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去吧。”她吐着烟气,声音里透着沮丧。
“你怎么了?”林向昀展臂拥她入怀。
“担心继续下去你会赖上我,要我对你负责。”关妍伏在他肩头,一如既往的戏谑口吻。
“你会负责吗?”林向昀轻吻她发心。
“当然不会。”烟头按进雪地里,关妍拉他起来,“走了,我先送你回家,再回酒店。”
“还没到十二点。”林向昀赖着不动,魔法没解除,他还不想走。
关妍蹲在他面前,嫣然笑着主动亲了亲他,“林老师,我身体不好,你舍得让我在这里挨冻?”
罕见的示弱,林向昀立刻服软,脸上仍残留着不情愿,人已经拥着她加快脚步。
驱车经过东风路,“鬼楼”四周围起了篷布和挡板。
关妍从后视镜里多望了两眼,只听林向昀解释说:“县政府领导班子换了。新任县委书记重视市容市貌建设,要加大力度集中拆除一批危旧房。”
“拆了也好。”关妍轻声呢喃,忽而想起什么,“你带欢欢进去过?”
“没有。”林向昀摇头,“应该是佩兰姐,带着她去里面烧过纸。”
“你家里好像没有摆灵位。”关妍回想着。
“外公不让摆。”父母离世外公就不准摆灵位,林向昀曾问过缘由,“外公说,正当年故去怨气重,家人如果再日夜惦念,他们会因为有太多牵绊而留恋人世,更不愿意转世投胎。”
关妍不畏神明不惧鬼怪,更不相信什么轮回,“如果有来生,不,我可不要有来生。”她扭头看向林向昀,一张脸冰清水冷,“我如果死了,你也不要惦念我。照你说的做,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
他沉默一阵,缓缓点头,“好。”
*
林家小白楼前,金杯车熄火停了很久,玻璃上已泛起一层细薄白雾。
关妍和林向昀一直坐在里面,也很久没有说话。
直到有人敲响车窗。
小苏妈高举着烧火钳,看清是他们,提到嗓子眼的心落了回去,“原来是你们哦!停起半天没开走,我还以为屋头遭小偷盯到起。”又奇怪道,“你们不冷唛?回屋头烤火,我给你们烤糍粑吃。”
关妍一语不发,就看着她笑。
“要得荩你先烤起,我马上进切。”林向昀侧头,露出温和笑容。
小苏妈像没听见,眼波探究在两人间来回流转,心虚了才讷讷点头。
嘴里无声嘟哝着什么,她走出几步,回头又道:“搞快点哦,不要让你外公担心。”烧火钳戳向金杯车,“你外公先看到起了,固(硬)要出来问哈。我姑娘劝到起不等(准)他出来,万一真嘞是小偷――”
“妈!”苏映香出现在门口,快下两步台阶猛地急停住,又羞又恼,“你在嗦撒子?!回来看电视,不要打扰二哥和关妍姐!”
被胳膊肘往外拐的亲姑娘数落,小苏妈里外不是人,她也来了气性,犟在原地,“我说两句话关心哈,咋个嘛?!臊你皮了唛?!”
“哪个要你关心嘛,多关心哈你自己。”对外人通情达理惯了,苏映香只敢窝里横,倚门边裹紧棉袄,凉凉道,“楞个大嘞风,小心半夜又犯偏头痛,睡不着觉。痛醒了不要喊我,我不得切给你拿药。”
常年饱受偏头痛折磨,小苏妈的确怕招风,骂句没良心的迈开腿,“好好好,进来,进来。”
到跟前了,苏映香仍嫌她慢,伸手拉她进屋。
躲入门后,她才有勇气透过门缝,望去路边的金杯车。
只哀凄一眼,又变回了矜持腼腆的苏映香,始终只敢躲得远远的。似乎只要躲得足够远,她含蓄且自知的爱才能得以长久延续。日子久了哪还有什么不甘愿,小心珍藏这份爱就好,不会再期待实现它。
垂下眼帘无声叹气,苏映香匆匆闭了门。
车窗没关,小女人的美丽幽怨关妍全看在眼里,她轻推林向昀,“回去吧,别让你外公担心。”
“还没到十二点。”林向昀还是那句话,闷着头捉住她的手。
关妍失笑,“到了十二点,我打回原形讲出什么刻薄的话,给你留下的最后印象该不美好了。”
“我对你的印象,你希望我停留在哪里?”林向昀没有笑,他很认真地问。
关妍想了想,“我住不起酒店,你第一次带我来你家那晚吧。”
此刻住满人的二层小楼,每扇窗户都亮着灯。暖融融的,隔路相望温馨又祥和。
再远一些,便是细细密密的万家灯火。
关妍看见了那晚站在走廊抽烟看雪的自己,“那晚上我一直在胡思乱想。就想啊,十五岁的时候如果你救了我,也收留了我,该多好。”
说罢,她兀自笑了,转回头飞蛾扑火般吻上他的唇。
这一次,是真正的吻别。
再见了,林向昀。
*
关妍从昏迷中醒来,瞳孔逐渐聚焦,又看见了墙角那只绕圈结网的黑蜘蛛。
头痛欲裂,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电梯的轿厢里。
