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贾奎尔拿自己的父母说事,格雷不再愿意任由他拿捏,举起右手用力地扯掉了掐着她下巴的贾奎尔的手,说:“我的妈妈和爸爸对你忠心耿耿,你凭什么在他们无法为自己辩白的情况下污蔑他们!”
看见格雷因为愤怒而泛起了血丝的双眼,贾奎尔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眼中波涛汹涌的怒气逐渐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那种常见的如深不见底、广不见边的蓝黑色深海一般令人发寒的平静。他刚要说什么,却见小臂上的意念端通体闪起了红色。
那是一级警报被触发时才会出现的提醒方式。
贾奎尔连忙查看意念端信息,格雷也顾不得追究他刚才的发言,焦急地接入瞳孔晶片查看有什么险情,却什么也没有收到。她看向贾奎尔,贾奎尔看着意念端的眼神从紧张逐渐变成了疑惑,之后又成为了一种很复杂的、介于可笑和无奈之间的神色。格雷从来没见过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估计只是幼稚的黑客的胡闹,改回去就行了。”贾奎尔对着意念端喃喃道,“只是这颜色,实在是刺眼。”
“这颜色真刺眼啊……”
“你懂什么!”安妮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可是我妈妈最喜欢的颜色,向日葵的颜色!”
安妮坐在简易的行军床边,一脚踹向窝在旁边角落里的沙袋沙发上的波维塔。波维塔被她踢得身体一晃,手臂上的意念端差点撞到墙壁上。他耷拉着浓密的眉毛,英俊的脸上露出委屈巴巴的苦相:“女王大人,能请你别再踢我了吗,我胆汁都要被你踢出来了。”
安妮笑骂了一句“夸张”,凑过去看波维塔的意念端在空气中投射的画面。在暗网的论坛上,已经有人开始议论刚才那起针对量子公司的黑客袭击,“莫名其妙”是被提及最多的评价。
“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幼稚了?”安妮浏览着那些评论,说道。
“幼稚又怎么了,能给你出出气就行!”波维塔拽了拽安妮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的红色麻花辫,“我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才是没有晶片植入的意义。”
安妮侧着头思忖了一下,继而点头表示同意。有的时候波维塔说的话会让她一时间忘记他是个多么没有正形的人,她扭头看向坐在天鹅绒挂毯前的波维塔,那帅气的面庞也经常唬住她,让她都要拿他当个正经的成熟男人看待了。
“看什么,是不是羡慕我比你漂亮?”波维塔对上安妮的目光,得意地挑了挑眉。安妮翻了个白眼,躺回了那张虽然小却意外很柔软的床上。
距离那个躲过城警司设下的陷阱、惊慌失措地来到这里的深夜才过了不到两天,安妮却莫名地觉得,自己和波维塔成为朋友,好像已经有了许多年。
第十八章 天堂往事(上)
自从认识了波维塔,安妮开始期待夜晚的到来。
罗可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晚上十一点睡觉,早上六点起床,这个作息雷打不动。他没有床,总是抱着一支冷冻射线枪,睡在义肢商店柜台前的一把深蓝色泡沫摇椅上。这是为了守护安妮和商店的安全,也是做好了准备在任何时间接待客人。虽然他的熟客都了解并尽量尊重他的休息时间,但难免会有不知情的新客在深夜里敲门,他不想失了他们的生意。
让安妮感到放心的是,罗可从来不会在夜里找她,他总是在早上七点钟准时端着早餐敲响她的房门,向来如此。换言之,她只要在七点前回到家中,悄悄溜出门一整夜的事情便不会暴露。
和波维塔在一起的时光很快活,虽然这个油嘴滑舌的芯片贩子总是没个正形,但和同龄人接触还是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存在感,觉得她与世界并不是除了和爸爸的亲情之外就毫无关系,她还有“父亲的女儿”之外的身份。而且,不知为何,她和波维塔熟络后愈发觉得相见恨晚,有聊不完的天,互相之间也有来历不明的信任。
