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寰?”
袁时谦看着画像,略有骄傲又深深叹息,“她曾经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万一挑一,但后来……成了我,乃至整个应天书院的耻辱。”
“为什么?”
“因为……”,袁时谦面对着深厚的府邸负手而立,身躯颤抖,似乎佝偻了半分,他背过身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难以面对真相的面庞。
“她叛国。”
尉迟敬刑部一行沉浸在错愕中,卫聿川几人即便早已知晓,但这定论从一个经过前尘往事的人嘴里说出来还是显得格外沉重,袁时谦说完这三个字似乎被抽离了所有力气,随使书吏赶忙馋住了他。
“是我的错……如果当初我把她劝回来,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事,是我发现了异端选择了隐瞒,我以为她能改邪归正,没想到她还是跑了……
“袁大人!”卫聿川打断袁时谦,邓玄子和孙有虞对视一眼,护送着袁时谦往府里去。
“去!”尉迟敬抬眸示意手下提刀拦人,卫聿川拉着霓月,两人横在路中央挡住众人去路。
卫聿川骄傲地看着霓月:“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枢密院机宜司三处专职杀手,霓月姑娘,机宜司没人管得了她,不让她来汴京,但是她非要来,谁拦着她,就是死路一条,一人两把刀灭过一个辽军的部族兵团,诸位要是不信,大可迈过眼前这条砖线。试试看。”
卫聿川后退一步,舞台让给霓月,霓月活动了下肩颈,从背后掏出双刀,歪着头看向前方两队纵列的刑部司直,他们剑已出鞘半截,就等尉迟敬一声令下,霓月轻轻两手横抛双刀,双刀凛冽横砍向两队司直的长剑,只见刀削之处,刑部人手里的剑统统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剑柄。
“大人!”“大人!这!”
剑身和剑桶稀里哗啦落地,成了一堆废铁,尉迟敬注视着卫聿川和霓月,他冷峻如常的脸上也忍不住一丝抽搐。
“回刑部。”
“……是。”
刑部众人怒瞪霓月和卫聿川,愤恨地撤退尚书府,两把双刀在外面撒够了欢,飞回霓月手里,卫聿川拉着霓月往府衙深处去。
袁时谦白日在当街遇袭的惊吓尚未退去,丧子之痛一直萦绕心口,再加上程寰重现汴京,精神虚弱至极,直到夜里才断断续续讲述了与程寰有关的往事。
卫聿川捋着近期的线索,总觉得缺了几环,本想趁着夜色去趟刑部,结果刚打开尚书府一道门缝,一个黑影从门外飞快闪过。
卫聿川飞上房檐,沿着尚书府外圈围墙猫了一圈,这才发现尚书府外蹲点了不止一人,有两个小贩模样的一看就是尉迟敬的手下,还有几个武行打扮的黑衣人,像是皇城司。
卫聿川回到袁时谦给三处安排的豪华卧房,里面还灯火通明,点了一排灯烛,邓玄子指挥着孙有虞和霓月梳理着白天当街搜集来的手写书页。
卫聿川拍了拍邓玄子,示意他赶紧收拾东西。
“这里不能住了,我们得换个地方。”
“开门!开门!刑部搜查!”
