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棉座椅里,夏者嘴皮子极快地用气音背着稿子,脖子上出的汗几乎要沾湿了崭新的银灰色花苞领紧身衣。一旁的化妆师珊蒂科威拉G(Shandie Covella G)见状,赶忙上前来用海藻纸巾把夏者的汗水抹掉,并对着他的颈部皮肤喷了厚厚的一层薄荷止汗喷雾。
“你是真的很紧张啊。”珊蒂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一张海藻纸巾。这种纸巾是默丘力公司制作的,吸水性极强,且降解后的养分会滋润土壤。它的原料是逸沛尔公司研制的一种浅海海藻,在海洋生物大量死亡的海里,这种海藻可以在近滩处存活,还能在一定程度上吸收海水中的核污水辐射,有发现一些小型海洋生物可以在这种海藻滩里很自如地安家立业。如果能将这种海藻大面积地种植于深海,说不定人类社会真的可以看到转机,久松慎也正在日以继夜地对此进行推进和研究。
“夏者,你不用那么担心!”坐在后面一排的导演派克扒着夏者的椅背站起来,“今天只是试试你的大概水平――你才第一天工作,又还没来得及植入晶片,不方便在眼睛里看稿子,我没有期待你能一字不落地把整个讲稿说完!别费脑子去背诵东西了,那是没有晶片的野蛮人才需要做的徒劳的无用功。今天新闻台本来就没打算让你真的正式播报,这不是还带了勒蒙嘛!”
夏者往后看了看,后排坐着之前在外城电子屏上见过的那名英俊的男主持人,勒蒙G(Lemond G)。勒蒙本来在出神,听见派克提到他,转向夏者咧开嘴甜甜地一笑,黝黑的皮肤和黑亮的眼睛被窗外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金色。
今天是司空见惯了的乌云密布的天气,哪来的太阳?夏者扭头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是一幢白色的庞然巨物,他猫了猫腰避开高速中巴的上窗框,往天上的方向看去――白色的巨型双螺旋结构直直插入云端,建筑顶部亮着一轮真假莫辨的白色太阳,那就是阳光的来源。
是白塔。奥秘宗到了。
上次见到这座举世闻名的塔,夏者还和一众外国人一起坐在悬浮式快速轮船上,对即将在赛克托展开的新生活充满了憧憬。才不过短短的半个月,夏者已经看到了赛克托外城的惨状,经受过在垃圾堆里生活的折磨,凭着机遇和智慧进入了赛克塔拉城,此刻还来到了奥秘宗白塔的脚下――这个曾经远在天边的神圣建筑现在也已经在触手可及的眼前,奇迹总会发生,制作量子矿的指南文件也终将被他找到。
夏者感觉到一阵血气上涌,太阳光总是让人感到信心十足,即便是虚拟的。夏者直起身子对派克点点头:“谢谢你的照顾,导演,我只是想尽快熟悉工作,早日为新闻台排忧解难。”
派克十分满意他的回答,就连坐在最前面的监制都从他手里捧着的合菜炒面里抬起了头,回头给了夏者一个赞许的目光。
车正在驶入奥秘宗教区,两侧都是宏伟的白色尖顶楼房。夏者看着那顶天立地的巨大的白色竖纹柱子、墙壁上雕刻着的精美金色花纹,以及拱形双扇玻璃窗上以蓝色和紫色为主色绘制的闪电球般的纹路,内心被深深地撼动,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又肩负着怎样的任务。看到这些建筑的那一刹,夏者好似短暂地闪回到了海洋死亡前的旧世界里,一切都还充满希望、欣欣向荣,什么样的烦恼都不必作数,更没有任何事情能被称得上是所谓的悲剧,他的女儿还活着,还会在早上他为她穿裙子时嘻嘻笑着,说太好了,爸爸,今天的天上没有乌云――
“你可要小心点哦。”悦耳而轻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勒蒙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如果表现不好,是会被送回外城的。”
夏者收回自己的思绪,看了看勒蒙:“谢谢提醒。”
“不是针对你,老兄。”勒蒙说着看了看导演和监制,见他们没有注意自己,才继续说道,“任何人,就算是他们,如果犯了严重的错误,也是要被送去外城的。你才刚来,送你回去更没有成本,我只是说说而已。”