那天夜里,安妮从集会上逃脱之后急需找人倾诉以安定慌张的心情,无处可去的她想起那个芯片贩子说过可以随时去找他玩,便来到了波维塔这里。当晚,她神魂不定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楚之后,才觉得心里的惊慌稍微少了些。她不怕波维塔将她举报给城警司,不光是因为波维塔就是把暗网芯片卖给她的人,也因为赛克塔拉城的非法留驻者有个不成文的共识――无论彼此之间发生怎样的矛盾,都绝对不会让城警司和政府介入。相比之下,他们宁愿去找斋藤家族来给自己调解纠纷,都不会往不支持他们存在的诺亚克政权上撞。
那晚,波维塔将安妮带到里间休息,并告诉她这次能安然无恙是运气好,以后千万不能如此大胆地去参加暗网上的线下聚会了,特别是“挖矿者”的聚会,这是大忌: “暗网是去中心化的无监管网络,任何人都能在上面发帖,其中的危险是超乎想象的。”
喝下了波维塔端来的豌豆鸡汤之后,安妮的恐慌稍稍褪去了些,随之而来的却是一股要将她从头到脚都吞噬殆尽的愤怒。安妮说,凭什么,凭什么量子公司拥有拯救人类的解药却密而不发,凭什么政府要将那些无私的“挖矿者”一网打尽,凭什么?如果全世界都能拥有量子矿,就不会再有别的孩子像她一样失去母亲。能让所有人获得幸福的东西,凭什么只被捏在那一个公司手里?
“真想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波维塔没有说些虚无缥缈的空话去安慰安妮,而是真的给了量子公司“一点颜色看看”,这个颜色,还是安妮选的。
波维塔没有对安妮避讳自己的黑客身份,这让安妮更加认定了他是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波维塔也惊讶于自己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孩的不设防,他是黑客这件事可没有几个人知道,现在却如此随意地透露给了安妮。在黑掉了――不如说是“黄”掉了量子公司的外观之后,安妮和波维塔更是有了并肩战斗过般的特别情谊。两人这时才意识到,他们对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经历过什么样的事情,都还一无所知。
“往左转一点。”安妮在眼前竖起一支木质画笔,眯起一只眼睛,比划了一下波维塔的鼻尖到他背后的挂毯边缘的距离。波维塔有些别扭地转了转头,斜眼瞄了一下挂在自己肩膀上的单薄的床单,那是他身上唯一遮挡着的布料。
“我不能穿件衣服吗?”波维塔完全失去了平时插科打诨时的自在感,浑身不舒服。
“那些旧世界油画里的美男子都是这幅打扮。”安妮一边比对着波维塔的头发,一边试图在调色盘里复制出那种微妙的深红棕色,“再说了,你都看过我只穿腰封的样子了,我没让你把生殖器露出来已经很不错了。”
“什么画要把生殖器露出来。”波维塔翻了个白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给趣金公司的成人游戏供稿呢。”
“这你就不懂了吧!有一个旧世界的雕塑,叫做《大卫》,那个雕塑的生殖器就――”
“你也别太看不起我了,虽然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腓力斯人’,但《大卫》我还是知道的。”波维塔说道。这话却引起了安妮的进一步进攻:“你要是真有点文化修养,就该知道我们已经不该用那个过时的蔑称了。”
波维塔自知理亏,不再反驳,转移了话题:“你从哪儿知道这么多旧世界的事情?要比谁每天在织女网和暗网上花的时间更多,那肯定是我,怎么说也应该是我比你懂得多。”
“是我爸爸告诉我的。”安妮终于调好了颜色,开始着笔在床边架着的画纸上挥洒了起来。
“罗可听上去是个厉害的角色。”波维塔的眼睛里流露出敬仰的神色,“又会医术,又会做生意,还知识渊博……”
“那是你没见过我妈妈!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安妮一边运送着手腕在画布上涂抹,一边说道,“爸爸知道的许多事情,都是妈妈告诉他的。妈妈在旧世界里是个艺术史教授,懂得可多了――艺术史,就是研究旧世界所有的艺术形式,比如油画、雕塑、建筑、摄影等事物的历史的学科。”看见波维塔露出不解的神色,安妮解释道。
