各拿着根糖葫芦根本腾不出手来,只能做罢。“外边风大,先进去吧,我带你四处转转,熟悉熟悉府中环境。”
画扇啃着糖葫芦没有应答,身子却乖乖地跟在他后面走着。
她上辈子在这住了这么久,顾府的一草一木她都记得。说是熟悉环境,其实也只是在外人面前走个过场罢了,不然她刚来此地便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难免引人怀疑。
每到一个地方,顾衍之便要停下来象征性地介绍一下,更多时候,是他走在前面,而她举着两根糖葫芦跟在后头。
“小少爷回来啦?这是哪带回来的妹妹?这模样倒是标志。”有胆子大的侍女拿他们打趣。
顾衍之轻声“嗯”了一句,再没说更多的话,自顾自的在前面带路,背却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这顾府本就大,画扇大步子又小,跟着顾衍之逛了好久都没能将这顾府逛完,反将她累出了一声汗。
“衍之哥哥……”画扇将一根糖葫芦啃得干干净净,蹲在地上腾出一只手揉着腿:“能不能休息一会儿啊?”
顾衍之转过身在不远处眯着眼睛看她:“出了汗不要在这蹲着,容易着凉,先忍忍,我带你回屋休息。”
画扇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又啃完了一根糖葫芦才跟着顾延回到自己的小屋里。此时屋子已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雕花的窗户半掩着,几缕阳光透过窗外枝叶的缝隙照射下来,在房内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张精致的梳妆台静静坐在窗边,铜镜中印着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张绣满花鸟图案的屏风将房间隔成两半,屏风后是一张红木雕花的床塌,塌上置一床蚕丝被辱,其上以丝线绣着几朵小花,给这房间平添了几分可爱。
墙角处是一个书架,或许是因为她入住得突然,书架上并没有一本书,只有旁边的几案上摆着副新置的墨具。奶奶绣的那双虎头鞋静静地躺在窗台上,旁边的白玉瓶中静静插着支梅花,梅花花瓣上还沾着清晨未干的露水,似乎是不久前在刚刚放进去的。
画扇累的不行,猛然往床上一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我以前怎的没发现你家那样大?”
第十一章
画扇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回应,侧着头往门边看去:“你怎么不回话?”
顾衍之被她盯得有些局促,直起身子支支吾吾半天,才缓缓挤出一句话:“不知道回什么……”
“小呆瓜。”画扇轻哼一声,翻过身去,身子微微蜷缩着以手轻揉小腿,“不过好多年没回来了,再看这房间,心中着实感慨得很,不知这次又要在这住多久……诶?人呢?”
画扇坐起身子一看,房中早没了顾衍之的身影。
她微微蹙着眉眉头,正疑惑他去了何处,便听见屋外传来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不多时,顾衍之吃力地提着个小木桶放在画扇床前,桶虽不大,里面的水却装得满满当当的,正能没过画扇的小腿。屡屡白气自桶中飘摇升起,水面上还飘着几片生姜。
“先泡个脚吧,兴许会好受些。”顾衍之在旁边找了张凳子坐下,见画扇这皱着眉头的模样,登时有些心虚:“你……你刚刚又说什么了吗?”
“你下次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顾衍之低垂着头,活像只犯了错的小狗:“好……”
他这委屈巴巴的模样将画扇满肚子的话都压了回去,画扇有些无奈地挥挥手,慢慢将脚上的鞋脱下来。“算了,看在你是去帮我打水的份上,这次就原谅你了。”
这双鞋还是年中时奶奶给她缝的,当时还有些宽大,可画扇长得快,不到半年时间,这双鞋就显得有些不合脚了。
平时走得不多倒还好,可今日在顾府走了颇久,这些愣是将她的脚磨得通红,还起了好几个水泡。
她轻轻将小脚没入水中,在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
一股暖意瞬间将她整个小腿包裹,驱散了一路走来的寒凉,画扇双眼微微闭起,享受着这片刻的惬意:“对了,有什么方法可以让我和你一样进学堂吗?”
“这可能有点难度,却也并非没有可能。你也知道,学堂是先帝设立的,传到如今,有许多规矩其实都已名存实亡了。就像明面上说的是只有世家大族直系子弟才有资格进入,但实际上有许多世家旁系的孩子也借着关系进了学堂。早些时候,这学堂本是由礼部负责的,后来父亲身体欠佳,这事便交给了黎太傅,你若是能与他攀上关系,或许会容易许多。”
一谈到正事,顾衍之又恢复了一副正经的模样。
“你说义父?可上辈子他也是机缘巧合之下才收我为义女的,这一次……恐怕有些难度。”画扇面露难色。
“何止有些难度,简直是难于登天。”顾衍之端坐着,眯起一双桃花眼看她。
“什么意思?”画扇微微皱起眉头,双眸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她桃红的小嘴轻抿着,脑袋歪向一侧,思索片刻,问:“难道说,义……黎太傅那位亲生的女儿现下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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