夏者趁机问道:“为什么如此苛刻?我以为,赛克塔拉城的城民是可以高枕无忧的。”
勒蒙摇了摇头:“你想啊,城里的地方就这么大,岗位就这么点,资源也就这么些,如果一直没有人离开,那从教会学校里出来的刚成年的人们去哪儿?虽然这个难题目前还没有显现出来,但领导者肯定要未雨绸缪。”
夏者刚想说“总有人会去世”,但转念一想,赛克塔拉清城的时候就赶走了大部分老弱病残,现在城里人大都吃得上辐护Q盾,加之义体技术的高度发展使垂暮老人都能做到健步如飞,确实,总有一天,自然死亡的人腾出的空间会不够新进入社会的孩子们用。
“但是,没有人会愿意离开赛克塔拉城,大家肯定会小心翼翼,那犯重大错误的人应该是极少的,能让出的位置也就很有限。”夏者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通过这种方式解决社会资源短缺的问题,听上去不大长久啊。总不能降低所谓‘重大错误’的标准,以此来赶走更多人吧?这样的话,民众肯定会有很大的怨言。”
“所有的政权,在地方不够用了的时候,会做什么?”勒蒙小声设问。
夏者心里一咯噔:“扩张。”
“这可是你说的,我什么也没说。”勒蒙冲他眨眨眼,“有些事情心里明白就好,要知道,乱说话也是很重大的错误哦。”
夏者闻言点了点头,突然想起了自己刚进城时在国安厅人才交流司见到的那些巨大的大型意念端。当时,负责人杰里说,这些大型意念端制作得如此庞大,是为了方便政府将来存储和处理更多的信息……那时他并未多想,现在听来却是意味深长。
就在此时,高速中巴平稳地停了下来。勒蒙起身看了看窗外,兴奋地喊了一声“到了”,迫不及待地冲向了将要打开的车门前。车门刚开了一个缝,他便手舞足蹈地冲了出去。和他一样激动的还有化妆师珊蒂,他们两人一起向面前一幢高大的建筑跑去,完全将自己的职责抛在了脑后。
夏者一头雾水地转向导演派克和监制,却见他们看着勒蒙和珊蒂的脸上浮现着罕见的“慈爱”表情。看见夏者问询的模样,派克解释道:“他们都刚成年没几年,回到长大的地方当然要激动了。”
夏者恍然大悟,他总是忘记,在2076年赛克塔拉大清洗之后,所有的未成年人都是在奥秘宗的教会学校长大的。算算年龄,勒蒙和珊蒂当时应该才十岁出头。
第二十章 教区采访(下)
夏者在家准备工作、了解赛克塔拉城的那两天,看了大量关于城中规则和法律法条的信息。许多条例都是赛克托国没有对外公布过,在母国探查不到的。其中《婚姻法取缔案》和《成人法》虽然他在来赛克托之前就有所耳闻,但当实际身在其中时还是感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将父母和孩子分离开来并规定他们此生不得相认,他有过失去孩子的经历,知道那有多痛苦,但同时也痛惜自己的女儿没能生在赛克塔拉――她虽然会在建国后便不再认他作父亲,但她起码可以得到辐护Q盾,且能在教会学校里学习一门有力的技术,被培养为赛克塔拉城的一个小零部件,在二十岁成年后被分配进八大公司、政府或者奥秘宗供职,再不济也能进入中城区的一些小店里去当个快乐的四等平民。或者她会有自己独特的点子,在教会老师和星图厅的帮助下,去中城区创办一个小生意――可能性太多了,无论是哪一个,都比在八岁时就因为核辐射造成的身体衰竭而无助地在病床上死去要好太多了。
现在不是追忆过去的时候,重大的任务还在眼前等着,如果不成功,世界上就会有更多的孩子像女儿那样凄惨地早早凋零。夏者在心里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正了正脖子,起身在导演和监制之后下了车。
奥秘宗的空气是温暖的,这还要归功于白塔顶上的那轮人造太阳。夏者的脚踩在坚硬的长条形石英地砖上,白色为底色的地面被清扫得光可鉴人却一点也不打滑,宽广的大道中央依次镶嵌着蓝色、金色、紫色的珐琅彩,与房屋尖顶上的珐琅瓦相呼应。夏者抬头看向修道院顶端,一个个金色的奥秘宗会徽在全息阳光之下散发着夺目的光华。当肉身走在气势非凡的奥秘宗教堂和修道院中间,抬头只能看见一条丝绸带子一般的天空之时,夏者才感受到这种神秘宗教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有多么重,自己在其中显得是多么渺小。
