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开心了?”贾奎尔套上整齐叠放在床头的黑色绣金线衬衫,一边系着纽扣,一边头也不回地问道。格雷穿好衣服,走到盥洗室里的镜子面前整理起蓬乱的头发,她故作平静的声音从盥洗室里传来:“同样的问题我们争吵过太多遍了。”
“然而每次你都有新的理由。”贾奎尔说着走到墙边,嵌入式隐形衣柜在他靠近时打开,他从挂着的一排约莫四十几条看似一模一样的黑色裤子之中选出一条。他的脸藏在黑色罗马柱的阴影里,看不见表情:“说吧,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甚至希望被你说服。”
他只是喜欢辩驳新理论带来的挑战感罢了,并不是真的会考虑我的想法。格雷在心里劝诫自己不要太将这个机会当真,不要太动真感情,脱口而出的却是无可隐忍的激动:“我早已说过,那个研究是不道德的。不光不道德,还是毫无人性的。一个人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永生永世承受痛苦,而且这种痛苦还没有尽头,它甚至求死不能,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今天你的论点是残忍。”贾奎尔穿好了裤子,转身走向饰品柜,从桃木色的抽屉中拿出一对金色太阳纹袖扣,阳光将他的阴影拉长在棕红色地砖上,“如果对一个物品残忍可以拯救活生生的人类,你不觉得是值得的吗?”
贾奎尔学着格雷质问他的腔调说道,格雷却并没有注意到他语气中的讥讽。她从盥洗室里走出来,头发已经又恢复了柔顺和漆黑:“凭什么预设他们只是物品呢?”
“哈,又绕回了这里。”贾奎尔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刚才也说了,‘它’求死不能,‘它’。你心里也清楚,‘它’就仅仅是个物品,并不能被当做是人。”
“我称之为‘它’,是因为你说过,它不会有性别,只有该有的功能――”
“因为它不能算是人。”贾奎尔说,“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是循环论证,是无效的辩论。格雷想起小时候父亲常给自己讲的道理,却又不敢拿这话去跟贾奎尔辩白,只得转换角度:“既然只是需要那一部分的功能,那为什么要造出一个完整的人来?直接制作一个孵化器之类的机器,不就足够了吗?”
“我一开始想的就是这个方案,你所说的孵化器我们也做出来过,我们称它为‘人造子宫’。它能做到所有人类子宫能做到事情,甚至做得更好。”贾奎尔扣起了袖扣,“但是问题来了――比起自然人孕妇通过传统方式生下的孩子,这些在孵化器里面长大的受精卵,能被当做是正常的人类吗?在机器中生长十个月,然后问世,他们除了出生得慢一些之外,和仿生人还有什么区别?我和果斯还有一众科研员探讨过后,认为自然人和仿生人之间有一道界限是不能跨越的,那便是仿生人才能从机器中诞生,而自然人只能通过自然的方式来到这个世界。”
“你也说了!自然人只能通过自然的方式出生,那么生他的,必然就是人!如果按照你的道理,仿生人不是人而是机器,那么它和孵化器就没有区别,你制作它也就没有意义!所以‘它’就是人,不是物品,是要永生遭受痛苦的人!”格雷抓到了贾奎尔逻辑中的一个漏洞,激烈地驳议道,脸颊上也泛起了潮红。
贾奎尔却只是轻微地扯了扯嘴角,说:“能够用自然方式生产出自然人并不能代表它本身就是人,它只是模仿了自然人的生育过程而已。就像逸沛尔公司制作的人造大丽花也有光合作用,但它永远都不会被认为是真正的大丽花,它只是一个完成了自己被创造出来的使命的物品罢了。植物尚且如此,更别提人类了。”
格雷觉得心里有许多话可以用来辩驳,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如何清晰地表达――在这个鲜有书籍,连文学都几乎不复存在了的世界里,许多人都会感觉到不同程度上的词不达意,无法将脑海里的思维转化成语言,久而久之,便索性连想也不去想了。
如果父亲还在,他一定能有理有据地和贾奎尔据理力争吧,格雷有些伤怀。想到父亲,格雷突然忆起他曾经跟自己讲过的一个远古先哲说过的话。准确的说法格雷已经记不清了,于是她从晶片上接入织女网找到了那段文字,再次阅读后,向贾奎尔提出了疑问:“只有拥有灵魂,才能被称为‘人’,你说是吗?”