“不光是艺术史,她还对东方哲学颇有研究。可惜她没有撑到赛克托建国的那一年,不然现在趣金公司的创意部门领头人肯定是她。如果那时候有辐护Q盾就好了,不知道现在我们三个人过得会有多开心呢。”安妮说着,想了想,又道:“不过,如果妈妈还活着,她应该不会同意将我藏在家里。她比较理智,不像爸爸这样感情用事。”
“罗可是个很多愁善感的人吗?”波维塔看着安妮回忆过往的表情,对她的家庭感到好奇。
“噢,绝对是的。他会努力隐藏这一面,但他就连看到一只苍蝇死在窗台上都会默默掉眼泪。”安妮说道,“妈妈还在世的时候,我们会一起看动画片――那时候还有电影可以看。看到感人的地方,妈妈总是会看着流泪的爸爸,用手肘碰碰我,和我悄悄地笑作一团。”
波维塔听着,露出向往的神色。从安妮的描述中,他看见了一个他不曾拥有过的美满的三口之家,这让安妮在他眼中的形象更加鲜活可爱。波维塔说:“你能把这个画给我吗?”
“什么?”
“就是你刚才说的,你们一起看动画片,罗可哭了,你妈妈――”
“卡罗琳。”安妮补充道。
听见这个名字,波维塔吃了一惊,眼睛猛然瞪大。安妮对他突如其来的表情变化感到十分不满,皱了皱眉头:“脸别动,我画着眉毛呢。”
“卡罗琳,是你妈妈的名字吗?”波维塔讶然看着安妮。
“是呀。”安妮莫名其妙地放下画笔,波维塔的脸改变了角度,使她一时无法再画下去,“这个名字很奇怪吗?”
“卡罗琳也是我妈妈的名字。”
安妮顿时也瞪大了眼睛,画笔的笔尖不小心在纸上蹭过了一道红棕色:“竟然有这样的巧合!”
安妮和波维塔看着对方,从波维塔深红棕色的眼睛和安妮绿色的眼睛里,两人各自看到了彼此的倒影。他们眼中的震惊逐渐化为了然,继而会心一笑,在悄然无声中达成了一个共识:
他们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
“我会把你说的那幅画画给你的。”安妮示意波维塔把头转回刚才的角度,“不过,可能画得不会很好,因为我只有比对着才能画好人物,我能空凭幻想就画得好看的东西只有花朵。”
“是卡罗琳教给你的吧,你说你房间的天花板上挂着她画的向日葵。”
“是的,妈妈最喜欢花朵了,又最喜欢黄色,所以她在世时总是喜欢画向日葵。”安妮拿起颜料盘,开始调波维塔皮肤的颜色,“你的卡罗琳呢?你的妈妈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妈妈……她没有你妈妈那样有学识。但在我眼里,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波维塔说着,垂下眼睛,陷入了回忆。
波维塔刚巧是2068年,也就是海洋事实上失去了自净能力的那一年出生的。他爸爸在他出生前早已离开,妈妈也对那个男人绝口不提。妈妈开了一家杂货铺,卖一些金属零部件,支撑起了母子二人的生活。为了省钱,妈妈常带他去翻富人区的垃圾堆,从那里面捡出一些几乎没有用过、只是因为样式过时就被扔掉了的电器,拿回家中,两人一起将其拆卸、清洗,挑选出合适的零部件,修复如新后放到店铺里卖。“一个人的垃圾,是另一个人的宝藏。”妈妈总是这么教育他,“我们是中间人,要认真、仔细地对待这些被遗弃了的宝贝。”
波维塔八岁那年,赛克托建国,赛克塔拉城大清洗。他们孤儿寡母没有任何科学技术知识,是没有可能获得合法城民的身份的。那时候波维塔已经懂事了,他从街上的人那里听闻,未成年的孩子们会被送去一个美丽的大教堂,和同龄人一起过上富足快乐的生活。至于妈妈,很可能会被赶走,被送到外城去“捡垃圾”。他们将永远也见不到对方。
一天晚上,波维塔哭着对妈妈说,他不想去那个大教堂,他想和妈妈一起去外城。“反正我习惯了捡垃圾的日子。”年幼的波维塔擦着眼泪说道,“如果再也见不到你,我宁愿死掉。”
卡罗琳痛心疾首地告诉波维塔,他将会过上好日子,有抗核辐射的特效药可以吃,有书可以读,这是她作为一个母亲想要他能拥有的最好的生活,他不能不懂事。但小小的波维塔不愿意了,他振振有词道,妈妈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地只想拥有她想要的?难道他想要的就不作数吗?他想要的只是永远和妈妈在一起,这很过分吗?