一队刑部兵卒举着火把,全副武装冲进街边百姓家中,院里有几个小童正扒拉着白天街上捡拾回来的纸页认字,一个兵卒抓起纸张就走,进屋搜查的剩余几人飞快翻看着屋里的其他书册,几个孩子躲在爹娘身后不敢吱声,一家五口大气不敢喘。
从傍晚到深夜,刑部的人马全城搜查飘落各处的书页,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气氛开始在空气中弥漫,沉闷的脚步声不断回荡在街坊中,每一道影子都像是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官方并未透露这查的是什么,但有多留个心眼的百姓大体琢磨到了这些书页里一定有重大机密,甚至一夜之间有各路宵小重金收购,有人查,有人藏,有人抢,官府的机密不知从谁那里流传出来,说有叛国细作泄露大宋机密,这些书页上,就藏着朝廷想隐藏的真相。
又一对刑部官兵横扫街巷,往西边一家酒楼查去,卫聿川见主街上没了人马,招呼霓月、邓玄子、孙有虞跟他拐进一条小巷。
临街是一个不起眼的门脸,是个陈旧的四层窄楼,甚至周围都是或倒闭或生意萧条的商户,零星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烛光,卫聿川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脸的门。
孙有虞仰头看着被灰尘蒙蔽的招牌:“中瓦子前徐茂君家扇子铺。行啊贤弟,狡兔三窟啊,还有这生意。”
卫聿川瞄了眼铺外街巷,确认没人跟着他们,放心地锁了门,他给袁大人留了封手信,说他们为了查案便宜,另找住所,请袁大人不必找他们,必要的时候,三处会来尚书府。
扇子铺里全是尘土,一片漆黑,霓月刚要擦亮火折子,卫聿川拦住了她,抹黑找到柜台下面一块木板,卫聿川使劲一撬,木板弹开,出现了一条仅容一人身位宽的密道。
“去下面。小心点。”
卫聿川打头,弓着腰探身往下去,约莫走了二十来级台阶,擦亮火折子,点燃了墙壁一盏小烛台,才看出此处是一处约莫十几平方的密室,墙壁上四处是蜘蛛网,桌椅板凳蒙了一层灰。
“搜来的线索证据卷宗都放在这,我们议事也在这,后院是扇子作坊和伙房,楼上有几间空房……或许勉强能凑合住人,等有空了我收拾一下。”
几人扫着各处的灰,一柱香之前还在豪华的尚书府,眨眼就到了这个破旧的扇子铺,楼上的房听意思还不知道能不能住人,怎么身为三处的人就不配享受正常人待遇呗?瞅着这破楼还不如大依楼亮堂呢!还躲地下密室里,就真成老鼠了呗!
“你怎么会有这种地方?”邓玄子小心地把搜集来的书页一张张钉在墙壁上,问卫聿川。
“我父亲的地方,我长大后第一次见他,他常年在边关打仗,有次回京探亲,说好了午时到家,我从早上就守在城门等他,等到子时他才回来,但是他没回家,来了这里,他不知道我偷偷跟着他,当时铺子还在营业,墙上挂着全是扇子,某把扇子是机关,我无意间碰到了一把,地面这个密道口就出现了。”
“他和京城的暗桩会面,商议要事,要我对看到听到的一切都保密,后来他把钥匙给了我,再后来……这里不营业了,也就没人再来了。”
“这里应该没人知道,我们只要别被跟上,暂时还算方便。”
霓月从怀里往外稀里哗啦倒东西,葡萄酒壶、卤鸡爪、蜜饯果子……居然还有一个裹着油纸的蟹酿橙。
“你从哪弄的?”卫聿川摸不着头脑,从尚书府到这里他一路盯着霓月,根本没见她跑哪个铺子里买夜宵。
“尚书府偷的啊!”
孙有虞抓了把果子:“啥时候偷的?我们怎么没看见?”
“让人看到还叫偷?”
有道理。
卫聿川刚要拿蟹酿橙,这可是名副其实的宫廷菜,霸州都没有做的,想吃都吃不着,孙有虞一把抽走底下的油纸,掀开橙子盖,大口吸溜起蟹肉来。
“多谢妹妹,等回霸州哥哥送你玉镯子。”
霓月正往外掏着点心呢,抬眼看到孙有虞给她吸溜没了,气得上手就扒拉他嘴,非得让他吐出来,孙有虞被得嘴疼嗷嗷叫,“都进胃里了你让我吐出来不都浪费了!吐出来谁吃啊!”
“你吃啊,我再给你攉上耗子屎蜈蚣腿伙房给你热热,你吃第二顿!”