“是的。”贾奎尔微微颔首,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灵魂是不朽的,就算肉身消亡,灵魂也会再次重生。灵魂已经在人间和冥府见过一切,所有人的灵魂都在一定程度上有共识。这就是为什么当你教一个孩子一加一等于二,他会在你的引导下得出同样的结论,而不是完全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格雷看着晶片上的文字复述道。
“你想表达什么?”
“如果你问‘它’,一加一等于几,‘它’会得出‘二’的结论吗?”
“你是想通过灵魂转世和‘知识本已在心里,学习不过是回忆’那一套,来论证‘它’是人?”贾奎尔失笑,“那是几千年前的理论了,连奥秘宗都不稀罕玩这一套。荒谬。”
“人类在哲学上,几千年来并没有太大的进步,进步的是科学。作为人,我们仍然在探究几千年前提出的问题。”
“这是你父亲说过的话吧。”贾奎尔说着,脸上的调侃稍稍收敛了一点,“那好,那我也用旧理论来回答你的问题。你喜欢讨论灵魂,对吧?灵魂作为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如果你换掉一个人的所有身体部件,他都还是那个人。但如果你换掉了他的灵魂,他便成了另外一个人,这一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吧?”
格雷点了点头。
“那好,如果我将‘它’制作出来,目的就是孕育胎儿。假设你说的是对的,‘它’是人,有灵魂。那么,当我把‘它’的灵魂替换掉――我知道,我们目前还无法做这种事情,但假设我将它的灵魂替换掉了,只替换灵魂,没有动‘它’的肉身。那么,现在这个‘它’和之前的那个比起来,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因为它仍然可以培育婴儿,它只是一个工具。”贾奎尔说道,“但如果有人将你的灵魂替换掉了,那对我来说,你便不再是奥利维亚格雷了。你听出差别了吗?你是人,它不是,它在被制作出来之前就是有目的的。它没有自然本性,它是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能与人一起存在,不能独立存在,这就是它为什么低我们一等,为什么只是个物品。”
格雷听着只觉得头疼得很,但还是准确地摸到了贾奎尔理论中的薄弱环节,她敏锐地说:“按照你这个逻辑,那奥秘宗里的那些孕妇,久松慎也的爱人麦拉,也只不过是一个物品――”
“不。麦拉的灵魂如果被替换,对于久松慎也来说,她便也不再是麦拉。”贾奎尔有些不耐烦地皱眉,“麦拉在怀孕之前已经有她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与‘它’不同,‘它’被制作出来就是为了怀孕,所以只能被称为是工具、是机器。”
“既然都是机器,那为什么不直接用孵化器,而要大费周章地制作仿生人?”
“好了!”贾奎尔发出一声低沉的暴喝,“反叛军的事情已经很让我心烦了,你不去帮我解决重要问题,却有时间在这里东讲西讲,干扰公司的实验进程!”
虽然刚才明明是贾奎尔让格雷畅所欲言的,但格雷早已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脾气,平静地问道:“需要我做点什么?”