在一个星期的冷战和波维塔的一次自杀尝试之后,卡罗琳终于屈服了。为了满足儿子“永远和她在一起”的愿望,她一件件剥下了身上的衣服,以侍女的身份留在了赛克塔拉城中。内政厅户籍司的人登门时,她谎称自己的孩子已经跟人流窜去了港口,大概已经到了别的国家。实际上,她把瘦小的他藏在了破败的家中的一个墙缝里,封上只留一个小小的透气孔的水泥,让他躲过了新赛克塔拉城城警司的搜寻。
她的名字从卡罗琳尤里维奇变成了59卡罗琳。直到妈妈去世多年后,波维塔才明白,为了迁就自己的任性,妈妈甘愿放弃她的尊严。
第十八章 天堂往事(下)
波维塔从小跟着妈妈在暗息区流窜,逐渐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也目睹了它是如何一步步发展成今天这个闹市的。卡罗琳倒是不多限制他,只是在暗息区逐渐分化出上区和下区之后告诫过他,没事少去下区、也就是“深市”那边晃悠。那边的水很深,万一出事的话,他们孤儿寡母可不是任何人的对手。
波维塔没有晶片植入,为了登上织女网去看看赛克塔拉城的虚拟世界,他对意念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经常在暗息区的意念端售卖摊前流窜。他学着卡罗琳的样子,捡别人不要的意念端回来修好。卡罗琳见他有这样的手艺,十分惊喜,常拿他修好的意念端卖给客人,两人的日子越过越宽松。波维塔一开始还时不时会饿肚子,后来餐桌上的食物愈发丰富起来,再到后来,他还吃起了辐护Q盾。他记得妈妈第一次拿回辐护Q盾的那一天,她充满爱意地看着他用夸利亚纳的过滤水将小小的灰色药丸送服,说,我的宝贝可以活下去了。
卡罗琳将自己接客和卖意念端赚来的钱都给波维塔买了辐护Q盾吃,她自己却不舍得吃一颗,身体变得越来越差。
波维塔十一岁那年,卡罗琳因核辐射引起的并发症去世。令波维塔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他竟然没有过度地悲伤。默默地流了一天眼泪之后,他一夜成熟,镇静地将和妈妈一起住的破房子卖给了一个在暗息区下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人。他拿着卖房子的钱和妈妈留下的钱,在暗息区上区一片经常路过的区域里,摆起了一个卖意念端的流动小摊。
因为年龄太小,波维塔一开始的生意并不好。人们看见一个小孩子孤零零地卖东西,倒不至于欺负他,但也并不拿他当回事。波维塔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成熟些,便学着当时买了自己房子的那个暗息区下区的人那样,在脖子上挂上许多项链,并在眼周涂上了黑乎乎的眼线,穿上背心和皮裤,蓄起长发。幸亏他个头长得高,这么一意粒总算看上去成熟了些。
波维塔的意念端质量好,价格又合理,有了第一笔生意之后,美名很快就传开了,来光顾的人越来越多。但名气是一把双刃剑,不光给他带来了钱财,也很快地惹来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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