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顾衍之点头,眼角含笑地看着她,话锋又是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画扇在水中晃悠着的小脚一僵,皱着眉头向顾衍之看去,见他不答话,催促道:“说啊,不过什么?”
“你这样,我倒有些不敢告诉你了。”顾衍之缩了缩脖子,偏过头去不敢看她。
“不敢告诉我?顾衍之,你是要自己说出来,还是让我来猜?”画扇将有些愠怒地盯着顾衍之,良久,终于被他这倔强的模样气笑了。她沉思片刻,道:“那位黎小姐,快死了,对不对?”
顾衍之身子僵了一刹。
画扇准确地捕捉到这一细节,心中依然有了大致的答案:“他杀,对不对?”
顾衍之睫毛微颤。
“看来是说对了,”画扇嘴角微微上扬:“就在最近,是不是?”
顾衍之瞳孔一缩,双手掩面不让画扇看到自己的表情:“我有时候真怀疑你能读心。”
“是你自己心思都摆脸上了好吧?”画扇有些无奈地笑笑:“别捂了,捂着也没用。”
画扇托着脑袋,突然想起上辈子,上元佳节那天,顾老爷好不容易抽出空来,一手抱着自己、一手牵着顾衍之去参加灯会。
彼时华灯初上,通明的灯火将整个京都照亮,盏盏花灯在水中飘摇,如繁星洒落银河,带着人们最美好的祝愿飘向远方。
然而灯会过半,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突然间全城戒备,大批侍卫家丁涌上街头,不知在寻些什么。
那时画扇什么也不懂,在灯会上逛了半天也有些累了,迷迷糊糊的便靠在顾老爷怀里睡着了,再醒来时人已经回了顾府了。
“上元节?”画扇挑眉看向顾衍之:“还不说?嗯?都猜到这份上了,你不说,我可就要生气了。”
顾衍之将掩面的手拿开,眼眸低垂着,好半天才开口:
“黎太傅之女于上元灯会上失踪,太傅紧急上报,城门戒备,全城寻人未果,直到三天后才有人在城东边的湖里发现了一具被泡得发涨的尸体。其他的我就不清楚了。”
顾衍之叹了口气,觉着有些后悔,却也无可奈何:“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情我拦不住你,但我希望你能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好吗?”
“傻子才会动不动把自己置于危险中。”画扇撇了撇嘴:“我还要好好活着把颜正卿那贼人抓起来扒皮抽筋呢!”
画扇话音刚落,便听见外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片刻后有敲门声自门外传来,顾衍之理着衣襟坐直身子:“进。”
伴随着房门被推开的声音,王管家缓缓走进屋内,身后跟着的几名侍女走上前来,在画扇前面一字排开。她们微微躬着腰,尽量将手中的布匹与画扇的视线保持在同一水平线。
“老爷临行前交代,让我找些好的裁缝布匹,给小姐定做几身新衣裳,不知小姐可有中意的?”
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凉了,画扇慢慢穿上鞋,随手指了几匹布,接着便有裁缝上来给画扇量尺寸。
画扇向只小猫一样被人摆弄着,一会儿抬起手来,一会儿又转过身去。当她又在裁缝手底下转了个圈时,余光正撇见顾衍之在那一堆布匹面前徘徊,忍不住便问:“衍之哥哥你在看什么啊?”
人前她总装作乖巧地唤他衍之哥哥,人后才敢直接嚣张地叫他的名字。
“怎么净挑了些粉色的?”顾衍之托着腮有些不解。
画扇想告诉他“穿得越粉,打人越很”,却碍于这么多人在而没有说出口,只是撅了撅嘴:“女孩子不能穿粉色的吗?”
“能。”顾衍之虽这么说着,眼神却一直在布匹上游走:“这个红色的喜庆,这个蓝色的显得很乖,这个绿色的可爱,穿着肯定像个小粽子……”
你才像小粽子,你全家都像小粽子!
画扇在心里吐槽着,还没讲这话说出口便听见顾衍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王叔,我看这些都挺好看的,干脆都要了吧,过完年不久就要开春了,薄款的也稍微做几件,到时候也不至于太过仓促。”
他垂眸看了眼画扇的鞋,补充道:“鞋子的尺码也量一下吧,这双有些不合脚了。”
“还有些东西要置办的,我一一列下来吧。”顾衍之说着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在纸上一连串地写了一大堆字。
画扇此时已经量好了尺寸,她悠悠来到顾延之身后:“衍之哥哥,你写的这些,画扇好像都用不上耶……比如这个香炉,又比如这上面写的金银首饰……我都用不上这些都……”
她轻轻绞着衣角,犹犹豫豫开口:“衍之哥哥若实在想给我些什么,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旁人或许听不明白,但顾衍之却一秒听懂这话的言外之意:老子就要这东西了,你给还是不给?
他停下手中的笔抬眸看她:“想要什么?”