“看,夏者,这是我的组长阿妮塔,她是个白衣教士。”勒蒙牵着一名低着头,看上去十分谦逊的中年白衣女人向他走来。夏者做过功课,知道教会学校里的教职人员们分为三个层级:最高层被称为“总长”,共五人,是蓝衣司事级别,负责总体管理学校中的一切事物,上报给领导教会学校的三名紫衣主教;与他们平级,也属于蓝衣司事级别的,是“教师”,共有十二名,负责孩子们的日常授课,虽然与总长平级,但是汇报上级是总长;在总长和教师之下,便是组长了,属于白衣教士级别,负责孩子们的日常起居照顾,相当于旧世界孩子们的父母。
夏者留意到,面对这名事实上将他养大的妇女,勒蒙只是称其为组长或者白衣教士,“教母(God Mother)”“妈妈阿妮塔(Mama Anita)”一类的称呼并没有出现。致力于让小家庭单位彻底消失的赛克托严禁此类称呼也不奇怪,但做得如此面面俱到,还是让夏者觉得感慨。
“你好,阿妮塔组长。”夏者毕恭毕敬地说道。
“赞美织女。”阿妮塔X(Anita X)轻轻鞠躬,并向派克和监制都点了点头,显然是已经认识。
“赞美织女。”夏者赶忙有样学样。
突然,从阿妮塔的身后探出来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名卷发的男孩,鼻子挺翘,嘴唇丰厚,牛奶巧克力色的皮肤如覆盖了一层蜜糖般在阳光下闪着深棕色的光泽。他漆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夏者,见夏者注意到他,便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那笑容让夏者没来由地感到熟悉和亲切。
夏者也露出微笑,对男孩伸出一只手:“你叫什么名字?”
“阿丁!”男孩没有去握夏者的手,而是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你是来和我聊天的大人吗?”
在场的人们都笑了起来,无论何时,孩子的天真可爱都是一剂能让人忘却烦恼的强效解药。夏者蹲下身子,摸了摸阿丁X(Aden X)的头发,说:“是的,阿丁。我叫夏者。”
“你是个东方人!”阿丁摸了摸夏者的脸颊,“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东方人!”
“阿丁,没有什么东方人和西方人,我们都是赛克托人。”阿妮塔将手放在阿丁的额头上说道。阿丁赶紧点了点头:“对!我不该忘记这一点!我向织女认罪。”
夏者惊讶于阿丁认错的迅速和干脆,观察了一下他的眼睛,却没有从中看到恐惧,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虔诚。
“我们在哪里拍摄?”监制把吃空了的炒面盒子随手一扔,不过三秒钟,便有一个小腿那么高的黑色清扫机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迅速地将盒子吸进了体内,随即挤压出一些白色泡沫状的清洁液,将石英地板上的污渍擦除得干干净净。机器做完这一切,又迅速地消失到不知道哪儿去了,只留下光洁如新的地面。
阿妮塔往一旁指去,只见那里有一道连廊,连廊的墙根处摆放着一张粉红色的双人沙发,沙发后面郁郁葱葱地摆放着好几样挂着“Epair(逸沛尔)”标牌的大型盆栽和花朵,植物中央还穿插着嫩黄色、浅蓝色、淡紫色的气球。那一个角落里生机盎然、充满童趣,和看起来威严肃穆的奥秘宗格格不入。
阿丁看见这个景象,“哇”了一声,便撒开细瘦的小腿跑了过去。阿妮塔万分紧张地追上,生怕阿丁一个不小心便会摔倒在地。
“勒蒙,你来和我一起看看机位。”派克安排道,“夏者,你先去和阿丁坐到沙发上,随便聊点什么,主要是快速和他熟悉起来。记住,坐好,不要乱动,我要看看从哪个角度拍最温馨。”
派克说着打开一个小盒子,两个拳头大小的银白色摄像机漂浮了出来,他的两只义眼也滋滋地上下旋转了几下,是在和摄像机连接校准。夏者向粉色沙发走去,阿丁早已爬到了沙发靠背上,正在新奇地摆弄着后面的气球。
夏者在沙发的左侧坐下,座垫发出咯吱一声,逗得阿丁哈哈笑了起来。夏者伸手抱过阿丁,将他放在自己旁边的空位上。阿丁很瘦,抱起来还不如一个落地式陶瓷瓶重。夏者问他:“阿丁,你几岁了?”
