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在,她的丈夫和女儿在一架飞机上,他们盘旋在天空中无法降落,直到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之前,他们都生死未卜。
谢姝窝在酒店的沙发里,一片黑暗中手机屏幕上的红色通话记录分外刺眼,她知道自己应该等待,可眼下独处时什么事都不能做令她更为痛苦。
她的胃在灼烧,食道和喉管全都干涩得不像话,每呼吸一次就会给她带来刀割般的痛苦,耳鸣声环绕在四周,仿佛整个世界在向她袭来,所有的压力聚集于她一个人身上。
谢姝不停回想起关于谢延歧和谢裕的记忆,她已经很久没有抱过谢裕了,在离家前她实在太忙碌了,每晚回家时孩子都已经熟睡了,谢姝只能去房间里看看她睡觉的样子。
起初谢姝将这个孩子当作重启生活的钥匙,她想用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来补偿自己失去母亲的痛苦,她希望这个孩子能成为她新的基石。
她爱着这个孩子,毫无疑问,这个孩子将继承她的一切,延续或推翻她这个母亲的理想。
这个孩子身上充满了期望,她不能也不该这么早就离开她。
还有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哥哥。
他爱她,谢姝明白这点,她的婚姻能延续至今大部分都依托于谢延歧爱她。
因为爱她,谢延歧才会放弃工作选择成为她名义上的丈夫;因为爱她,谢延歧才会把谢姝和她的女儿当成生活的一切;因为爱她,谢延歧才会在今天坐飞机前来看她
如此沉重的爱意,谢姝不想平白受到馈赠,她想回馈相同重量的爱意。
和谢延歧最后一次见面,说的话还是关于萧绥的,那时谢姝害怕得要命,她担心孩子会被萧绥抢走,在家里谢延歧耐心安抚她,并非本意但她让谢延歧拥抱她。
如果那些都是最后一面,如果那些接触都是最后一次,那往后谢姝要依靠这些回忆熬过痛苦吗?如果有一天连她也不记得谢延歧和谢裕,那她的孩子来到这世上到底留下过什么。
不要不要这样
谢姝闭上眼在心里苦苦哀求,她乞求有人来拯救她,乞求她的丈夫和女儿能安全降落。
她愿意用她现在拥有的一切来交换他们的平安,她此生以来拥有的所有幸福和美满都可以不复存在,哪怕她一无所有,她也想要这两人能回到她身边。
一丝光从门缝中泄出,谢姝猛地坐起身,冲过去打开了大门,等看清了门外的人,谢姝双腿都失去了力气,她扶着门下滑瘫坐在地上,捂着脸低头小声啜泣着。
“对不起,把你吓坏了吧。”
谢延歧抱着谢裕蹲下,他轻轻亲吻谢姝的额头,一遍遍说着抱歉:“我没想到飞机会延误这么久,抱歉没有提前告诉你就把宝宝带出来,不会再有下次了,我保证。别哭了,都是我的错,嗯?别哭了。”
谢姝放开双手,安然无恙的两人就在她眼前,她反而不敢靠近了。
她带着满脸泪痕和谢裕贴了贴脸,抬头轻轻吻了下谢延歧,眼底还留着一层盈盈水光,她扶着地面起身,从谢延歧手里接过谢裕,声音里还带着哭腔:“快进来吧,进房间再说。”
孩子睡得很熟,白嫩的脸蛋透红,换个人抱着她也睡得安稳,丝毫没有察觉到父母汹涌的情感。
谢姝把她放在卧室的床上,给她盖了一小块被子,俯身亲亲她才出了卧室。
