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十二个谍人嗓音低沉暗哑,目光如炬,一齐向机宜司三处七人,行庄重叉手礼。
就此别过吧,日后若重逢,定当竭力相报。
不等目送走十二位谍人,卫聿川就架着三处的马车往城里飞奔,“霓月快不行了,谁去叫一下机宜司的医官。”
机宜司的医官从来没有在寅时被人从床上抓起来过,这都多久不打仗了,机宜司那些文官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司里研究截获密码信函,根本没有打打杀杀的机会,二处那些武举都没任务了,三处怎么还有人快要死了呢?
医馆不信,但无奈被邓玄子和孙有虞拖到了大依楼,点烛一瞧,床榻上躺着个眉眼俊俏的女察子,若是醒着,定是个十里八方有名的气血感美人,可此刻……
医馆皱着眉号脉,没一会儿便起身收拾药箱。
卫聿川抓着医官问:“她怎么样?”
“底野伽已入侵心肺,准备后事吧。”
“你还没治怎么就随便盖棺定论!你会不会治病!”卫聿川一把按住医官。
“我还治什么啊?她脉象都摸不到了!我怎么治!你就是把圣上的御医请来也没得救!哼!”医官愤怒地甩开卫聿川,抱起药箱拂袖离开,“你们早知道会有今天,就应该管着她禁止她吸底野伽!自己的同僚都管不住,还怨老夫是庸医!”
房里气氛顿时沉下来,他们甚至还没跟霓月熟悉过来,怎么就要面临她离开了,卫聿川不信邪,抱起霓月上半身,拖起她的脸,一遍又一遍唤着她,“霓月,醒醒,我知道你听得见,你起来,我还欠你钱呢!还欠你一颗底野伽,醒醒!”
医官就要踏出门去,看着三处几个年轻小伙风尘仆仆,身上也受了大大小小的伤,猜到他们大抵是奉命出任务了,这个女察子还这么年轻,也确实可惜。
“天亮就报到机宜司吧,需要老夫给作证的话,老夫可以去跟褚大人多说几句,兴许能多发点抚恤金,她之前被派去做何事了?是潜伏走私药剂,还是去毒窝救人?是最近才回来?她毒龄,得有十年了。”
卫聿川和邓玄子、孙有虞几人一愣,仿佛像是听着什么从未听过的天方夜谭。
“不要用这种痴呆的眼神看着老夫”。
医官起身离开,院里传来马蹄声,李鸦九和柳缇回来了,两人狼狈地一身土,像刚刚从乞丐窝里爬出来的,衣衫褴褛,跟难民似的。
“不是你俩去收复失地去了?”孙有虞问。
“别提了,遇上了山崩。”李鸦九打了个喷嚏,衣服上抖搂下一层土。
“霓月怎么了?”柳缇赶忙跑到霓月床榻前。
“医官让准备后事,说是救不活了。”
柳缇惋惜地叹了口气:“怎么办?把她葬在哪,我们都不知道她是哪里人,机宜司就算发讣闻,该发给谁?”
卫聿川胳膊传来巨痛,先前被辽人砍在胳膊上那一刀伤口过深,刚刚一路抱着霓月,已经痛得麻木了,早知道刚才应该拦住医官留下点药才是。
他俯下身子要把霓月放平,突然发现霓月嘴唇似乎在一张一合,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连忙跪在她身边仔细盯着她的嘴唇。
他没看花眼,霓月嘴唇正在非常微小地呼吸,不,不是呼吸,是只吸,好像在吸什么不存在的东西。
“霓月?”
“她没死,你们看!”
第18章 .小兽黑血
“嗯?”几人立刻凑到霓月身边,李鸦九盯着霓月的嘴,猛然顿悟,“她在回吸嘴上的血!”