贾奎尔走到坚实厚重的黑色大理石白裂纹办公桌旁,他将手伸到桌面的右下方,一声轻响,桌面骤然开了一个口,一台半透明的意念端缓缓地伸了出来。贾奎尔将其贴合在小臂处,意念端读取了他的生物信息并启动,锁定图像投射在了空气中。贾奎尔看着意念端,一边在脑海中输入解锁指令,一边对格雷说:“你去夸利亚纳看看调查进行得如何了。”
第八章 先决(下)
格雷点了点头,走向了一旁炭黑色的大门,静静地等待着――这扇房门是从里外都会上锁的,贾奎尔是唯一一个知道开锁指令的人。贾奎尔操作意念端为她开了门,没有跟格雷说再见,甚至都没看她一眼。格雷习以为常地走出门,在门掩上的缝隙里,她看见贾奎尔侧坐着的身影在偌大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寂寞。
格雷不明白贾奎尔为何不同所有人一样植入瞳孔晶片,这样他就不需要事事都依赖意念端了。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已经没什么人会在非工作时间使用意念端了,即便在工作时使用,也不是因为瞳孔晶片无法胜任,而是为了方便公司统一管理和储存信息。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旧世界时做过意念端前臂植入的人会选择不将其取出,以此来炫耀他们曾经的负担得起这种在当年还无比昂贵的手术。他们会每天让意念端显示一些花纹壁纸,当做一个装饰用,帕斯杰就是这类人之一,格雷总觉得他们有些滑稽。
瞳孔晶片本来就是量子公司的发明,是每个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城民都要植入的。她听到过一些传言,说是因为贾奎尔曾经植入过晶片,眼睛出现了严重的排异现象,差点失明,所以从那之后他便特别忌讳人提这件事情。但依与他朝夕相处的格雷看来,好像从来没见他对任何材质产生过敏反应,而且任何过敏症状都可以通过简单的基因修改手术而消除。更何况,只有晶片专利的拥有者会出现对其排异的症状,那也太讽刺了。
但继承公司后的这两年来,格雷也逐渐明白了在贾奎尔身边要少问些有的没的,不然很容易勾出他的坏脾气。格雷走前很希望能和贾奎尔拥吻,就如父母生前每天早上去工作前互相道别那般,但她都能料想到贾奎尔对此的表情和反应。贾奎尔认为一切过于亲密的感情都是人类的坏天性,是绝对理性的反面,是需要极力规避的。如果格雷敢和他吻别,他一定会厌恶地呵斥她。
我只是他用来泄欲的工具,和一名“伴侣”型仿生人没什么区别。这个念头涌上心间的时候,格雷吓了一跳。她赶忙招了一辆去往夸利亚纳公司域的滑翔车,希望在车升空的时候能将这个顾影自怜的想法留在地面上。
滑翔车才刚开始靠近夸利亚纳公司域,便能听见哗哗的水声巨响。那是帕斯杰斥巨资修建的一座循环瀑布,水帘从有五层楼高的假山上倾斜而下,如同高高挂起的一方白色画布,全息投影在瀑布上打出浅蓝色的字母:Aqualiana.
格雷都不用通过晶片寻找,便知道帕斯杰会在哪里。她操控滑翔车到假山背后的一方亭台处,果不其然,帕斯杰正穿着红黄相间的印花衬衫坐在一把藤椅上,面前的漂浮盘上放置着一杯点缀了菠萝片的鸡尾酒。他的腿上坐着一位穿着银色比基尼的美女,身后还有个只穿三角泳裤的俊男在亲吻他的耳垂。
滑翔车飞到了帕斯杰面前,他却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察觉,那一对俊男美女也对格雷的到来置若罔闻。格雷无奈地通过晶片给帕斯杰发去信息:“瀑布太吵,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帕斯杰收到信息后迅速地睁开了眼睛,见格雷来,也没觉得有多意外,而是招了招手让滑翔车靠近点,他好上车。格雷看见他手臂的植入意念端上显示着一副旧世界印象复兴派的画作,黄、蓝、粉色的油彩画着一只翩飞的胖乎乎的小天使。看他平时穿得俗套,艺术欣赏水平倒还可以,格雷暗暗想道。
滑翔车平移到了亭台旁,瀑布的水滴飞溅到格雷的头发上,她用袖子擦了擦。帕斯杰一手撑住滑翔车的边缘,还未待车门打开,便一跃跨进了车内。他冲那对男女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不要离开,原地等待,然后便随着格雷往他的办公楼主楼滑翔而去。