客厅里开了灯,谢姝的模样在灯光下被看得一清二楚,包括红肿的双眼的遍布的泪痕。
“抱歉,”谢延歧伸手抱住她,“我错了,再也不会有下次了,我保证。”
谢姝摇摇头,沉默不语。
谢延歧知道她被吓到了,换作是谢姝和谢裕整整三小时生死未卜,他也会急得发疯。
他想继续说些话,要让谢姝意识到他和孩子都平安无事,企图用更多的时间来安抚她,让她漂浮不安的心安全落下。
谢姝突然抬手环住谢延歧的脖颈,抬头重重地亲吻他,牙齿用力地咬住他的唇,谢姝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谢延歧能尝到淡淡的咸味,还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但和谢姝复杂的吻相比,所有味道都显得单纯又浅薄。
他们的嘴唇分开,谢延歧垂眸看着谢姝,抬手抚过她通红的眼角,轻声道:“如果你不是在这种时候亲我就好了,我既想你爱我,又不想你这么难过。”
“我爱你的,”谢姝流着泪说:“我不是因为爱你而难过,我害怕错过你,害怕上次见面就是永别了。”
“不会的,我不会消失的,孩子也是,我们永远会在你身边。”谢延歧想起他这趟行程的真正目的:“关于孩子,我有话要跟你说。”
谢延歧和谢姝生长在同一个家庭,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也相似,细微的区别在于,谢延歧比谢姝更不讲究道德。
“萧先生,”谢延歧在沙发上坐下,双腿交叠,面上带着微笑,仿佛诸事都了然于心,“我们来谈谈孩子的问题。”
萧绥皱眉,“我觉得没有什么需要讨论的,既然是我的孩子,我也有权养育她。”
谢延歧微笑着摇摇头,“谢姝不希望你参与这个孩子的人生。”
“可她是我的孩子,我凭什么不能参与?”
“继续这样讨论下去不会有结果,我们换个角度来谈,”谢延歧平静的态度不变,“我们不如把这件事当成一场交易。”
“孩子是孩子,又不是物品。”萧绥不满。
谢延歧轻笑,“只是谈判的方式而已。据我所知,萧先生你有位流浪在外的父亲吧,他并不是一位好父亲,从各方面来看他都是你的累赘。”
萧绥警惕问道:“你想说什么?”
“我可以帮你彻底摆脱他,让这位麻烦的父亲彻底从你的生命里消失。”
萧绥思索片刻,试探问道:“代价呢?”
如他所说,这是场交易,萧绥虽然心动但他要知道代价。
“代价是你必须保证不再干扰谢姝和孩子的生活,从她们的人生中彻底消失。”谢延歧笑着问:“用一个陌生的女儿换取讨厌的父亲消失,是笔不错的交易吧?”
谢延歧没有立刻索要答案,他从沙发上起身,“考虑好随时给我答案,你想要跟父亲纠缠不休的同时来索要女儿的抚养权,还是想彻底摆脱你的父亲,全看你的选择。”
谢姝问谢延歧:“他选了什么?”
“你希望的那个选项。”
“你威胁他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给出了条件,他怎么选全是他的自由。”谢延歧俯身亲吻谢姝的侧脸。
谢姝一时无言以对,她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谢延歧问:“他没有选你让你伤心了吗?”