卫聿川刚刚抱她时,手臂牵着伤口一直在流血,加之晃着她一直呼唤,身上的血都黏黏糊糊糊到了她脸上,霓月嘴唇的血色,全是卫聿川身上流出来的血。
“她是人还是野兽?!”李鸦九吓得连滚带爬跑出了西厢房。
卫聿川当即咬着牙,拧着左臂被砍开的刀口,鲜血汩汩顺着胳膊一滴一滴连续不断递进了霓月的嘴里,失血过头已经开始头晕眼花,跪不住了,直接摊在了霓月床边,即便如此,卫聿川还是拼命睁着眼,拧着刀口血肉滴出来的血往霓月嘴里送。
快醒过来吧,你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死了。
不知喂她喝了多久,霓月咽喉开始微小吞咽,后来突然一口气没喘上来,猛烈咳了起来。
“活了活了!这姑奶奶诈尸了!”孙有虞惊喜大叫着。
霓月扶着床边附身呕吐,“哕!”
她趴在床边大口大口吐着,吐出来的不是食物,是一滩滩黑色的血,整个人像是被抽离了筋骨一般,软塌塌地垂在地上,一股一股往外吐着黑血。
黑黝黝的血顺着地面往门外流着,霓月缓缓睁开了眼,她看着延伸出去血河,和漆黑的夜融成一团,又看看围在身前的大伙,有气无力地笑了。
所有人松了口气,邓玄子拖着昏迷过去的卫聿川,踢开房门,“我把他送医官那去。”
柳缇浸了块湿帕子,给霓月擦了擦满是血污的脸,“我照顾她吧,你们都累了好多天了,也该歇歇了。”
柳缇听闻吸食底野伽的人最后都被烧烂了心,还有得不到底野伽残杀亲眷的,吸底野伽十年,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霓月,你还认识我吗?你饿吗?渴吗?想吃东西吗?”柳缇晃了晃手指,霓月意识逐渐清晰过来,歪着头打量柳缇,“柳缇。”
“诶。是我。”
“你杀了好几个夫婿。”声音有气无力,但是斩钉截铁。
“……我看你还是不太清醒。”
刺眼的日光明晃晃地落在眼皮上,但眼皮像是压了座山一样,怎么都抬不起来,卫聿川使劲睁眼,抬起一道眼缝时,白日的阳光全都泄进了眼底,娘正歪着头盯着自己,旁边坐着舅舅肖崧。
“臭小子!你这块滚刀肉好歹算是醒了。”肖崧怼了他一下。
肖婉玉大喘一口气,端起一旁茶盅一口喝干了,趁卫聿川不注意,偷偷抹干净了眼角的泪花。
卫聿川支撑着右臂起身,偌大的机宜司医馆里,飘着檀香,白色的床铺和帷幔干干净净,只有他自己躺在中央,几日前的凶险和奔波,游走在生死边缘的至暗时刻,仿佛没存在过,此刻只有安静平和。
腿和胳膊像是不听使唤一样酸软,踉跄走了几步才勉强站住脚跟。
“我替你跟司里告假了,先歇几天吧,邓玄子和孙有虞好好的,你怎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了?”肖崧抱了几袋药进来。
“说来话长……”卫聿川才察觉自己气息都薄了半分,只要一动弹背部就传来巨痛。
“医官给开的方子,我先给你拿了几幅,辽人那刀若是再锋利几分,你小子就被砍成两个半了。”
肖婉玉给卫聿川倒了一盅药:“得亏是砍在背上,要是砍在脸上,他这辈子没人要了。”
察觉到力气回到四肢后,卫聿川连忙往外奔去。
“你又去哪!”
“你们回家吧!我没事了!”
