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者感动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他嘴唇颤抖着用意念在管理器中输入代码,代码运行之后,目标程序的暗红色图标跳了出来。夏者选中图标,终于,他从离开母国之后便无一刻不在挂念着的通讯界面在意念端投映的画面中铺开。
“九五,五平留爱地里发,我案司都。”夏者在界面中输入汉字字符。还不到一秒钟,他就接受到了来自对面的回信。
“五伞反地凭买万。”
夏者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屏幕上的暗语代表着一件事:他终于联络上了母国。
这个名为“通信密文”的通讯软件是夏者母国的国家安全部开发的。软件中有一个加密插件,该插件每半分钟会生成一张全新的密码表。密码表上每两个汉字相互对应,使用者输入一个汉字时,插件会自动将其替换为密码表上的对应汉字。
这个加密插件的底层逻辑是古老的“凯撒密码”,但其每半分钟一次的无序、随机密码更替,使这种原本脆弱而麻烦的加密方式变得非常坚固且方便使用。使用者只需在脑海中输入想要说的话,插件便会启动,并根据当下的密码表将其转换为混乱的文字发送给对方。对方的意念端收到这些毫无意义的文字后,插件会在文本传入对方脑海之前将其翻译回原来的文字。这样一来,即使中间的通讯被拦截,窃听者也只能看到毫无规律的胡言乱语。只有开发端录入过生物信息的人才能正常运行插件,在大脑中识别这些加密通话。
夏者和母国的对话十分简单直白:
“是我,我现在人很安全,可以说话。”
“我们都很记挂你。”
夏者平复了一下情绪,在脑中回复:“计划正在稳步进行中,我已经摸到了中心力量的边缘。”
虽然有着极其保险的通信加密技术,但夏者和母国都谙熟万物相生相克的道理,谁也无法保证破解这个加密方式的工具永远不会出现。在计划真正完成之前,他们会尽量避免交流任何行动细节。毕竟,就算交流了,母国也无法刺穿赛克托坚硬的防护壳,前来为夏者提供任何帮助。这也是为什么夏者的这次行动有着极高的自由度,当然,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更加沉重的责任。
“联络环境安全吗?”
“暂时安全,但是三天之后将会做植入晶片手术。在摸清晶片运作方式之前,会避免联络。”
“收到。请万万保重自己。”
“请组织放心。”夏者说着,登出了通信密文。
第十九章 迹(下)
夏者相信自己的反侦察能力,去买芯片的路上,他一路都在提防有人跟踪,还蒙了面,特意绕了远路,作出一副只是在闲逛的样子。在等待波维塔从“深市”回来的时间里,他为了别太乍眼,还拎了一个巨大的酒瓶子坐在一旁的地上,假作成走不动路的醉汉模样,这种形象在中城区的夜晚可是一点也不稀奇。总之,夏者是经过母国严苛训练的人,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把握,很有信心。
所以他并没有想到,此时,已经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紧了他。
麦拉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一边在瞳孔晶片上玩着趣金公司的《深海破冰》游戏,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久松慎也聊着天。坐在房间另一端的雕花木软垫沙发里的檀苏正面朝她这边,眼神涣散,嘴里念念有词。麦拉知道她是在一边在织女网上学习照顾婴儿的知识,一边看着自己,免得自己又出去乱跑。
檀苏的话很少,只有聊到对织女的信仰时才会多说两句。前天麦拉问她在忙些什么,她回答说是在学习育婴的知识,争取能有一天被调去照顾婴儿而不是孕妇。麦拉开玩笑道,是不是因为上一回自己到处乱跑,所以搞得她不愿意照顾孕妇了?檀苏正色摇头说不是的,纯粹是因为现在教会学校里照顾孩子的人手不够,她希望能帮上忙。
问檀苏问题、玩趣金公司的游戏、和久松慎也聊天,这就是麦拉这些天赖以度日的全部娱乐。自从上次之后,檀苏将麦拉看得很紧。她不光白天寸步不离,就连夜里也不回她的房间,而是睡在那张软垫沙发上,麦拉翻个身都能将她惊醒。麦拉自觉对不起檀苏,这个可怜的姑娘都要被她折磨得神经衰弱了。但是没办法,她已经怀孕了,计划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她一定要弄清楚那两名失踪的孕妇到底去了哪里。今晚之后,她还将更对不起她,麦拉在心里提前向檀苏道了个歉。
