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翔车并没有行驶多久便慢了下来,并缓缓地降落在了地面上。乐瑞塔一看四周,这个地方她很熟,已经来过无数遍了。
是青汀香铺。
香铺的生意很好,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川崎渚低着头走进店里,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乐瑞塔也赶紧跟上,把大衣上的帽子拉起来遮住自己的脸――不光是为了让“玛丽”和莲奶奶认不出,也是防止任何人发现她一个“舞姬”型号的仿生人竟然穿着黑色衣服。
乐瑞塔走进香铺里,晶片显示“玛丽”在内室。乐瑞塔假装自己也是挑选熏香的客人之中的一员,一边装模作样地观看着架子上的香氛瓶,一边不动声色地缓缓靠近内室。她被制作得十分灵敏的耳朵过滤掉了店里人声鼎沸的杂音,使她得以听见从内室传来的微弱的川崎渚和李莲的说话声。
“……三个晚上了,仍然没有见到。”
确实是“玛丽”的声音。乐瑞塔点了点头,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乐瑞塔听见莲奶奶说了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比喻。
“会不会是我们想错了?他那个地位的人,会不会根本不去那种地方?”又是“玛丽”的声音,她听上去有些懊恼。
“光云赌城不光是平民的场所,很多权贵也喜欢光顾,那边的贵宾服务很吃香。”李莲回答,“我会尽力早日找到准确的情报。”
“那,我明天再去一趟。”川崎渚说道,“今晚还是要在这里休息,麻烦您老了。”
“都是自己人,就不要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了。”李莲说,“这是今天的辐护Q盾,赶紧吃了,以后千万不能再漏服。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辛苦您到处为我们找药。”
“只希望我们能早日如愿。”李莲话音刚落,乐瑞塔听到一阵OO@@的声音,是川崎渚的脚步声往屋外来了。乐瑞塔吓了一跳,赶紧扭头向店门外快步走去,避免和川崎渚撞个满怀。
快步逃到青汀香铺背后的小巷子里后,乐瑞塔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下一颗扑通乱跳的心。从两人刚才的对话之中,乐瑞塔已经将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玛丽”是去光云赌城蹲守上次没能行刺成功的卡尔将军的!而莲奶奶应该就是她在赛克塔拉城中的接应。这可是大事啊!乐瑞塔赶忙从晶片里找到卡尔将军的名字,要给他发去警示信息。
不知怎么的,在乐瑞塔动作之前,脑海里却出现了卡尔将军双眼直勾勾地瞪着自己,没有舌头的嘴巴大张着喘着粗气,粗糙的一双大手捏着侍女小小的、脆弱的头颅的模样。不止如此,还有他将酒倒在地上引得侍女前去舔个精光时,红白相间、毛孔密布的脸上得意地笑出褶子的样子……突然之间,乐瑞塔觉得,如果卡尔将军真的被“玛丽”杀死,就此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
乐瑞塔惊讶于自己近些天来日渐猖獗的冷漠无情,但也决定就此置这件事不管,再不掺和了。她只是没有救卡尔将军而已,那卡尔将军如果真的死了,也怪不到她头上吧?乐瑞塔刚要扭头回家,却突然被人捂住了嘴巴。她的身后,一具温热的躯体贴了上来。
“不许出声。”
那声音一听便知道是谁,乐瑞塔不敢挣扎,一个口枷旋即套了上来。乐瑞塔的舌头和喉咙被冰冷的铁片顶住,再发不出任何声音,铁片的腥甜味道和与喉头的接触让她有点想吐。口枷刚刚套好,乐瑞塔的眼前便一黑,一块粗糙的布挡住了她的视线。
任她再可怜“玛丽”的处境,此刻自己的安全受到了威胁,乐瑞塔也不能继续心软了。她赶忙调动瞳孔晶片,想要通知城警,却发现接入晶片时什么也看不见。平日里像核辐射一样惯常存在着的那些网页一个也找不到了,乐瑞塔的眼前只有灰蒙蒙的一片,这种虚空她还是第一次见。
“不要浪费力气了。”川崎渚冷冷地说,“我身上有信号干扰器,你们的晶片只要在辐射范围内,就会全部失效。”
完了,乐瑞塔心想,这下她是无计可施了。“玛丽”上次就想杀了自己,这次被抓到自己竟然不但没遵守“不要好奇”的约定,还变本加厉地跟踪她,她必定不会手软。
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传说中的死亡吗?可是她还有很多道理没有搞懂、很多事情没有经历、很多东西没有体验。难道她就要如此潦草且戛然地结束她短暂的一生了吗?连和埃依莎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红灯区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巷子里死去吗?