“起开点!都压我书上了!”邓玄子嫌弃地推着张牙舞爪挠成一团的霓月和孙有虞。
“就压!我还踩!嫌弃这个嫌弃那个了!读书多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考状元别来三处啊!再饿你也别吃!你腹有诗书气自华,你喝西北风去!”孙有虞被霓月一拳捣出去,顺势一屁股坐邓玄子书上,故意“噗”憋了个屁出来。
“孙有虞这里没窗户!”卫聿川捂着口鼻,本来离开霸州后就没睡几个囫囵觉,现在被这三个人吵吵的头疼,刚要爬上台阶去开地道通风,抬脚就被邓玄子不何时放下的板凳绊了一脚,一个趔趄撞邓玄子身上,邓玄子手里没拿紧的书页稀里哗啦全飞了出去。
“有完没完了!打够了吗?!咱们能说正事了吗?!”卫聿川蹲地上,摸到头上扣了一块橙子皮,无语地抓下来扔了出去。
“卫聿川你知道你有个毛病特招人烦吗?”邓玄子又把橙子皮扔回他头上。
“格外喜欢你?”
“老觉得自己是主心骨,特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吧?别感觉你好像多上进,别人好像多落后似的。”
卫聿川捣了邓玄子尾椎骨一拳:“滚吧。”
邓玄子刚要回击一拳,卫聿川立刻做了一个禁声的手势,地下密室里只听见三人的呼吸声和铺子外刷刷的雨声。
“外面好像有人。”
一阵雷劈过去,寂静之后卫聿川似乎听到地面上铺子门口传来一阵敲门声。
“嗯?”是听错了吗?
“当当当……”
卫聿川和霓月对视,顺手摸上了剑。
邓玄子随后和孙有虞从地下室上来,四人眯眼望向门口,一片漆黑中两个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躬着身子,准备闯入……
第38章 .采葛篇十六 “她在造一个通天杀器”
卫聿川握剑蹑手蹑脚往门口去,惨白的闪电落下,门外两个黑影更急切了,门锁是三处特制的井字九连环,只有三处这几个人会开,若是硬拆这把锁的人……
突然咔哒一声,门锁脱落,大门推开的瞬间,卫聿川即刻拉动货架上的扇子机关,门口一排地砖倏地松动,又是一道闪电斜着落下,瞬间照亮两个来者。
柳缇和李鸦九像两个气急败坏的落汤鸡站在门口,“都怪你发明的这破锁,打开这么费时间……”
“缇姐?李鸦九?!”
李鸦九刚要踏门而入的瞬间,卫聿川飞过去将他推开,自己踩到了地砖,“腾”地一下被天花板弹出的绳子拽住了肩膀,拖着吊起悬在了一楼天花板中央。
像个悬挂的灯笼,痴呆地看着脚下两人。
“你们怎么找到这了……放我下来。”
柳缇和李鸦九忙活着关门摘斗笠,“肖夫人告诉我们的,哎呀,这里真是破,还不赶大依楼呢……”
“害!吓死我了!”孙有虞连忙从地上起来,“你俩怎么来了?”
李鸦九点了蜡烛,四处打量着,“缇姐姐被召唤到一个镇上验尸,我自己在留在霸州害怕,我就偷偷跟来了。”
“验萧益元吗?看到机关了吗?放我下来。”卫聿川求饶着。
柳缇挂好了蓑衣,拧了拧头发上的水,按下了机关,卫聿川掉到了地上,“怎么不接我一下”。
“萧益元验尸什么情况?”卫聿川问。
“跟你信中描述的差不多,二处在查他的案子,回头再说吧。你们这边怎么样了?程寰抓到了吗?”
卫聿川带大家来到密室,李鸦九把搜集来的线索全部钉在了墙上,邓玄子把整理好的翻版书和书页按线索串在了一起,找了根扇子骨架敲了敲墙上的书页,像个先生一样提问:“看懂了吗?”
面前四个坐在板凳上的痴儿四脸摇头。
“蠢如鹿豕”,邓玄子无语,敲了敲其中几页,“这几页是在霸州我和李鸦九梳理出来的,后面这些是汴京城里撒的,看似天文术数、营造器械、水文经络毫不相关,但犯人其实在干同一件事。”
“什么事?”