如果不是麦拉超强的洞悉能力,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发现奥秘宗接走孕妇的端倪。先不说赛克塔拉城内愿意怀孕的女人寥寥无几――奥秘宗里的大部分孕妇都是争先恐后地想怀上孩子的外城女人,那些女人得偿所愿之后,便被外城人认为是“进城过好日子去了”,没有回来也很正常。赛克塔拉城的女人如果怀孕了,要么是意外,要么是一些侍女厌倦了街头的生活,想要进奥秘宗去享享清福。不管是哪种情况,都鲜少会有人在意她们的去向。在这个被工作、游戏、酒精、毒品、仿生人伴侣占满的世界里,没有人会闲着无聊去关心别人的命运。也就只有麦拉那不肯平息的记者精神,会让她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格外留心。
“我只是好奇为什么是黄色。”麦拉一边给困在冰冻珊瑚里的小鱼破着冰,一边和久松慎也聊道,“如果让我去改量子公司的外观,我可能会把它改成一个跳舞的仿生人的模样。”
麦拉并不知道“舞姬”的表演实际上是如何进行的,她一听到“舞姬”,脑海中出现的便是乐瑞塔穿着蓬松的短芭蕾舞裙翩翩起舞的样子。
“那样的画面肯定比只改成一个单色要难。”久松说道。
“不知道是谁想出这样的恶作剧,贾奎尔一定很生气吧。”想到贾奎尔那张看起来好似要被放到祭坛上膜拜的冷脸变黑的模样,麦拉不由得发出笑声。
“说是未登记意念端的动态编码太难追踪,贾奎尔也不愿意费力气去追查这种东西,于是就只加固了公司的外观防御。”久松慎也本来没觉得这件事情好笑,但听见麦拉笑了,便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在这之前,每个公司的外观防御都几乎是不存在的,谁能想到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
“麦拉小姐,该去注射了。”檀苏说道。麦拉答应了一声,关掉游戏,和久松慎也道了别。
在檀苏的带领下,麦拉来到了看诊室。这已经是她第三次来这里注射,便也不觉得陌生。时值中午,是白塔上的人造太阳最亮眼且温暖的时候,要注射的孕妇基本都会选择这个时间段出来。麦拉看见前面还有三名孕妇在排队,她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虽然她们都穿着奥秘宗发的淡粉色斗篷,但不难从她们对周围环境难掩的新奇之中看出她们都是外城人。
注射医生看见麦拉,远远地冲她笑了笑,并招手让她先去,这是她作为前主持人的优待。麦拉报以微笑,摇了摇头,乖乖地继续排队,她不喜欢拿自己的身份去压别人一头。几名孕妇见状扭头看了看,惊讶地认出她就是她们在电子屏上看到的那个主持人。其中一名比较大胆的孕妇轻声说了句,赞美织女。
“感谢织女赐予的奇迹。”檀苏替麦拉回应道。
麦拉看见前面一名排队的极其瘦小孕妇正在用意念端玩趣金公司的游戏,肯定了对于她是外城人的猜测――她没有植入晶片。这名孕妇玩的是蔬菜种植游戏,正在有条不紊地往土坑里放置好似是胡萝卜还是什么其它蔬菜的苗,麦拉认不清楚。但是这个游戏让她想起了小时候曾经玩过的一款游戏,那时候意念端还没有发展成如此轻薄的样子,还有着现在看来相当笨重的厚度。
“很小的时候,我也玩过一个类似的游戏。”麦拉对檀苏说,“也是种植培育的,不过培育的是太空品种。带着树苗上太空,在宇宙飞船里进行栽培。”
檀苏听了并没有接话,而是赶忙低下了头,不敢看麦拉,好似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论。看见檀苏的反应,麦拉才想起奥秘宗是反对离开地球、离开“家园”的。“太空”和“宇宙飞船”都是大不敬的事物,支持研究这些的人,按照织女教的教义来说是会遭受到永世的折磨的――人如果不固守家园,就会被织女唾弃,会在她降临后被攫取意识,受到无休无止的严厉惩罚。
麦拉平日里并不算太虔诚,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这个守则。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她赶忙转移话题:“你以前照顾过的孕妇里,有喜欢玩游戏的吗?”