左上方是被打歪的摄像头,右上方是跳动的楼层数字。身后是麻子脸嘴里吐出的恶臭空气,反剪住她的双臂,警告她不许出声。面前是瘦竹竿猥琐而快乐的笑,以及在她胸房肆意揉捏的手……
熟悉的胃痉挛再度发作,阵阵绞痛如汹涌波涛,关妍奔下床冲进卫生间,抱着马桶狂吐不止。
“要不要送你切医院?”曹征出现在门口,焦急问。
吐得天昏地暗,关妍没法答话,艰难抬起胳膊摆了摆。
想起来了,电梯门弹开的一瞬,本打算以命相搏的她,意外地看见了曹征。
知道他是警察,麻子脸溜得飞快。瘦竹竿反应迟钝慢了一步,关妍已发狠地扑过去咬住他的脸。痛苦哀嚎响彻轿厢,她从嘴里吐出一块血淋淋的肉……
齿缝间似乎仍残留着血腥味,关妍又吐了很久。
吐到没力气站起来,瘫软地趴在马桶圈上,抽几张卫生纸慢慢擦去嘴角的污秽。
任由自己这么狼藉地坐着,她侧过脸,泪眼蒙蒙看向他,“谢谢你,曹警官。”
“你该谢嘞人,不是我。”
如果不是林向昀出言恳求,他不会半夜来酒店,更不会撞见她被人凌辱,“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捡了我嘞警官证。”
“举手之劳。”关妍虚弱地笑笑,“真难得呀,曹警官居然也会对我说谢谢。”
曹征本想扶她,听她这么一说,抬起的手改揣进裤兜。
“你不切医院,用不用我通知老二?”他沉声问。
“不用,我们已经道过别了。”关妍毫不犹豫拒绝,撑着马桶座慢慢支起身。
比起和林向昀道别,胃痉挛简直不值一提,她不想再经历一次。
冷水洗把脸,她突兀岔开话题,“找到给那个电工定罪的证据了吗?”
“不能跟你说。”镜子里的她面无血色,拢着眉头明显是在忍痛,曹征不免又问,“真嘞不需要切医院?”
“不去,我讨厌穿白大褂的人。”关妍态度坚决,从镜子里瞥一眼身后的他,“我也曾经一度很讨厌警察。”
“为撒子?”曹征下意识敏感追问。
扯条干毛巾,关妍转身面向他,背靠洗漱台边擦脸,缓慢开口:“在我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一夜后,发生了两件非常讽刺的事。一件是街道居委会和派出所,在我家门前挂上了一块‘五好家庭’的铝牌。红底白字,上面还刻着朵大红花。
“另一件是我去找苍莱最德高望重的老中医刘承义求助。他关了诊所的门,把我领进仁心堂里间,慈眉善目说他可以给我药,不过有个条件。我哭着问他什么条件,他没有回答,伸出手按着我的头,让我跪在他面前。”
毛巾划过苍白的嘴唇,关妍眉心一紧,转过身又开始吐酸水。
曹征亟亟上前。
似乎已有预料,头埋进洗面池的关妍抬手制止,“别过来!”
身体的痛苦算什么,咬紧牙忍一忍就扛过去了,她冲冲脸重新直起腰。
“曹警官,你不问问,我要的是什么药吗?”湿漉漉的脸庞混合着水和泪,毛巾抓在手里,关妍没有擦。
曹征无言以对。
从警多年见过太多人性黑暗面,他清楚明白,刘承义已经死了,她接下来的话只会令他无能为力,然后对她产生怜悯,甚至会感到愧疚。耿耿于怀十年之久,她早已成为他心里的魔,他不想去同情一个心魔。
就在男人的沉默中,关妍再度开口:“是避孕药。”
“阔以,不要说。”曹征几乎要夺路而逃,偏头躲避她的目光,喉音滞重。
“最讽刺的是,”他越退怯,她越要说,靠近他,咄咄逼人的样子,“我居然从老混蛋身上学到,在满足男人兽欲的同时,如何对自己身体的伤害降低到最小。也许我更应该觉得庆幸的是,关海是个只有兽欲没有常识的傻子。”
犹如五雷轰顶,骤然间头皮发麻,曹征震惊地看回她。
却看见她在笑,笑得他心惊胆战。
“你救了我,走之前我得把你这个人情还上。”毛巾丢进洗面池,关妍率先迈出卫生间,见他没跟上,“曹警官,难道你不想知道十年前火灾的真相吗?”
开着金杯车载曹征来到莱河边,关妍寻着记忆,找到数年前安葬三花猫的地方。
一小堆白骨旁,还埋藏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老式饼干桶。
抠开盒盖,关妍从里面拿出索尼牌手持摄像机,她交给曹征,“如果没有坏的话,这里面有我的自白,就是你一直追寻的真相。”
说完,转身离去。
无风无雪,苍莱的天干净清澈,将亮未亮的淡青色,远远处泛着一线鱼肚白。
她想:今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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