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着辛辣刺鼻的化学染剂气味飘来,隐约还能闻见一股腐烂的臭味,仿佛无数生物正在水下腐朽。污浊低矮的云层里落下细密的水滴,下雨了。骤然间狂风大作,船虽然岿然不动,但一侧已经有巨浪的浪尾越过高高的透明防风屏障打入船内,引得甲板上的人们惊呼躲避。海水进来了。夏者(Zhe Xia)赶紧将双手缩进简易防护服里,猫着腰回到了船舱中。如果被这高辐射浓度的海水泼到,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更何况那种令人窒息的苦涩和硫磺味也实在是让人无法对这片死海产生什么眷恋之情。
进入船舱前,夏者用余光瞥见一道白色的光影在灰色的天际划出了一道残破的弧线,是一只海鸥在飞行途中终于敌不过宿命,殒命于海水之中。夏者还没来得及去为它默哀,便被一名陌生的黄头发姑娘拉住了手臂:“你是医生吗?”
女孩焦急的面孔让夏者感到事情不妙,他摇摇头:“不是,但我懂点医术,也许能帮得上忙。”
女孩闻言拽起夏者,将他往一旁的甲板上拉去。夏者看了看外面的风雨和巨浪,有些不情愿去冒这个险,却不忍置这个女孩于孤立无援之境。踉跄走了三五步,顺着女孩的手指指向,夏者看见船头甲板的护栏下倒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子,他口吐鲜血,腰腹处也不知为何汩汩往外涌着血。他身旁尽是泼进来的海水,在他的伤口上如同剧毒的舌头一般肆意舔舐,引得他因为刺痛而产生一阵阵痉挛。夏者只看了一眼,便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救了。”
正说着,一阵更大的风吹了过来。北极星公司研发的悬浮式快速轮船虽然能抵挡得过十八级超强台风,不至于翻船,但那又要泼进甲板的海水却让人不得不畏惧。夏者赶忙攥紧了女孩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她扯进了船舱内。
“甲板上还有人吗?”一名高大的指挥员大步跨上前来,用手搭棚挡住眼睛看了看外面。有几滴海水溅到了他的手臂上,他却毫不在意。是传说中的辐护Q盾的力量――夏者注意到了这一点,暗暗想到。
“有!有一个土耳其人,他站得太靠边,被海浪打翻,然后被一块铁皮割伤了腰――”黄发女孩着急地说道,并指了指甲板上躺着的那个男人。男人已经不再挣扎,远远看过去只是泡在血红色水里的黑漆漆的一堆不明物体。指挥员眯起眼睛,夏者离得近,听见了从他眼眶处发出的细微的机械声,想必是装了义眼。指挥员继而看向舱门左上角一处银色嵌黑色晶体的小方片,接收到他的瞳孔晶片传来的信号,舱门便迅速而轻巧地关闭了起来。
“不要再到甲板上去了!花了大力气把你们运到这里,如果还没到赛克托就全军覆没,我怎么交差?”指挥员不耐烦地说道,穿过人群往后室走去。所有人都对他很尊敬,随着他的行动,人群像红海一样自动劈开。
赛克托国,那个让全世界都嫉妒得咬牙切齿的国度,终于近在眼前了吗?夏者走到透明舷窗旁边看向外面的大海,海上的风浪依旧很大,雨点击破海面,绽开细密的朵朵白花,而这一切的肆虐在船舱内都是完全感受不到的。船舱内有一百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准赛克托人窃窃私语的声音,还时不时有咳嗽声。大家都很兴奋,也很紧张,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生怕高谈阔论会扰了这难能的好运。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进入被称为人类‘希冀之地’的赛克托一号中央共和国。