“很多。”檀苏回答,“在进入诞灵室产出婴儿之前,孕妇们能做的事情很少,玩游戏能帮她们度过大部分时间。”
檀苏说着抬头看了看麦拉,麦拉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是在对自己之前乱跑的事情表示理解。
“你呢,你喜欢玩游戏吗?”
“不喜欢,我比较愿意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学习新知识中去。”檀苏一板一眼地说道。麦拉见她过于严肃,便拿话来调节气氛:“那一般你都和你照顾的孕妇们聊些什么?”
“除了你之外,很少有孕妇那么爱和我聊天。”
“完全没有吗?”麦拉眨眨眼,继续逗她。
檀苏却偏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倒是有一位,我们很投缘。她还说过想要和我保持联系,方便出去之后从我这里得知她所生产的孩子的成长情况。”
麦拉听到这句话,突然警觉了起来。
“生完出去之后”,这是一句非常关键的话。檀苏口中的这名孕妇出去了以后还有没有再和她联系,这决定着麦拉的怀疑是否能得到印证。檀苏看到麦拉的脸色变了,误解了她的意思,解释道:“当然,我肯定没有答应帮她,那是违反规定的。我只同意了和她保持联系,我们很聊得来。”
“那……”麦拉压住狂跳的心脏,尽量显得镇静且不刻意地问道,“她出去之后,你们都聊些什么呢?”
“没有联系了。”檀苏说着,表情有些别扭,“她可能只是想利用我了解孩子吧,被我拒绝之后,便没想着真的和我联系了。”
“那,你照顾的孕妇,除了她之外,有出去之后还和你联系的吗?或者说,你知道她们之后的生活如何吗?”
“麦拉小姐,你为什么这样问?”檀苏警惕了起来。麦拉赶紧故作轻松地笑笑,说:“我……害怕身体有严重的后遗症,想知道生完孩子的女人们都怎样了。”
檀苏闻言理解地点了点头,有些无奈地说:“这个我还真的帮不了你。孕妇们进了诞灵室,就和我们这些照顾的教士没有关系了。”
太可疑了,麦拉的手颤抖起来,看来奥秘宗真是越查越有问题。麦拉努力地平复心情,不敢让脸上显示出任何情绪。还差一个人就要轮到她注射了,绝对不能被医生看出端倪。
队伍往前走了一步,排在麦拉前面的那名孕妇举起没有贴合意念端的那只手臂,医生拿起注射器,问:“第五次注射,莎瓦娜,没错吧?”
“是的。”孕妇身边跟着的教士点了点头。
医生刚要注射,教士却突然慌乱道:“不对,好像是第六次!”
“到底是第几次?”医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眉头皱在一起。
教士抬眼在晶片上搜寻了一番,继而向医生点点头:“莎瓦娜,确实是第六次。不好意思,我最近被借调去照顾新生儿,精力有些跟不上――”
“可以理解,但以后一定要谨慎。”医生转过身,到试剂架上去换了一瓶注射剂,“这如果弄错了,可不是能弥补的错误。”
“实在是太抱歉了,我向织女认罪。”教士赶紧仰面闭眼,朝向天空,右手举到了太阳穴旁。直到医生将那瓶新的试剂输入了名叫莎瓦娜的孕妇的手臂中后,教士才低下头来,扶着莎瓦娜往孕灵别苑走了过去。
轮到麦拉了,她在那张柔软的粉红色椅子上坐下,伸出左手臂,檀苏帮她把袖子撩了上去。麦拉看了看面前的医生,说:“请问塔科特医生,第六次试剂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塔科特X(Tuckert X)见到麦拉,神色变得和蔼起来:“每一次注射的试剂都不同。越往后面,营养的剂量就要更多,特别是临产的时候,不然供不上母体和胎儿。”
麦拉点了点头。一根细小的银针扎进她的手臂,不疼也不痒,几乎可以说是没有感觉。一边注射,塔科特医生一边对麦拉说:“对了,那天开会的时候,卢奇奥主教还让我在给你注射的时候当面问你――明天会有新闻台来采访。你是前主持人,大家都很关心你的近况,你明天上镜去谈谈在这里静养的经历,可以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麦拉开朗地笑了笑,她怀念面对镜头的感觉,“当然啦。”