得看看霓月怎么样了,自己和邓玄子、孙有虞这条命算是霓月给送的,不能丢下救命恩人不管。
大依楼今天铺面正常营业,李鸦九换上了布坊伙计的衣服,在柜台摆弄着几个暗器小人,见卫聿川来了把监视日志塞给他,准备拉上小木车上街捡点好东西去。
机宜司给的俸禄和铸造费有限,李鸦九想研究点新东西都得靠自己捡材料,有空就拖着一个打造成狗状四四方方的小木车,跟遛狗一样,上街“捡破烂”。
“你帮我看会儿店……”
后院传来一阵稀碎击打声,听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卫聿川推开他,抱着热水和医药进了大依楼后院,连忙往霓月厢房赶去。
刚拐进院子,眼前闪过一个黑影,霓月房门“咚”地一声被撞烂,木屑和门框横飞,柳缇被一拳打飞了出来,“啊!”她狠狠摔在地上,头立刻青了一个大包。
“缇姐!”卫聿川搀起柳缇,柳缇轻飘飘的身体哪经得住这种击打,直接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哎呦呦,你先别管我,让我缓缓……”
“她问我要底野伽,我没有,医官来过,说无论如何都不能给她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必须给她断了。哎哎哟,我这腰,你快去吧,我是弄不了她了。”
“我来吧。”卫聿川起身,默默扫干净地上碎片。
“十日。”邓玄子从院墙上飞下来,扔给卫聿川一本厚厚的册子,他一直在观察霓月的反应,这册子是他连夜从药铺祖传的秘方中翻出来的,上面记载了各种合方毒品的戒断反应,从霓月的反应来看,她这十年定是被人喂了混合底野伽,毒瘾非同一般,能不能按照秘方上的反应戒断,也不好说,但若是没有霓月,自己或许刚进辽那天,就被围剿屠杀了,知恩图报,邓玄子就算再小心眼儿,这点道理还是懂得,他欠霓月一个人情,希望这次能还的了。
“底野伽给人的机会只有十日,十日,挺过去重生,挺不过去……就埋了。”
“我和孙有虞还得去机宜司做述职,走了。”邓玄子说完,飞出了院墙,去趟辽累死个人,不给休几天还让述职,他妈的机宜司能不能要点脸!黑心眼衙门就该拆台散伙!
拆台散伙!还我自由之身!
卫聿川收好邓玄子的秘方,准备进霓月的厢房,“缇姐,找几块粗点的门柱横着钉在外面,只给我留扇窗户就行,你们离这里远一点,饭菜都放在外面吧。辛苦。”
“诶,我这就去叫李鸦九。”
第19章 .民风淳朴大依楼
霓月年方十五便流窜在宋、辽、西夏三国边界,没人知道她从哪里蹦出来的,那时候到处都是战火,没有吃的,连口水都找不到,她被辽人大将从死人堆里捡出来时,嘴角已经干的裂成了好几瓣,只有眼睛亮着灼灼绿光,谁知这丫头偷了大将的剑迎头就要刺杀他,一个十五岁的丫头几招就将大将牵制在佩刀三寸之间,再多一寸,大将将人头分家,她招式野蛮,不成章法,眼里只有想活和无尽的贪欲,她要吃的,要水,要活下去,大将爱才惜才,一路培养她武艺。
只不过,只做杀手,不做人才。
辽将用底野伽控制她,表现的好,多给几颗,惹他们生气了,就给她断了粮,拳打脚踢,施虐于她,终于,年方十八的霓月在得不到底野伽的第五日,发疯,屠了辽将满门。
她踩着辽人的尸体离开了辽,混迹到了宋,谁给她底野伽,谁就是主,她就替谁卖命,吸食底野伽的爽快让她异常上头,边境各方势力一度陷入争抢霓月狂潮,她眼里没有好人坏人,没有律法和规则,也没有国别之分,只有底野伽和杀人。
杀人、嗑药、断粮、被虐、逃跑、被抓、再喂药……杀的人越来越多,武艺越来越强,也越来越依赖底野伽,深陷于无法逃离的循环往复。
如今,这把杀过无数人的弯刀抵在了卫聿川咽喉。
“给我底野伽。”
“给我底野伽!!”
“给我!”