“或许是,”谢姝沮丧道:“他这辈子没有几次是自己做选择的,每次选择都是抛下我。”
尽管这个人已经成为了过往,尽管她已经对这个人失望,但被抛弃的感受依旧令人不快。
“没关系,”谢延歧低头吻她的眼尾,“从今往后孩子都是你的了,她不会被抢走了,放心吧。”
今后她将拥有她的女儿,她的丈夫,她的家庭,再也没有让能够夺走她的所有物。
她会幸福的,比过去的所有时间都更加幸福。
孩童时的记忆不会陪伴人的一生,但某些特殊的经历会烙印在人的脑海中。
对于童年,谢裕最深刻的记忆是某个暧昧的清晨。
那时她应该不在家里,她应该是经历了颠簸的旅途才到达了那个地方,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空气中弥漫着陌生的气味。
彼时还不太会说话的谢裕早早睡醒睁开眼,她向左边看看,发现是妈妈,高兴得拱进妈妈怀里,贴着妈妈温热的肚子躺着。
在妈妈身边翻滚了一圈,谢裕再向右边看看,发现是爸爸,又兴奋得爬到爸爸肚子上。
爸爸在她的打扰中睡醒了,在小小的谢裕眼中,爸爸凑过去亲了妈妈,然后又低头亲了亲她,抱着她走出了卧室。
后来谢裕才知道,那晚是她和爸爸妈妈第一次睡在一起,是她拥有家庭的第一天,他们在的地方是戛纳,是属于她妈妈的宏大舞台。
那时的谢裕也不知道,未来她将继承妈妈的事业、奖杯和姓氏,接替妈妈站上她的舞台,成为妈妈最骄傲的孩子,成为辉煌家族中耀眼的宝石。
不过现在不会说话的她还不需要考虑这些,她只需要接受爸爸喂的早饭,等妈妈醒来亲亲她,一起和爸爸妈妈度过漫长的一天就足够了。
毕竟属于他们的未来还很漫长,漫长到无法一一道来。
谢延歧
很早就知道他并不是父母的亲生孩子,早到他几乎没有时间获得对家庭的认同感,就先一步把自己与谢家隔绝在外,坚定认为自己是这个家庭的外人。
父母对长子的疼爱谢延歧看在眼里,母亲怀孕时的憧憬他日日都能察觉,谢延歧对此却不作他想,他既不嫉妒也不害怕,更没有可能被赶出家庭的惶恐不安,他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平淡至极。
谢姝婴儿时期的事谢延歧几乎没有印象,反倒是青少年时期,他们因为年龄相仿,相处的时间是家人中最长的。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谢延歧回想起家庭生活时,占据他最多想法的人往往是谢姝。
他的记忆大多聚集在中学时期,下课后他在门口等人,谢姝从熙熙攘攘的行人中钻出来抓住他,边走边抱住他的手臂,轻声和他说一天学校里发生的事。
相似的年龄让他们的共同话题比旁人多出许多,谢延歧在家人眼里都不是健谈的人,偏偏他乐于回应谢姝的每一句话,谢姝随口一提的事情谢延歧都记在心里。
格外的关心也让谢延歧比谢姝先一步意识到她的真实心情和想法,当谢延歧频繁从谢姝口中听见何温车拿字时,再迟钝的人也该意识到他的妹妹对这个同龄男生抱有怎样的心思。
谢延歧的想法也很简单,他单纯认为何温撑洳簧闲绘,那个男孩太温吞内敛,从上到下都平庸至极,谢姝的偏爱大概能是他人生中除了家世以外唯一值得称道的长处。
察觉到谢姝的心情后谢延歧最先感到的是恼怒,不过谢延歧习惯了平静处事,他处理这份情绪时也很平淡,自然地理解成了这是他对妹妹被抢走的不悦。
毕竟在那时的谢延歧看来,除了谢姝以外的家人都隔着一层雾面的玻璃,他们是无法触碰的,唯独谢姝是触手可及的亲密家人。
可谢姝对别的男生产生了偏爱,这隐隐意味着谢姝将不再和他亲密如往常,更暗示了他的妹妹终将与旁人组成家庭的未来。
到那时,谢延歧将失去他在家庭里仅有的一亩三分地。
他花了一些时间来理解自己的愤怒,再说服自己接受那些可预见的未来,在谢姝与何温车南啻χ腥锨遄约旱奈恢茫将他的妹妹一点点推向另一个人。
倘若没有那起绑架事件,谢延歧大概会在他规划好的位置上待一辈子。
那件事也过去很多年了,具体是怎么被掳走的,绑匪又怎样威胁了他们的家人,谢延歧都记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和谢姝被塞进狭小的后备箱里,谢延歧蜷缩起手脚,谢姝缩成一团窝在他怀里,两人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塞满了他们所知所感的一切。