在这个核辐射随着海水充盈了世界上每一个角落、动植物相继灭绝、食物和饮用水极度匮乏的世界里,人们每天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生病、死去,心知肚明很快便会轮到自己。突然被赛克托国的政府人员联系上,被通知去参加体检,是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事情,那是一丝濒临绝望中的希望,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线光明。
就夏者所知,赛克托国会引进两种人:要么是在科技方面卓有建树,要么是拥有一具强健的体魄。前者需要经过层层审核,资历和背景过关的话,便会直接被引入赛克塔拉城,成为那个桃源仙境的一员;针对后者的审核就比较宽松了,只会被引入到国境内从事一些简单的体力劳动,是不能涉足赛克塔拉城的。
夏者就是后者,能进入赛克托国的边陲,他已经很满意了――听说,虽然赛克塔拉城外的人没有权利购买辐护Q盾,但是他们可以通过劳动去换取过滤水和人造食品,这已经是在赛克托国之外根本无法想象的奢侈。
“明明上一秒我们还在聊天,他还问了我爱尔兰的特色食物是什么……”夏者听到身旁传来喃喃的说话声,扭头一看,是那个黄发女孩。女孩将双肘抵在舷窗前的栏杆上,手掌打开,捂住脸颊,从指缝里能看见她的五官拧在一起,十分悲痛的模样。
“他是你的什么人?”夏者关心地问道。
“刚刚认识。”女孩闷闷的声音从手掌后面传来,“就在我眼前,一个浪打中了他,他摔了一跤,肚子就被一块铁皮插中了……”
“那不是铁皮,是钛合金。”夏者说,“这艘船,是钛合金造的,造价很高。”
“一条生命,一条生命就这样没了……”女孩并没有去听夏者在说什么,她放下双手,蓝色的瞳孔无神地震颤,“真不知道我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的事情,再也不想目睹了,再也不想……”
夏者上下打量了一下女孩,她的黄头发在脖子以上剪得很平整,突出的颧骨上散布着浅褐色的雀斑,敞开的防护服里穿着一件有些发黄的白色高领衬衣和一条磨毛灰色长裤。就算有层层衣服遮挡,还是能看出她的四肢纤细而瘦弱。这样的女孩是不可能被选中当苦力的,她一定是一名技术人员。
这说明,她的目的地是赛克塔拉城。
想到此处,夏者轻轻拍了拍她肩骨突出的后背:“你要去的地方不会有这种事的,放心吧。”
从旧世界南韩釜山港坐轮渡出发,悬浮式快速轮船只花了两个半小时便靠近了赛克托国。随着世界闻名的奥秘白塔影影绰绰地出现在雾气和雨帘的那端,船舱内的人们一群接一群地骚动了起来。夏者也伸长了脖子去看,那个只在国际新闻上见过的白塔此时正飞速靠近着自己――它神圣洁白,光彩夺目,塔身呈DNA双链形状扭转着直入云霄,塔尖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展现着一轮金色的太阳,阳光如细密的金针般刺入乌云。被塔尖的虚拟阳光晃到眼睛,船舱内的所有人都同时发出惊呼――这么好的太阳,在整个世界都是难以见到的。
“那应该是大主教住的地方吧?”一个矮个子的年轻男人指了指白塔。
“应该没错,也只有他配住那么宏伟的建筑了。”有人接话道。
“轮船即将到达赛克托国斯考未克郡(Skogvik County),所有人,二十名一组,排成五条直线。”指挥员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舱门前,他强壮的手臂挥了挥,继而眼神变得飘忽了一会儿。
“他怎么了?”夏者身旁一个看上去像是印度人的男子向指挥员努了努嘴巴,问道,“他好像总会那样,是不是眼睛有什么问题?”
夏者刚想跟男子解释,那是因为赛克塔拉城人都装有瞳孔晶片,他们的眼神变得无神的时候大概率是在读取晶片上的内容――但他立马意识到不该让人知道自己懂得太多,免得引人注目,于是只说:“可能受了什么伤吧。”
“核辐射真是残忍,看上去那么健康的一个人,也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男子唏嘘道。夏者点了点头,这话他是赞同的。
“老兄,你看上去也还算健康,希望你以后都会健康。”男子对夏者抬抬下巴,“说起来,你长得真是英俊。你曾经是做什么的?电影演员吗?”