川崎渚突然感到捂着乐瑞塔眼前那块布的手变得有些潮湿,偏头一看,这名屡教不改的仿生人竟然流下了眼泪。
第十七章 器具(上)
如古罗马宫殿般堂皇的房间中央,过于宽广的大床上铺着一席单薄的黑色丝质床单,柔软而冰凉地贴着格雷光裸的小腿。干燥的空气使格雷咳嗽了几声,从睡梦中醒来,这一觉睡得很安稳,却仍然无法抵消她每一次在这个房间梦醒时感到的孤独。格雷看向巨大的落地窗外,赛克塔拉城又下雨了。灰黑色的天空被圈禁在窗框里,绵绵的细雨如一根根细碎的银针,落在窗上,也扎进格雷心里,将她心中那如棉花湿了水般的沉重和沮丧具象化在眼前。
床的那一边睡着贾奎尔,他金发铺散,呼吸平稳而无声,近乎透明的浅金色眼睫毛在颧骨旁轻轻颤动。格雷远远地看着他,这种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的感觉让她每次都比上一次更觉苦楚,她今天甚至因为害怕这种恍然的孤寂感而差点拒绝了贾奎尔的邀约――但她仍然想抓紧自己能得到的那部分他,毕竟,他是唯一一个懂得她经历了什么的人。
贾奎尔并没有睡熟,他能感觉到格雷的目光。他缓缓抬起眼皮,眼神里没带什么感情地看向格雷。面前的女孩还没来得及涂上平日里惯用的艳红色唇膏,漆黑的直发耷拉在一旁,白里发青的皮肤在阴雨背景之下看起来憔悴而悲伤。她正用毫不掩饰的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他,那爱意里夹杂着许多的委屈和无奈。贾奎尔伸出一只手,格雷眼睛一亮,马上凑上去,方便贾奎尔粗糙而坚硬的手指划过她柔嫩的脸颊。
“陪陪我吧。”格雷鼓起勇气说道,又怕贾奎尔觉得自己不认真对待工作,即刻补充道,“就二十分钟,我就回公司去了,好吗?”
令她意外,贾奎尔很干脆地点了头:“你陪我吧。”
贾奎尔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大理石床头柜上的黑色镶银线衬衫,十分认真地一颗颗系上银色贝母纽扣。格雷也捡起地上的灰色竖纹套装,包臀裙在腰部卡得很紧,她看着自己被挤出来的腹部赘肉,忍俊不禁,食元公司的巧克力冰淇淋蛋糕实在是让人上瘾。
穿戴整齐后,贾奎尔踱步到办公桌旁边。他将手伸到桌面右下方,掌纹识别成功之后,桌面打开了,一台几乎看不见的、半透明的意念端缓缓升起。贾奎尔将软而薄的意念端捏起,在左臂上轻轻拍了一下,意念端便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了手臂上。识别到贾奎尔的生物信息,意念端半透明的机身瞬间被颜色浸染,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贾奎尔在意念端上调出联络志,给果斯发去了一条信息,旋即对在床边已经穿好衣服等着他的格雷说:“走吧。”
贾奎尔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的卧室和办公室都位于量子公司最尖端的实验室大楼顶层,为的是方便随时查看手下科研员们的进度。他的卧室大门与实验室大门别无二致,也是黑色缀银的拱形碳纳米管大门。这些大门在幽深的走廊墙壁上规律地排列着,吞噬掉银色墙壁反射出来的光线,如同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格雷随着贾奎尔向电梯走去,脚步声碰撞在闪烁着凌冽寒光的金属墙壁上,震荡出空寂的回响。
电梯只下行了一层楼,出电梯左转再行走三分三十二秒后,贾奎尔终于在一扇门前停下了脚步。门中央闪着蓝白色光芒的生物识别器认出了贾奎尔,悄无声息地开了锁。量子公司实验室大楼的每一扇门上都有这种生物识别器,是专门为没有植入瞳孔晶片的贾奎尔而安装的。作为赛克塔拉城的合法居民,贾奎尔是唯一一个没有做过任何人体修改手术的人。