谢姝害怕得身体直发颤,牙齿碰撞的声音点缀在他们的呼吸和心跳声中,他们像被塞进了一头怪兽的嘴里,被它的牙齿不停咀嚼撕咬。
发动机像是挨着他们的太阳穴发出轰鸣的声响,车辆行驶中的颠簸让他们畏惧担忧,等到车子真的停下,两人的心脏都险些停止了跳动,瞪大眼睛屏住呼吸,随时等待着绑匪打开后备箱的时机。
黑暗无限蔓延,时间变得难以分辨,两人的希望在无声的煎熬等待中被消磨,在寂静的后备箱里,两人似乎被可怕的静默逐渐溶解,两人的呼吸变为一人的呼吸,两人的心跳声变为一人的心跳声,骨血筋脉通通融为一体。
从上方传来的敲击声打破了两人的呼吸节奏,外围嘈杂的声响这时才传进他们的耳中,有人贴着后备箱安抚他们,告诉他们绑匪已经不在了,现在是他们的哥哥在外面。
后备箱被打开,灯光刺进谢延歧和谢姝眼中,谢姝含泪的双眸占据了谢延歧的视线,无数重影随着灼人的光亮散开,这双美丽的、属于谢家人的眼眸就此刻印在了谢延歧的命运中。
创伤的后遗症让谢姝和谢延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极度依赖对方,谢姝习惯于枕着谢延歧的肩膀休息,习惯于谢延歧抬手环住她的肩膀,在谢延歧怀里逐渐入睡。
谢延歧也习惯于在复杂的场合里第一时间寻找谢姝的身影。
就像圣诞节那晚家里来了许多客人,谢延歧在应酬里脱身后悄悄走遍了整个房子,不论是人迹罕至的花园还是人头攒动的客厅都没有谢姝的身影,他因为没有找到谢姝而慌张害怕,脑海里不停闪现在后备箱中度过的时间,越想越揪心,脚步也不由得加快。
匆忙跑过楼道时和家中的客人撞上,谢延歧稳住身形定睛一看,是何温衬钦琶娲歉意的脸。
事实证明他还是有些长处的,何温诚袷强闯隽诵谎悠缥何焦灼不安,指出他身后的房间,低声道:“谢姝刚刚和我在那间书房里,她睡着了。”
没有着落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谢延歧向何温澄⑽Ⅱナ椎懒诵唬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进了书房。
这间书房是他们家里比较小的一间,除了两排书架以外只放得下一张长沙发,谢姝和谢延歧有时会一起窝在沙发上看书,结果多半是谢姝不知不觉睡着,谢延歧抱着她回房间。
这晚家里来了许多客人,谢姝也装扮得颇为用心,她的长发编成一条长辫子放在颈侧,柔软的针钩长裙包裹她的身体,她肩上盖着何温车耐馓祝熟睡时的眉眼安然恬静。
看到她安然无恙,谢延歧颠簸的心脏终于安静下来,他挨着沙发边坐下,慢慢平复心绪。
过分紧绷的弹力绳失去力后会变得松散,就像现在的谢延歧,书房里的温度比外面还要高,沉浸在暖意里的大脑暂时失去了理智,门口的槲寄生轻轻摇晃枝叶,谢延歧下意识想要俯身,想要低头去亲吻谢姝。
谢姝的呼吸扫过他的鼻翼,在他们的嘴唇相碰前,谢延岐的余光瞥见谢姝身上披着的外套,一个念头电光火石间贯穿他的脑袋――哪个哥哥会亲吻妹妹?
他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可谢延岐把谢姝当作家庭的锚点,所有关于家的感情都是由谢姝生发而来,他对谢家所有的归属感也都是因为谢姝的存在。
谢姝是他的家人,超越血缘和情感的家人,哪怕他不再是养父母的孩子,哪怕养父母厌弃他、驱逐他,哪怕谢延岐的姓氏不再被认同,谢延岐依旧会是谢姝的哥哥。
这样的他这样的他竟然对妹妹产生了别样的感情。
没有比这更确切的忤逆纲常的行为了。
谢姝的呼吸温暖轻浅,书房里安静得能听清气流流动的去向,谢延岐几乎能听见流动在他血管里的液体冻结的声响,他强迫自己远离谢姝,走出两人独处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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