“阿娘在世时,曾说要送我一套头饰,可她还没来得及给我便离开了,我也只将她画过的图纸记了下来,”画扇随口编了个理由,凑上前拿过顾衍之手中的狼毫笔,小手悬在半空中,只消片刻,几张图便画好了:
“衍之哥哥,就是这个……倒也不用用什么金银打造,只用最寻常的材料就好啦。”
“王叔,辛苦你多跑一趟了。”顾衍之盯着那几张图瞧了一会儿,吩咐下去。
那纸上画着的却是只是一些女子常用的发饰,但几张图凑在一起看,莫名让顾衍之觉得有些熟悉。可他一时间却想不出来究竟在哪见过。
直到几日后,这套饰品打造完毕,待四周无人时,顾衍之亲眼看见画扇把这些东西从头上拔下来拼成一把巴掌大的小弩,他才猛然想起这东西的来历,嘴角抽搐着看向画扇:
“上辈子……颜正卿是用这东西杀我的吗?”
画扇将手里的银簪打磨成一把锋利的小箭,不经意抬头与他对视:
“你说的那把确实是我设计的,但只是个残次品,我手里这版才是后来改良过的,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把改好的图纸上交朝廷,就发生了这样的事。如今我把它拆成这样,平时戴着也无人会注意,关键时刻还能保命……就是小了些,威力可能要打些折扣。”
“……”顾衍之沉默:“所以我上辈子还可以死得再快些是吗?”
画扇轻轻将落在桌上的银屑吹开,手拿小弩看向他:“嗯?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顾衍之咽了口唾沫:“没……没什么……”
第十二章
画扇瞥了他一眼,将手上打磨好的银簪搭上小弩,轻轻扣动扳机。
伴着一声清脆而尖锐的声音,窗边放着的白玉瓶顷刻碎成几片,瓶中原本插着的那支梅花失了支撑,如下坠的仙子般缓缓落在地上。
银簪径直穿过白玉瓶,将窗户扎了个洞。画扇跑过去将发簪从窗木间隙中拔出,从容不迫地插回发上,却听见身后的顾衍之深吸了一口气:
“这白玉瓶……是皇上赏赐的……”
“你怎么不早说?”画扇僵硬地扭头,从牙关挤出句话:“我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应当来得及。”顾衍之蹲在她身边,轻轻将瓶子碎片用手帕包起来,这才站起身,缓缓道:“走吧,销毁罪证。”
“去哪?”
顾衍之将手帕藏进袖子里,倚在门边看她:“城东,梦澜湖,你不是想去看看吗?”
*
梦澜湖位于整个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两条大街交汇于此,街道两侧店铺林立,笙旗招展。每逢佳节,男女老少齐聚于此,街头巷尾叫卖声此起彼伏,俨然一幅繁华盛景。
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的早,还未过年,岸边柳树已悄然绽出了新芽。两个六岁的孩童并肩走在湖岸边,小小的身影倒映在水中,与远山碧水相映,恰似一副淡雅画卷。
偶有微风拂来,在湖面泛起阵阵涟漪,将这画卷吹得起了褶子。顾衍之微微侧过身子替画扇挡着风:“想好要从哪把东西丢下去了吗?”
“上元节这日,两条街上的人都往这湖里放河灯,若是要避开所有人都视线将这么大个东西投入湖里,确实有些难度,却也不是没有可能。”画扇往前走了一段距离,抬眸盯着不远处两条街的交汇处:
“你看,那地方,由于两街交汇,形成了一个小角。花灯贩子都是在离湖近的街道中央售卖河灯,一般人买了河灯过后,也是就近放入湖中,鲜有人会专门绕远路去别的地方放。因而上元节湖边虽然人多,但往往是离街近的地方人多,而离街远的湖边人少。这个小角处与两条街都隔得较远,两边的灯光到了这都被挡得严严实实,自然形成了一块无光的视线死角,最是适合在这里下手。”
谈话间,二人已到了这地方。
“嗯,确实是个好地方。”顾衍之缓缓蹲在岸边,见四下无人,悄悄将袖里用手帕包裹着的白玉瓶碎片取出掷入湖中。“不过,要将几片碎瓷带到这来很容易,若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躲过官兵搜查,将一个六岁的孩子带到这来,又当如何?”
“迷药?”画扇刚说出口,又摇头将这一想法否决了:“不,应当是熟人作案,就算是用的迷药,带着着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或者麻袋,也很难不引人怀疑。”
“不妨再大胆些?”
“你是说,黎小姐自己主动来这的?”画扇托着腮,“若是黎小姐有意如此,确实可以避开搜查的官兵到此,可她又为什么要来这?哪怕只有六岁,也应知道什么举动是危险的吧?”