卫聿川悄声往后挪了半寸:“不会有了,以后你永远不会再吃了,我会在底野伽吃掉你之前,帮你把它戒了。”
“滚!”霓月一拳冲卫聿川袭来,卫聿川一个闪身躲开。
霓月在厢房里撕心裂肺地发疯,她狂躁地踢碎了所有的桌椅,柳缇和李鸦九已经在外面加紧钉门窗了,这里没有人能控制的了霓月,决不能让她出屋子。
“叮叮叮”“铛铛铛”
“小川,你在里面也要小心啊!”柳缇边敲钉子边嘱咐道。
西厢房门窗都被封死,外面横斜着封了木桩,只留一盏小窗,用于交接物品,方形的日光洒进来,是这幽暗地牢狱一般的空间里唯一的光亮。
第二日。
厢房里已经撤掉了所有尖厉物体,她的双刀被卫聿川扔了出去,霓月当场赏了卫聿川两个巴掌,拳打脚踢,卫聿川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柳缇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饭,但她拒绝吃饭,卫聿川匆匆吃点东西就把碗盘放在了门外,厢房里只剩一张床,卫聿川照着邓玄子给的秘方观察霓月戒断的状态,按计量给她在喝的水里兑上护心的药粉,霓月像只小兽一样,平静的时候还能舔两口碗里的水,烦躁的劲儿上来了,一拳把碗碾碎。
厢房里满地都是碗罐碎片,卫聿川都来不及打扫,脸上都被划了一道血口,“李鸦九!把你拿炼炸药的铁桶铁碗拿进来吧,这些总摔不坏吧?”
霓月继续摔桶、摔碗、骂一句摔一下,继续满屋子发疯,卫聿川守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发疯,心想她哪里来这么多使不完的牛劲。
清冷日光斜着射入机宜司一处文房里,孙有虞和邓玄子正在机宜官的陪同下,撰写这趟去辽的复盘手札,事无巨细,见过哪些人,说了哪些话,辽军的兵器有无更新,就连路过的黄羊都要描绘一下,尤其是十四谍人言行举止,有无可疑之处。
邓玄子飞笔疾书,冷静盯着手稿刷刷写,他只想尽快写完回家睡觉,“袁不惘和张啸就撤离路线争吵过,袁不惘认为要求稳等战事平稳过去之后在想办法回宋,但张啸认为倒不如先找个萧军阵营投靠,借他们之力养好力量,尽快返回……”
孙有虞写得时候机宜官就在旁边看,看着看着都乐了,笑完一想这是在盘查有无可疑奸细,立刻板起脸严肃起来。
“张旭柳和方问孝、毛良跟随我一队返回,其中张旭柳颇为有主见,原来是厢军,热情随和,还会医术,他号我脉说我肝火过旺,应当少食多餐,多吃些温补植物,排便更为通畅……”
“谁让你写这个?!”吴祥之狠敲孙有虞的头大骂道。
“不是大人你让我事无巨细、不能隐瞒、全都写出来吗?!”孙有虞沾了沾墨,继续写,“他打算回宋之后开家酿酒铺子,和我约好之后一起喝酒……”
“啧,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先约上饭了。”另一个机宜官收起孙有虞的记录。
“那你看,人活着就得有个好心态,你们不出外勤,不知道外面有多凶险……”
“行行行……都写完了是吗?写完了快滚。”
从一处出来时已经是天黑,邓玄子和孙有虞往外走着,邓玄子心中疑惑未消,“不对劲,机宜司是不是有什么情报了?怎么盘查这么仔细。”
“你想知道吗?”孙有虞问。
“我不想知道。”
“我也不想。驴不能给自己买磨。”孙有虞大摇大摆出了机宜司。
邓玄子径直去事务房找刘管事,他需要机宜司涂掉他册籍上“因逃脱战役被逐”这句话,他早就想离开三处了,因为这句话他卡在科举考试审核考生品行的第一关,报名他都报不上,大宋怎么会录用一个逃兵做官呢?
况且他也不是逃兵,只是意外惹出了事被扣了帽子,被关在卫尉寺一年,从此就被认为是贪生怕死的废物。
“说了多少次了,斥候营遗留的问题,机宜司无权擅自篡改。”刘管事还是和稀泥。
邓玄子追着刘管事:“休战后斥候营都解散了我去哪找?我不想背着逃兵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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