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吗?”她问。
“一般。”林向昀又把她的手捉回衣兜。
“我问的是历史老师?”关妍盯着他,眼光狡黠,“有我好看吗?”
“你最好看。”林向昀面如常色,带着她加快脚步,“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关妍走不快,喝了酒头晕,半边身子倚着他,“罗凯死了,我却有心思对你调情,你也觉得我是个冷血的人吧。”
林向昀微怔。
想起她曾说警察是废物,他也问过她,是不是对警察有成见。
环过她的腰,他再次问出同样的问题。
关妍停了脚步,顺势攀上他的肩膀,眼角眉梢微茫,嘴角也漾开醺醺然的笑,“你今晚留下来陪我,我就告诉你原因。”
*
人生无常,世事难料。
这一晚,江屹的父亲,江明亮,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林向昀接到吴萍萍电话,对方请他把儿子送回家。手机里,吴萍萍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林向昀开车载着江屹连夜赶回家,她看起来更平静。似乎从江明亮染上尘肺病那日起,吴萍萍就在为今晚做准备,当它真正来临时,就像悬石落地,她终于可以长长松一口气。
尘肺病早已把江明亮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彻底解脱了,她和儿子也解脱了。
江屹抱着还没凉透的父亲嚎啕大哭,火葬场的灵车已经等在了门外。
家里拮据没准备寿衣,吴萍萍翻出结婚时穿的那件驳壳领西服,上前一把推开儿子。
跪坐在床边给男人换衣服,江屹嫌她手重,抽噎着道:“妈,你轻点要得不?”
“你爸已经感觉不到痛。”吴萍萍无动于衷,她没有时间悲伤,“穿慢,人僵透,更不好穿。”
曾经平整合体的西服,再穿回枯瘦的江明亮身上,整整大了一圈。
最后帮男人整理整理衣领,吴萍萍没敢多瞧一眼,招呼人进来抬他上灵车。
而后,久久呆立在门边,沉默就是这个女人最大的哭声。
*
火葬场是事业单位,准点上下班,其余时间只留扇侧门,供接收遗体的灵车通行。
夜阑人静,焚化烟囱影影绰绰,更显森然可怖。
吴萍萍母子跟着灵车进去,桑塔纳熄了火,静静停靠马路边。
“几点了?”关妍问。
林向昀看表,“快四点了。”
“还有一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吧。”关妍望去窗外墨黑的夜,“我是不是该信守承诺,告诉你,我为什么对警察有成见。”
“你可以反悔。”车里冷,林向昀脱掉棉服盖她身上。
摸到衣襟光秃秃的线头,关妍侧眸一笑,“找不到人给你缝扣子吗?”
“我自己会。”他累了,仰头靠着椅背,眼睛半阖,“小时候经常看我妈做针线活,我帮她缝过铺面。”
“你爸妈感情好吗?”
林向昀沉默了。
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关妍也噤了声,面向车窗闭上眼。
忽觉手背一暖,他的声音再度响起,“我爸是上海来苍莱插队的知青,因为我妈,放弃了返城的机会。我爸写的一手好字,文采也不错,在县机关单位做文书。我妈文化不高,通过我爸,跟着进了单位食堂。
“我读小学那几年,他们感情很好,经常带着我哥俩去山上挖笋,去河边钓鱼。后来陆续收到同届知青的消息,我爸的心态慢慢发生了变化。他们有的当了大官,有的发了大财,一些以前不如我爸的人,也都有了不错的发展。而我爸,还是个帮领导写材料的文书。
“心里不平衡,他开始借酒浇愁,脾气变得越来越古怪。常常看不惯周围的人和事,抱怨社会,抱怨制度,抱怨所有害他止步不前的外界因素。
“我哥选择去当兵,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逃避我爸。”
车里实在太冷,感觉林向昀的手逐渐变凉,关妍取下棉服还给他。
“你呢?”她问,“你没想过逃避吗?”
“我得留下来陪我妈。”林向昀没接,使劲搓了搓手,然后揣进裤兜。
“穿上!”手一扬棉服扔他怀里,关妍口气强硬。等他穿好衣服,她才继续开口问:“你爸喝了酒会打她?”
“不会。”棉服好像沾了她的味道,淡淡的清香,林向昀故意低下头,揪起针眼上的线头,“我爸以前很健谈,酗酒后像变了个人,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日常交流越来越少,我妈也越来越自责。如果我爸当年没有放弃返城的机会,他会和其他知青一样,前途无量事业有成。我妈觉得,是她耽误了我爸
“再后来,我爸开始找各种理由出门,很少待在家里。即使回来也是半夜,喝得烂醉不省人事。我妈也已经习惯了照顾醉醺醺的我爸,从没当我面讲过一句抱怨的话。”
一截棉线被揪下来,缠绕食指大半圈,他蓦然联想到古老的民间传说――月老的红线牵起世间男女的姻缘。
父母的红线已经断了,他和关妍的呢?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他没听清,茫然抬头:“你说什么?”