“我是一名建筑工人。”夏者笑了笑,“感谢你的祝福,也祝你永远不会被疾病困扰。”
夏者和男子握了握手,表达了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的友善。这一路上,夏者在船舱内接收了不少这样的善意――被选中去人类的“希冀之地”生存的人们,对未来燃起了希望,心情自然是非常美妙的。刚才甲板上的那段小插曲在看见了白塔之后也很快地被所有人抛诸脑后,人们规规矩矩地排成五列纵列,四下低声交谈着,个个脸上都浮起了红晕,那是与因辐射而脱皮完全不同的生机盎然的红色。
轮船停靠在岸边时,船体稳得让人根本难以分辨到底是否还在行进,夏者是通过窗外景色的移动程度来判断的。夏者排在最中央的一列,只能远远地看见被舷窗框选出来的一块画面。白塔已经看不见了,只见一处冷清的码头背靠着大海,一些白色的矮型机器人穿梭在其上,还有几名穿着和指挥员相同的制服的工作人员在来回踱步。
突然,夏者感觉到身后的人群有些异动。
第九章 戾海(下)
他回过头,看见一名穿着古怪的厚重蓝色长袍的女人正在穿过人群向甲板上走去,她的袍子带着兜帽,压低了帽檐,半张脸隐藏在其下。她一边走着,一边喃喃地说这些什么。路过夏者之后,夏者才看见她宽阔的身板后面还跟了三名女人,都披着厚厚的米色保暖毛毯,约莫三十来岁的样子,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手不约而同地捧着硕大的肚子――是孕妇。
人们私下交头接耳开来,夏者也十分吃惊,他才知道这条船上竟然有孕妇!估计她们是被单独保护起来了,毕竟还能怀孕的女人到哪里都是极其珍贵的。那这么说,那个蓝色袍子的人应该就是接她们的奥秘宗教士了?夏者看着她们的背影出了神。
“所有人注意了。”指挥员洪亮的声音将夏者的注意力拉了回来,“目的地是赛克塔拉城的各位,请先行下船。下船后会有另一名指挥员带你们上高速大巴,请跟随好他。”
夏者看见那位黄发女孩和十来个看上去明显没有周围人健壮的人们向舱门走去,排在了孕妇们后面。黄发女孩眼神迷茫,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夏者很想上前拍拍她,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又想到她就要去赛克塔拉城过世界上最好的日子了,便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也将到赛克托境内生活,他也将变得好起来。
一声汽鸣后,舱门缓缓升起,船舱外的雨声变得清晰起来。舱门完全打开后,三名穿白袍的人打着伞走上甲板,一人搀扶一名孕妇,将她们纳入伞下,跟随蓝袍女人下了船,消失在雨帘中。
又一名指挥员从外面走来,他手上搭着一摞透明的斗篷样式的东西,对那队要去赛克塔拉城的人说:“我将带领你们进城,请到岸边等我,下船的时候每个人拿一件雨衣。”
说完,他摆了摆手,示意第一个人下船,并举起了雨衣。那是一个瘦弱的金发男人,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他诚惶诚恐地接过雨衣,刚穿上两只袖子,便见透明的雨衣自动在他的胸前“啪嗒”一声合了起来,将他从头到脚包裹了个严严实实。雨衣的眼睛处还缝制着大大的蛙镜,口鼻部更是有过滤透气口。那人新奇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继而向前一步,走进雨中。
还未待第二个人接过雨衣,便见金发男人转过身来,一改刚才腼腆的模样,对船舱里的所有人兴奋地挥手喊道:“我们到赛克托了,朋友们!”