“六岁!”阿丁伸出六个手指头,在眼睛前面比划道。
“六岁了,那已经是个小大人了。”夏者说道,他的女儿生前最喜欢听这句话,“阿丁想过未来想要做什么吗?”
阿丁用力点了点头:“我要做你这样的人!”
“阿丁喜欢新闻台?”
“对,而且小林说了,我长得很好看。”阿丁煞有介事地说道,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了夏者。阿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不知道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夏者赶紧正色点头,继续问道:“那么,阿丁有什么发展规划吗?”
“当然啦。我现在已经被归到‘国安部专门课’的老师那边啦!一般都是十二岁才分专业,但我才六岁,就已经分过去了!”阿丁很骄傲地说道。
国安部下辖的公共宣传司,还真是赛克塔拉新闻台所属的单位。夏者向阿丁伸出手,说:“欢迎你,我未来的小同事。”
阿丁十分开心地握上夏者的手,突然,一个所有人都十分熟悉的顺滑如绸缎的声音响起:“将来的小同事?我也要见见。”
“麦拉!”阿丁看见来人,激动得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一旁的导演派克取景失败,但看见老熟人麦拉的到来,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派克、勒蒙、珊蒂和监制一齐围上去,七嘴八舌地对麦拉说起话来,搞得麦拉都不知道先听谁的好了。麦拉身旁的檀苏侧身挡到麦拉和众人中间,说:“赞美织女。请诸位小心麦拉小姐的肚子。”
“噢,对,我都要忘了你是来这儿干什么的了。”派克挠挠头,退后一步,自嘲道,“什么时候回来?”
“生完就回去。”麦拉偏头说道,笑容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麦拉!麦拉!”阿丁从几个大人的腿间挤了进来,凑到麦拉面前,“麦拉,我叫阿丁。我很崇拜你,你是我第二崇拜的人!”
阿丁第一崇拜的人是谁不言自明,大主教的地位是任何人都无法僭越的。
“我很荣幸,阿丁。你长大了以后,肯定也会变成我崇拜的人的。”麦拉弯下身子摸了摸阿丁的头发,一旁的檀苏赶紧去扶她,生怕她有一点闪失。
“你好,麦拉小姐,我是新闻台的新人,夏者。”夏者对麦拉欠了欠身子,他终于见到了这名让他在外城的工友魂牵梦萦的主持人――也不知道那个给了自己来这里的灵感的男人怎么样了,希望他能撑到自己找到量子矿制作指南的那一天,夏者默默想道。
“我听说是有新人要来,今天就是你采访我和阿丁吧?”麦拉对夏者微笑道,“加油,不过也不用太紧张,派克导演和鸠山监制都很照顾新人的。”
夏者答应着,伸出一只手,恭请麦拉先到一旁休息。麦拉是第二个被采访的,他首先要采访阿丁。
麦拉和几名新闻台的老同事说好“先完成工作再叙旧”,在檀苏的搀扶下向一旁专门为她准备的环绕型天鹅绒躺椅走去。所有人都看着麦拉的动作,直到她安稳地坐好,才松了一口气。夏者牵起阿丁的手,一边走向沙发,一边在脑海里背诵起要问的第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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