“没什么。”从他食指的棉线看回他清隽眉眼,先前反悔的关妍改了主意,“何梅以前有一相好的,是个戴大檐帽的。常常三更半夜来家里,从不走正门。偷完情站到我们面前,又变得鼻孔朝天趾高气扬,指着别在腰间的手枪说,他亲手枪决过不下十个死刑犯。转天变成七八个,隔月又变成十几个。赶上他高兴时候,他还会把枪拿给关海玩。”
“玩枪?”林向昀诧异。
“你也觉得很奇怪对不对?”关妍夸张地敲着自己脑袋笑出了声,“我以前真的太蠢了,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林向昀拉下她的手,“你什么发现他不是警察?”
关妍仍是笑,笑自己后知后觉愚蠢至极,“有次他来来家找我,撞见了那人,我才知道他身上穿的是保安服。他就只是个水泥厂的守夜保安,别的是把仿真玩具枪。他自己买的,用来吓唬小偷。一个人守夜,也方便他偷跑出来和何梅幽会。”
“这是你对警察怀有成见的原因?可你明明已经知道他是个冒牌货。”林向昀仍心存疑惑。
“有些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很容易根深蒂固的,尤其我被蒙在鼓里那么多年。”也因此,被何梅骗得很惨,这半句话她没有讲出口。
“直到现在也没有改观吗?”林向昀握紧她冰凉的手,“你是假装冷血吧。”
“谁知道呢。”关妍扯动嘴角笑了下,目光掠过内后照镜上悬挂的平安符,她缓缓道,“可能有改观吧。我觉得罗凯死的挺可惜的。曹征说得对,那人最好不要醒,不醒就等于死无对证。”
如果是错的,那就一错到底。
像她当年下定决定复仇一样,既然选择动用私刑,就绝不手软,绝不留情。
风雪交加,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曲终(1)
清晨,林向昀开着桑塔纳回到家,曹征已经起了。
人在外公房里,陪老人家聊天看电视,吃着家里剩的箜糯米饭。醉得厉害,酒后的记忆被打散成碎片,前前后后记得最清楚的,居然是关妍的一句话――“你不做警察,还能做撒子?”。
懊恼自己冲动行事,醒来发现枕边的警官证,曹征来不及细想,先长松一口气。
看见林向昀进来,他往后捎了一眼,“她人呢?”
“酒店。”外公在,林向昀不方便多解释,递去眼色,两人先后出了屋。
“出撒子事?”曹征站门口,捧着海碗问。
“江屹爸爸昨晚过世,我切他家帮忙。”林向昀压低声。
“啷个?”宿醉后脑子不灵光,曹征懵了。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听林向昀又道:“关妍也在,到天亮,我才送她切酒店休息。”
唏嘘叹息咽回肚里,曹征更懵了,“罗凯死她没感觉,你学生爸爸死她又跟到切帮忙,我已经搞不懂。你说哈,她这个人到底是冷血,还是不冷血哦?”
他裤兜边露出个方正小角,林向昀抬眼,“哥,我阔以求你件事不?”
“你说。”曹征放下碗筷。
“警官证是她帮你收到起嘞,你要说谢谢,就亲口对她说,要得不?”
曹征一愣。
林向昀没再多言语,掏出车钥匙还给他,进屋喊外公去诊所输液。电视剧看得正入迷,老人家不乐意出门。诊所头有电视,过切看一样嘞,林向昀连哄带劝扶老人家走出来。
曹征还傻了似的愣在原地,爷孙俩擦肩而过,他终于如梦初醒。
追上前搀扶起老人家,“我开车送你们切。”
到了“仁心堂”,卷帘门紧闭。
来打针输液的人们吃了闭门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聚集在马路边,吹着冷风议论纷纷。都说今天太反常。平日里小刘大夫常住诊所,夜半三更来敲门,不管多晚他都会接诊。态度又好,从没有怨言。今天无缘无故不开门,该不会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吧,就有人提议,去小刘大夫家里看看。
正说着,董瑶小跑着横穿马路。
人明显哭过,双眼浮肿。低着脑袋不停左右道抱歉,弯下腰蹲在卷帘门前,掏兜找钥匙。衣服裤子口袋翻了个遍,旁边萏嵝眩会不会在包包头哦,董瑶这才惊觉自己背着布包。又是一阵摸索,抓出钥匙,也带出不少零散杂物。着急开门来不及捡,她拉动卷帘门猛站起来,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幸好莘隽艘幌隆<她气色不佳实在恍惚,菸市×醮蠓蛘Ω雒焕矗董瑶没答话,忙招呼大家先进去,自己直奔里间换衣服。
众人鱼贯而入,林向昀和曹征扶着外公跟在最后。
“不对劲哦。”曹征说。
“嗯。”林向昀点头。
本打算回局里收拾自己造的烂摊子,曹征转念,“走,进切问哈。”
诊所人满为患,董瑶照例把老人家安顿进里间。
体恤她一个人忙前忙后,外公笑呵呵说不着急,让她先去顾看外头嘞人。约莫半小时后,董瑶端着药瓶回到里间,强打起精神面露微笑。
屋里俩大男人对视间正不知如何开口,就听外公关切地问:“小董啷个?和小刘大夫吵架了唛?”