“那好,晚一点主教他会亲自把稿子在晶片上传给你。”塔科特说道。
“这点小事,他直接在晶片上面问我不就行了嘛。”麦拉说道。
“那可不行,他需要征询过我的意见,我要先看看你的身体能不能承受这些活动。”塔科特解释道,麦拉这才反应过来――她虽然肚子里已经有了个成型的孩子,但不知为何还总是会忘记自己是个孕妇的事实。
塔科特注射完后,问道:“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
“睡不着。”麦拉装作困扰地挠挠头,“孩子总是踢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塔科特露出欣慰的表情:“这说明孩子很强壮,是件好事。当然,母亲也要休息好,孩子才能长得更好。我这里有些安眠药,是专门给孕妇吃的,婴儿不会吸收,你拿去放心吃吧。不过记得,一天只能吃半片,这个的效果还是很强的。”
“谢谢医生!”麦拉接过一板白色的小药片,开心地说道。
其实麦拉一点都没有睡不着,每天晚上有乐瑞塔送的安神香作伴,她睡得又安稳又香沉,这安眠药她不是为自己准备的。
将要吃下这药的人,是檀苏――当然,檀苏本人对此,是毫不知情的。
第二十章 教区采访(上)
坐在前往奥秘宗教区的高速中巴上,夏者将贴合在左臂的意念端中的画面投射到眼前。那是一张黑底白字的讲稿,字符排列得密密麻麻,左上角盖着古老的火漆印样式印章。那是大主教的印章,代表他批准了这篇讲稿。火漆是金色的,勾勒出奥秘宗教徽的模样,DNA双螺旋结构镶嵌在象征着世间万物的深蓝紫色圆形中央,代表神经元突触和联结的金色圆点与弧线看似纷乱实则有规律可循地分布在双螺旋两侧。会徽的下方写着A, E两个字母,是大主教名字的缩写。
没有人知道大主教的全名是什么,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他为“主教大人”。他和那名从未露过面的大祭司一样,是这个国度最高权力的象征。虽然在赛克托各处都能看到大主教的脸,但他与人民的生活是有距离的。他连新闻台都鲜少上,赛克托国民对岩本纯要比对他熟悉得多。大主教的面庞无处不在,大主教的眼神无孔不入,但大主教又很少直接和人民产生任何交集,这使得他的模样虽然一直在人们身边浮现,但没有人真正了解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背后到底站了一个怎样的人。人总是会对未知产生恐惧,加之巨幅人像带来的压迫感和监视感,大主教已经成了赛克托人民敬仰、畏惧、顺从、认命的一个精神符号。
相比之下,经常在新闻台上出现的前岛国首相,在权力交接后自然过渡为了现任首长顾问的岩本纯就要鲜活许多。因为政权更替之后赛克塔拉城人民的生活确实好了不少,所以倒没有什么人骂当年轻易向大主教投降的岩本纯是卖国贼。人们有了日益丰富的食物和水,曾经瘫痪的交通系统重新运营且比之前便利,有清洁能源的开发以及对生态的修复重建尝试,有仿真度极高的游戏,少部分人还能用得起与真人无异的仿生人管家或伴侣……虽然小家庭被拆散,但无论是父母还是子女,妻子还是丈夫,都各自过上了比在旧世界时安全且富足了百倍的生活。特别是当看见新闻台里还在挨饿、受冻、在废墟里挖腐烂的植物根茎和昆虫果腹、不得不喝死亡的海水、因为扛不住辐射而相继死去的外国人们,留下来了的前岛国国民无一不庆幸岩本纯将国家交给了大主教,无一不抚着胸口感慨幸好统治着这片大陆的是诺亚克政权。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人有几个会还拿“忠诚”“衷心”“家国情怀”当宝贝?他们大概是没见过八个月大的婴儿呈青黑色死在自己臂弯里的模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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