“他在把这三门学问组合在一起,造一个前无古人、功力通天的神器。”邓玄子说。
卫聿川三人震惊。
“看这里,门内置应制一人,逢日落、黄昏、各更、破晓、日出之时,打更报时……说得是器械里报时运作流程,而这里,我们在霸州的那批书,提到过的恒夜客星,则是通过这个器械能看到的天上的东西,不是我说的啊,是这散书之人营造图纸写得。”
“但其实各部位的机关就来自于农活中常见的农具,这里的推动装置是风车水轮的轮,而这里,是夯地的撵。”
“这个神器的外形,是房屋营造结构,立体方形。”
“我在乐艺馆碰上的辽人,在找程寰的东西,什么东西……会不会就是这个营造图纸?”邓玄子来回踱步思索着,“方大宗被杀的时,辽人在马车里也提到了程寰,似乎还有一个什么名单。”
卫聿川把之前的线索排列组合,一捋,“辽人手里有一份名单,上面是要策反、或者收买的我大宋精锐文人学子,程寰排第一位。他们知道程寰手里有个至关重要的器械或者什么东西,想得到,收买学子的同时,派他们去找程寰的图纸,不合作的就杀掉。”
“方大宗决绝和辽人合作,所以被割喉了。”邓玄子说道。
“皇城司那天带人去应天书院抓人……他们手里也有一份名单……季铎这次动作够快的……”卫聿川复盘道,恍然大悟,“季铎父亲季若清是吏部主理这部分事务的人,所以季铎从他那里获得了帮助,主打一个先把相关人士关起来,从他们身上下手,一方面可以调查程寰,另一方面也侧面把这些文人学子保护起来了。”
“这小子够精的啊。”孙有虞感叹道。
“他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莽,我儿时可是跟在他屁股后面混的。”
卫聿川拿起地上的书页,思索:“但是这个器械,是程寰造的,还是宫里礼部工部造的?她把这些东西大肆泄露,如果按照袁大人所说,程寰叛国,与外国勾结,窃取我大宋机密,那也应该是散播在他国,为什么搞得全宋皆知?还有一点,浑天阁爆炸是什么人做的,还是她吗?用r灯做掩盖刺杀袁大人,我们只看到了程寰一人……我现在觉得所有的事可能都是程寰一个人做的。”
李鸦九起身道:“我之前说什么来着,集中射杀大臣用的是武力,写书造册用的是脑力,但若脑力和武力结合呢?”
“……那或许无人能敌。”
“朝中六个大臣和浑天阁那三个监生历生什么关系?”李鸦九问。
霓月耸耸肩:“不知道,我们刚来汴京就去浑天阁,差点被炸死,刑部把我们之前的线索全撸走了,谁若靠近他就抓谁,我们根本碰不到大臣的线索。”
卫聿川眉头紧锁:“我去找萧益元本想问他工部的事,结果他还被杀了。”
邓玄子接着说道:“后来只好潜伏进应天书院,想从程寰身边人下手,结果昨日又有个她的同门被杀。”
卫聿川叹气:“每往前查一步,都要死人,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查下去了。”
几人陷入沉默,卫聿川突然想起了什么疑点,“尉迟敬不太相信袁大人啊!他一定查到了什么。”
霓月问:“他为啥不信任袁大人?”
“还记得我们刚到尚书府那天吗?尉迟敬卷走了我们的卷宗证物线索档案,一个字都没有透露给袁大人,没给他看任何东西,我们这两天一直和袁大人在一起,尉迟敬从头到尾只给袁大人看过程寰的画像。”卫聿川说。
“但是你们看袁大人那样,我们是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孙有虞模仿着袁大人虚弱憔悴的样子,“我们逼的他太紧,他又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不是谍人能两天不合眼,咱们跟审犯人似的日夜守着他,是个人都得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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