不提还好,一提董瑶忍不住眼泛泪光。
她竹筒倒豆一般,怨声载道:“不晓得刘英杰搞撒子名堂,突然说要关诊所回遵义。问他为哪样他不讲,神搓搓嘞半夜喊我起来收拾东西。我说诊所头还有病人得嘛,娃儿还要读书得嘛,哪阔能说走就走。他不管,说他一个人先走!”
话到此处,董瑶心头怒火直冲天灵盖,不由破口大骂:“狗日嘞刘英杰,疯逑了唛!当初我撒子都不要跟他来苍莱,现在他宁愿丢下我们母子两个,也要一个人回切,太过分!
“完,他该不是做了哪样谋财害命嘞事,慌到起逃命吧!”
董瑶只顾嘴上发泄,说完猛想起曹征是警察,紧张到打嗝,急忙解释:“曹哥,我家英杰你晓得,一天到晚都在诊所头,忙都忙不过来,啷个阔能切――”
“我晓得。”曹征抬手打断,仿佛很随意地问,“他没来,是已经回遵义了唛?”
“喝醉,还在睡瞌睡。”董瑶擦擦眼泪,愤懑道,“我不准他发疯,和他干了一架,打不赢我就寻死。他怕,不敢再提回遵义,清早八晨爬起来喝闷酒。”
董瑶说着撸起袖套,露出手腕凝血的刀痕。
瞧着怪}人,外公不禁劝道:“他不对,你也莫拿死来黑(吓)他,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两口子有话好好讲嘛,他阔能是哪样苦衷不好得开口。”
“再有苦衷唛,跟别个不好讲,跟我还开……”说到一半,董瑶自己掐断话音,无可奈何地摆摆手,“算,家家有本难念嘞经。我找你们诉苦也不起作用,臊人得很。我出切忙,快输完喊我。”
董瑶前脚走,曹征后脚就对外公说:“老辈子,我出切抽根烟。”
“仁心堂”对面是爿家属楼,春节脚步临近,家家户户阳台挂起了香肠腊肉。
通体熏得黧黑,望着却诱人,隔条马路似乎都能闻到独特而浓郁的香气。
曹征妈在世时,熏制的香肠腊肉堪称一绝,他站路边直直望了会,低下头拢火点烟。
刚打着火,林向昀默契地跟了出来。
彼此心里都有数,刘英杰的反常肯定不简单。
曹征开门见山,“前天中午两点多钟,刘英杰切找过关妍。”又问,“他啷个晓得关妍住你家?”
他们见面的时间和刘英杰临时离开诊所的时间吻合,林向昀回忆道:“佩兰姐来送饭,提到关妍没回切吃饭,他阔能听到喽。”
“走,一起切问哈刘英杰。”香烟咬在嘴里,曹征摸出车钥匙。
“哥,算喽。”林向昀没动,“我和关妍已经约定好,她离开苍莱,我们就终止联系。”
“你做得到?”曹征将信将疑。
“做不到也要做到。”林向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她让我通知你,最迟明天,她一定会走。”
“一次二次走不脱,明天就能走脱?”曹征觉得邪门。
“事不过三。”双手揣进衣兜,林向昀垂下眼睫,踩着雪祈祷,“但愿一切顺利。”
但愿她顺利回到广州。
但愿她尽快去医院做切片检查。
但愿她好梦成真发大财,然后无病无灾到白头。
*
还是维也纳大酒店,还是顶层套房,关妍天亮合眼,一觉睡至下午。
手机里既无短信,也没有未接来电。没能如期现身广州,阮芳菲到现在不闻不问,想必已经被宝贝弟弟搞得焦头烂额。废物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能吸引阮芳菲一部分火力。
但缓兵之计似乎效果不佳,洗把脸的时间,阮芳菲的电话就追了过来。怒不可遏地质问关妍,是不是变缩头乌龟,不敢回广州。兜个大圈子又回到原点,好像鬼打墙一样,关妍哭笑不得,自己都觉得神奇。
她坐在大床中央,闲心很好地,和阮芳菲开起玩笑,“我倒是想回去,可惜有人舍不得我走,给我下了蛊。”
阮芳菲听得云山雾罩,冲口就问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王八蛋。
关妍哈哈大笑。
笑到阮芳菲不禁产生怀疑,在手机里问她,是不是真被人下了蛊。
“玩笑你也信。”关妍笑够了,仰躺回去。
那边阮芳菲又笑了起来,“我可真佩服你,要死的人了,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如果陆修明把他的遗产,留给我这个将死之人,是不是像个更大的玩笑?”
“有我在,你休想得逞。再说,你都快死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当纸钱烧,去阴曹地府花。”关妍挂断电话。
*
既然让林向昀转曹征,她最迟明天一定会走,关妍熟门熟路,再次来到余大元的汽修店。
余大元不在,店里只有田玉清,正双手叉腰立在辆奇瑞QQ前,跟两个男人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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