“难得的好天气,不能浪费。”待瀑布声音离得远点了之后,帕斯杰不问自答地解释道。赛克塔拉城的宗旨虽然是“努力工作,更加用力地娱乐”,但是在每晚下班向织女祈祷前便如此娱乐还是不被鼓励的。见格雷没有搭话,帕斯杰有些心虚了,但还是强撑道:“你也应该来加入我们,你还年轻,不该过这么无趣的生活。”
你那样的生活就有趣了?真是只注重感官的动物。格雷只在心里冷笑,没有回答他的话,公事公办地说:“让你配合城警调查,你却在这里玩忽职守。”
“我还不够配合吗?我已经派最信赖的手下去帮助他们了!”帕斯杰振振有词,“我虽然看上去爱玩闹,但反叛军从我公司域入侵这件事情主教大人很看重,这点我还是拎得清的。”
“不是主教大人很看重,是这件事情本来就很严重。”格雷耐心地纠正他,却引来了帕斯杰的一声哂笑。格雷有些不满他的态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帕斯杰看见格雷的眼神有如刀子般,这才稍稍坐直了身体,说:“遵命,一定好好配合调查!不过格雷小姐,也麻烦你和那些城警说说,加强警备就算了,但他们应该管的是野蛮人,干嘛管我的员工啊?我们周围就只有阿佩拉山这一个适合徒步的地方,让那些警卫搅和的,我的员工都没处锻炼身体了!这可不好。”
格雷皱起眉头:“阿佩拉山的大部分山体都在外城,你们本来就不该去,危险。”
“有什么危险的,我真不明白你们怕那些野蛮人干什么。”帕斯杰哼了一声,“他们吃不到辐护Q盾,身体本来就不行,脑子也愚蠢――花大价钱买我们的过滤水,其实喝的就是核污水都察觉不到。他们根本成不了气候,你们这么折腾这点小事,真是浪费人力物力。”
“我还是建议,就算是卖给外城人的水,你也应该老老实实地过滤。他们辛辛苦苦捡废品才得以换一点过滤水和人工食物,你还虚假标识,卖给他们假的过滤水――”
“我的格雷小姐,你知道净化核辐射要多少成本吗!再说了,我也没虚假标识啊。瓶子上写的是过滤水,水确实是过滤水,只不过过滤的是固体杂质,不是核辐射罢了。”帕斯杰龇牙咧嘴地冲格雷眨眨眼,格雷看了板起了脸,一脸不悦。
“你不会是在同情野蛮人吧。”帕斯杰眯起眼睛,“主教大人可不会喜欢你的这种想法的,贾奎尔先生也不会喜欢。”
格雷闻言心里一慌,但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故意用冷酷的语气说道:“什么同情?我是怕他们早早地都死掉了,没有人来捡废品。没人捡废品,就没有人能给我的公司供给原材料,我就没办法给量子公司交差,量子矿就无法生产。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一字一句地给你说出来?”
“你放心,”帕斯杰无不讥讽地咧开嘴笑着,“就算是这些野蛮人都死光了,也会有新的野蛮人顶上。国安厅不是一直在从国外一船一船地送来新的野蛮人吗?这个世界上想来赛克托生活的人,是永远不会缺少的。”
格雷厌恶帕斯杰的油腔滑调,将身子往一边挪了挪,却感觉到窗外有雨点飘了进来――难得的好天气一下子便过去了,又下雨了。格雷看着窗外几朵灰蒙蒙的云朵,心里泛起了嘀咕:那些被引进来的新的外城人,其中会不会有人逐渐意识到赛克托境内的不公,而加入了造反的队伍?
引进外国人来成为新的“野蛮人”,是不是同时也在进口反叛军呢?
第九章 戾海(上)
如墨汁般呈蓝黑色的海水表面上覆盖了一层油膜,碎成块状的白色泡沫和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漂浮在水面上。风吹起时,灰白色的浪花翻涌,将它们托举着冲撞在一起,又徒劳地分开。一只形状怪诞、皮肉开绽的鱼游上来,啄食着废弃的电子元件或同伴的尸体。不多时,它便体力不支地被海浪歪曲了去向,认命地翻了肚皮,成为了又一个海洋生物的尸体。它也许是某个种类的最后一只,它的死代表着又一生物的灭绝,但这已经引不起任何人的兴趣――人类对于生物的灭绝已经日益见惯。它的名字也许会在几天后赛克塔拉城新闻台的灭绝动物统计播报表中出现,也许再也不会被提起。但无论如何,这对于已经死去的它来说并没有任何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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