贾奎尔向前一步,大门沉重地打开,格雷跟在他后面进了门。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巨大的透明立方体,立方体几乎有两米高,快要顶到天花板,里面盛满了不均匀地结着小气泡的透明胶质。最左侧的立方体里用胶质浸泡着一个小小的胚胎,还拥有尾部,皮肤透明,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一团看不清楚是什么的黑色物质。第二个立方体是空的。第三个立方体里放置着五只强壮的手臂,肱三头肌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静脉曲张。第四个立方体里放着一具快要完成了的仿生人体,是一名腰部异常肥大的女性,她的脸部还没有经过仔细雕琢,浑浊的模样看上去像肉橙色的橡胶。
贾奎尔带着格雷从第二和第三个立方体中间穿过,房间豁然开朗,后面是一片如银色金属洞穴一般的空间,有两米多高,天花板呈平圆弧形。实验室的墙壁被设计成了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置了带有电子标签的试剂、用具,还有格雷叫不上名字来的一些像石头、金属、橡胶一般的物体。贾奎尔曾经和她提起过,那些是科研员们用来研制仿生人身体组织的物质。量子公司从来没有对目前的仿生人研制水平满意过,一直在追求更进一步、更上一层。
实验室的正中央有一台巨大的金属床,大概有贾奎尔卧室那张床的一半大。金属床上方有一台等大的米白色机器,机器表面光滑无缝,只在右上角装了一个绿色的感应灯,显示着瞳孔晶片或者意念端的接入情况。机器正在运作,却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侧耳倾听,安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人的呼吸声,和时而发出的手术刀划开皮肉的黏糊糊的声音。一名穿着白色反光实验服的科研员背对贾奎尔和格雷,佝偻着坐在金属床前。他面前的床上躺着一具被白色高纤防水布盖着的仿生人体,只能看见露在外面的双脚和大概的轮廓。科研员对两人的到来毫无觉察,正在仿生人体的腰部动作着什么。
贾奎尔走近果斯,在他的身边俯下身来。格雷站到他的身边,只见防水布在仿生人的腰下方开了一个长方形的口子,果斯两只灵巧的义手正在用一把手术刀和一只缝合机缝着仿生人灰粉色的内脏,那好似是一枚卵巢。
知道有人靠近,果斯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专注地继续缝合。贾奎尔和格雷凝神观摩了大概有十五分钟,才见果斯终于放下手中的器械,长出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贾奎尔:“差不多了。”
“这个没有必要吧。”贾奎尔皱了皱眉,“我们只用得到仿生人的子宫,它不需要有卵巢。”
“这目前还只是个装饰,要让他们能自然受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果斯用戴了手套的手指轻轻戳了戳那个仿制卵巢,卵巢在他的戳动下轻轻晃了晃,如果冻般。格雷看了悄悄深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侧腹。
“那更没有必要了。”贾奎尔的声音变得冷峻起来,“仿生人只要能完成目的就行,这一具的重点在于子宫,其它对重点功能不造成影响的器官可以能省则省。”
贾奎尔说着掀开了盖住仿生人面部的白布,格雷凑上前去,见那仿生人的脸并不似想象中的那样五官潦草,而是拥有一张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用心捏造过的脸。仿生人的眼皮轻轻闭着,眼睫毛静静地如羽翼般停在空气中,好似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与低头端详她的格雷对视。
格雷悲从中来,手指轻轻抚了抚仿生人弧度优美的鼻梁。果斯扭头看见格雷的眼神,问:“格雷小姐不喜欢她的鼻子?”理解别人的情绪向来不是果斯的强项。
“恰恰相反,我很喜欢。”格雷回答。
“那你不满意的地方是什么?”果斯追问道。
第十七章 器具(下)
格雷看了看贾奎尔,他正在一旁低头研究着仿生人的子宫,脸上没有表情,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果斯和她的对话。格雷担心引起贾奎尔的不悦,但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她还没有看见过这个世界的模样,却注定了要一生都要在痛苦中度过……”