整个船上的人们都随着他的话语而欢呼起来,一时间夏者也被这令人兴奋的情形感染,欢呼完后竟要落下泪来。他笑自己的多愁善感,擦了擦眼角,目送着一众去赛克塔拉的人们逐个离开,静静等着轮到自己双脚踏上赛克托国土的那一刻。
待去赛克塔拉城的人都走完后,那名拿着雨衣的指挥官也随他们离开。先前的指挥官挥了挥手,示意剩下的人下船。夏者这才意识到,原来只有去赛克塔拉城的人才有雨衣穿,他们没有。不过他并不觉得意外――技术人才总是比苦力更受优待,尤其是在极其注重科技发展的赛克托国。
终于轮到了夏者。
外面的雨已经不算很大了,细细密密的,有点家乡梅雨季的模样。夏者昂首走出门,让雨点轻柔地打在脸上,双脚踏上了岸边有些粗粝的砂石地面。
这不是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港湾。夏者当年来旅行的时候,这里还不是赛克托国,而是妻子很喜欢的一个有着特别的流行文化的岛国。那年他们新婚,蜜月,妻子选了这个她热爱的国家作为目的地,和他一起在这里度过了美妙的半个月。那年他才二十出头,和妻子在酒店房间里关了灯一起看窗外的夜景,喝着白葡萄酒,谈论着打算生一个可爱的女儿。之后他的事业越来越好,他们搬进了大房子,也如愿有了女儿,谁知厄运却接踵而至。
十九年后的今天,他形单影只地再次来到这片土地,人非,物也非。空气中不再有清冽的梅花香味,吸吸鼻子,化学试剂味混合着塑料泡沫燃烧的臭味迎面给了夏者一拳。他赶紧揉了揉鼻子,跟随着前面的人走到岸上的一辆大巴车旁。
这辆大巴车很简陋,和去赛克塔拉城的那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辆大巴有着光滑的流线型银色车头,从窗口能看见里面舒适的灰色座席,简直就是一节小型磁悬浮列车。而面前的这辆车只是一个底板上面装了几根铁柱子,靠电力驱动六只轮子,连一点遮挡都没有,像是用来送货的。
夏者登上大巴车,扶着一根柱子等待其余人上车。他望向自己来时经过的那片大海,乌云灰蒙蒙地压在漂浮着各色垃圾废料的海面上,家乡已经被隔在看不见的远方。夏者分不出哪是西边,只能默默地冲船尾指着的方向瞩目了一会儿,算是在心里告诉母国:我平安到达了。
去往赛克塔拉城的车已经开走了,这辆大巴上的人才慢慢凑齐。车很长,能容纳得下约莫八十个人接踵磨肩地站着,大家都对简陋的大巴没有什么怨言,只为了终于到达赛克托而感到兴奋,一个个喜形于色。夏者身旁站了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的美国人,他的胸口缝制着一面小小的美国国旗。他见夏者看他的胸口,便挥了挥右臂,一脸自豪地喊道,USA! 夏者笑笑,点点头,不再理会他。
任你的母国曾经有多强,现在的你都只是赛克托一号共和国的难民。
不多时,指挥官跳上了车的最前方,车自行启动了。无人驾驶技术在夏者的家乡也已经普及了,并不鲜见,但这么破的车竟然还能无人驾驶,难免令人感到吃惊。车开始行驶后风便大了起来,雨点打在脸上有点疼,夏者转过身去,背对车子行进的方向。
斯考未克郡。夏者用嘴皮子默念这个城市的名字,看它在自己的后退中逐渐显露出它的模样。这里的地势很平缓,港口附近没有什么东西,但随着离岸边越远,夏者的视野范围内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建筑。待大巴行驶了约莫十五分钟后,夏者的目能所及之处便已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坡顶铁皮房,房子低矮,多是灰、白、深蓝色。夏者吸了吸鼻子,好似有股难闻的味道正在变得愈发清晰。
随着大巴往内陆靠近,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不过是五分钟,夏者便看出了街上的人主要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比较少,穿着和指挥员一样的制服,另一种占大多数,都衣着褴褛,一只手拿着一个巨大的拖在地上的白色磨砂大袋子,另一只手握着长长的钢铁夹子,表情木然地拾取着地上的垃圾――随着车驶入内陆,不光是人多了起来,垃圾也多了起来。越往城里开,越感觉到垃圾从零星散布变成了小堆聚集,小堆之间的空隙越来越小,最后地上已经堆满了垃圾,只清出能让车通过的几条窄路。垃圾层还有变得越来越厚的趋势,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和酸臭的气息――夏者终于知道那股难闻的味道来源于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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