“这我就不清楚了,上辈子发生这事时,我也不过是个孩子,谁又会和一个孩子讲这些?”顾衍之蹲得有些累了,挑了个干净点地方坐下来:“后来我倒是听说,黎小姐是在京华街看布偶戏时失踪的,你若执意要救,倒是可以从这下手。”
“我知道了,”画扇坐在他身边,随手捡起岸边的小石块朝水里扔去:“你能给我弄几根烟花吗?要和京都所有烟花都不一样的,能一眼就吸引所有人目光到那种。”
“你得保证,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顾衍之定定地看向她,微风将他的发丝吹得有些许凌乱,水中倒映的人虽小,却已有倾城之姿:“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随时开口。”
他知道她需要这个机会往上爬,所以不会贸然掺和进去搅了她的计划,更不会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去阻止她。可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她能平平安安的。
“知道啦,小呆瓜。”画扇笑着捏了捏顾衍之的脸,又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子往湖面丢去:“我们来比打水漂吧,看谁打得多,输了的罚抄一百遍对方的名字,怎么样?”
“不要。”顾衍之脸框微红,拼命摇着头:“我就没有赢过。”
画扇缓缓拉过顾衍之的手,从地上捡起一枚平滑的石子放在他手心:“我这次让着你点,试试嘛。”
她的声音甜甜的,似乎带着某种魔力,鬼使神差的便让顾衍之将那石子抛了出去……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最后稳稳落在湖面,再没溅起一个水花。
他果然又输了。
顾衍之眼眸微微下垂,“你看,我就说了,我不适合玩这个……”
“比以前有进步呢,再试试。”画扇又捡了枚石子凑上前看他,声音甜甜的,软软的,勾得他心里痒痒的。
当天晚上,顾衍之足足在纸上写了几千遍她的名字,才换来她在纸上写了一百遍他的名字。
岁末甫至,转眼间已是除夕。
一声清脆的鸡鸣声响过,将夜的帷幕撕开,接踵而来的便是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每年的这个时候画扇都会被这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今年也并不例外。她秀眉微蹙,脸上闪过一丝被扰了清梦的不悦,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挑了件正红色的衣服换上。
伴着“吱”的一声,画扇缓缓推开房门,阵阵寒风便这小小的缝隙钻入房中,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她搓了搓手,将整个身子缩在衣服里,两三步行至顾衍之房门口,轻轻敲了两下。
“唔……等我一会儿……”顾衍之略带起床气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紧接着便是悉悉簌簌的衣料摩擦声,片刻过后,顾衍之缓缓从房中走出,身上同样穿了件正红色锦服。
他打了个哈欠,脸上还带着些许困意:“又被吵醒了?困吗?要不再睡会儿,我帮你捂着耳朵。”
“还好,本来是有些困的,刚出门就被这冷风一吹,现下是想睡也睡不着了。”画扇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侧耳听着阵阵鞭炮声,突然有些恼:“你说到底为什么要这么早放啊?年年放年年放,我都重新活了一次了还要受这种苦,到底还让不让人睡了?”
“倒也还好,一年也就这么一回,”顾衍之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你要实在无聊,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
“这么早,天都还没亮,去哪?”
“每年这个点,宫中都要操办宫宴,父亲负责安排环节坐次,只怕是还没睡下。”他勾了勾唇,脸上浮现一抹孩童的天真:“不如我们去找他要压岁钱?晚了他进宫了可就要不到了。”
“切,谁二十六了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要压岁钱呀?”画扇撇了撇嘴,满脸不屑。
顾衍之走了几步,回头眯着眼睛看她:“那你去不去?”
“去!”画扇小跑几步,上前牵住他的手,丝毫没注意到顾衍之陷在阴影中的脸已在不知不觉间变得通红。
两人就这样手牵手走着,仿佛回到了当年他们还没有在朝堂上针锋相对的时候。
准确的说,是当年画扇还没有开始在朝堂上针对顾衍之的时候。
主院书房中果然还燃着灯,昏黄的烛光在窗纸上投下一道黑色身影,是顾老爷还在审查宫宴的相关规程。听见外面的走路声,他自书案间抬起头,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继续伏案工作。
紧闭的房门被缓缓推开,又轻轻合上,两只糯米团子垫着脚潜入房中,悄悄在书案前探出两个小脑袋来。
“呀,吓我一跳,是你们两个啊。”顾老爷自案间抬头,伸手捂着胸口,装出一副被他们吓到了的模样,顺手将两个小糯米团子抱起来,一左一右地放在身边坐着:“怎的起这么早?睡不着?”
“顾伯伯,外面好吵……”画扇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一副没睡醒的样子。趁顾老爷不注意,她又将手拿开,朝顾衍之做了个鬼脸。
顾衍之嘴角忍不住浮现一抹笑意,不甘示弱道:“孩儿见爹爹如此操劳,心中惦记得很,特来看看。”
画扇撇了撇嘴,张开小手抱着顾老爷:“我也想顾伯伯,比衍之哥哥还想!”
两人暗戳戳地较着劲,略显稚嫩的语气与真孩童无异。
“好,都想,画扇和衍之都是乖孩子,都想。”顾老爷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从袖子里掏出两个沉甸甸的红绸钱袋,一人塞了一个:
“近来宫中事务繁多,怕是没法回来陪你们吃年夜饭了,这压岁钱你们先收着,若是遇上什么喜欢的东西尽管买下来,若是不够再与我说,或与管家说也行。尤其是画扇,你初到顾府,难免有些不适应的地方,若是有需求也只管提出来,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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