“痛苦?”果斯不明所以地侧了侧头。
看见贾奎尔没有反应,格雷稍稍放心,解释道:“一生不停地怀孕、生子,忍受所有分娩期间的疼痛,且永远看不到尽头,这难道不痛苦吗。”
果斯闻言,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继而若有所思地端详起了金属床上躺着的仿生人。见果斯不说话,贾奎尔的面色骤然变得凝重了起来,看来是有在听他们之间的对话的。格雷见状,赶忙解释道:“我也只能从我理解的角度看问题。”
“格雷小姐,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果斯看着仿生人喃喃道,“我从未想到过这个问题,怀孕和生产是很痛苦的事情。”
格雷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可以在制作阶段尽量减少她们的这种痛苦。比如,宽一些的产道,和更高的母体营养储备量,以及将脐带输送的效率降低一些――”
“不行。”贾奎尔闷闷的声音如同一个炸雷,吓了格雷一跳,“婴儿的健康必须保证。”
“如果把孕育周期改得长一点,那么脐带输送效率降低也不会造成不好的影响。”果斯已经在手臂上的工作意念端里记录起他的思考程序了。
“我说了,不行,这件事情没有讨论的余地。”贾奎尔斩钉截铁,“首先保证婴儿的健康,第二,生产周期和方式都要和自然人一样。”
“但是,格雷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她们一生都在怀孕生子,这种看不到尽头的痛苦――”
“她们是仿生人,创造仿生人,就是为了完成自然人完成不了或者不愿意完成的事情。”贾奎尔冷冷地转向格雷,“你作为环球公司的领导人,竟然如此不分是非、多愁善感,这样如何能领导好一个重要的公司?此时你还来动摇我最优秀的科研员,如果不是了解你的父母,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外国派来的间谍了!”
格雷闻言心中一沉,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她看着贾奎尔看向自己的嫌恶的眼神,又看了看金属床上仿生人闭着的双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果斯,我是你的雇主,这件事情不可商量,按照原计划进行。”贾奎尔对果斯说道。
果斯点了点头,继而问:“那,比较宽的产道――”
“她们必须拥有自然人会拥有的产道!”
“但是,宽一点的产道不会影响什么――”
“你不是想要造出真正的人来吗?仿生人与自然人的形态越差越远,这和你的目的是偏离的。”
贾奎尔此话一出,果斯才大梦初醒般地“噢”了一声,点了点头,回去继续鼓捣他那徒有其表的人造卵巢了。见果斯已经重新投入实验,贾奎尔伸手捉住格雷的手腕,将她往实验室门外拖拽。
格雷平日里常常通过微电流脉冲波刺激肌肉,又在很小的年龄便开始吃辐护Q盾,身体强壮,如果用起力来,贾奎尔还真不一定能拽得动她。但此时她心甘情愿地被贾奎尔拖到了实验室外的走廊里,还不等实验室门关紧,贾奎尔便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用力的程度好似想把她的下颌骨捏碎。
“你们家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贾奎尔恨恨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平日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少见地出现了激烈的情绪,“你父母说奥秘宗对待孕妇的方式是不道德的,我认同了,开始研发代孕仿生人。这眼看着要成功了,你却又处处与我作对,你可真是他们的好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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