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抱起小姑娘的敦实男人五官平平,笑容憨厚。老实巴交的面相,和曹征打照面,没说话,也只是咧嘴笑。从他手里接过母女俩的行李,三五下利落绑在车尾箱上,男人又摸出双棉手套递给卢佩兰。
嫌孩子重,卢佩兰催他把女儿放下。男人舍不得,亲昵地用胡子蹭女儿脸蛋。小姑娘怕痒,笑着闪躲,扭来扭去泥鳅似的滑了下来。忽的想起什么,她急急打个手语,独自跑回桑塔纳旁。
关妍始终没下车,透过后视镜一直盯着某个落落寡欢的男人,林欢到跟前了她才收回视线。
伸出手,将小姑娘额前半长的碎发绾到耳后,她轻柔问:“还难受吗?”
仍面无血色的小姑娘摇摇脑袋,拉下她的手,将一张对折的纸条放置她掌心。像是怕被风吹跑了,小姑娘又弯下她的手指。小手包大手,将纸条攥牢,而后甜甜一笑挥手道别。
关妍弯唇,“再见。”
目送欢欢回到父母身边,她打开皱巴巴的小纸条。从作业本里撕下来的方格纸,铅笔字体稚嫩,写着两句话――“关妍阿姨,等我以后长大了,去广州找你玩。也欢迎你来我家做客。林欢”。
再望回去,小型摩托车上挤着一家三口。
前胸贴后背都笑脸明媚,洋溢着质朴而幸福的光彩。
伴着隆隆轰鸣声,摩托车渐行渐远,直至变成遥远的一抹黑点,曹征坐回驾驶位重新上路。
终于可以抽烟了。
摇下车窗,单手点起一根烟,他目视前方,“小卢让我给你带句话,做人不能太自私,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别个死活。”
小纸条收入钱包夹层,关妍也没看他,“你呢?也觉得林向昀会为了爱情寻死觅活?”
“他不会。”曹征对林家小老二有把握,但是,“你有前科,田家俊就是先例。”
关妍侧目一笑,“你不也没有为了卢佩兰要死要活吗?”
“你不要把你和她相提并论,你比她差远。”曹征反唇相讥。
“看比什么。”面庞笑意丝毫未减,关妍肆无忌惮道,“比妇人之仁的话,如果我是十年前的卢佩兰,老公牺牲了,我一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扣紧方向盘,曹征恨得眉骨直跳,“只有自私到极点嘞人,才会讲出你这种混账话。”
想到林欢对她的喜爱,再想到林向昀对她的深情,他咬牙切齿更搓火,“你他妈嘞,根本配不上小老二!”
“那你应该再开快点,曹警官。”拨开被风吹乱的长发,关妍冷下脸,“早点送我去贵阳,以绝后患。”
曹征气极无语,扔了烟,一脚油门踩到底。
车速没提起来,倒是把置物盒里的手机轰响了。
见是局里兄弟的号码,顾不上和关妍较劲,曹征压制怒火,接起电话。
听了几句话,他脸色大变。手机快被捏碎了,踌躇片刻大飙脏话,他看也不看后视镜,直接猛打方向盘掉头。
桑塔纳朝着与贵阳完全相反的方向,飞驰疾行……
“不醉不休!”
一场暴雪,山里高压线因覆冰发生故障,再次造成全城大停电。
曹征昨晚连夜进山配合电力工人排故,要不是有“专人专车”的护送任务,他也不会让罗凯清晨来接班。分别前,照例提醒他注意安全。没想到,这竟是曹征对自己小兄弟说的最后一句话。
梁欣遇袭的案子,由罗凯接手,当晚的笔录他早已烂熟于心。与曹征完成交接,他偶然发现其中一个平头电工的形貌特征,几乎完全符合梁欣对嫌疑人的描述。年轻的刑警没有轻举妄动,一直暗中观察。等到中午吃饭休息,他找人讨了支烟,以借火为由接近对方,趁机攀谈。
几句话的工夫,小平头似乎察觉出什么,撒丫子就跑。罗凯来不及通知队里兄弟,拔腿去追。山间积雪覆盖难辨地形,小平头满处乱跑,一失足跌落山谷。紧跟其后的罗凯为了救他,下意识飞身一扑,人没抓住,自己也坠了下去。
奄奄一息的他们,被同时送进医院抢救。曹征赶到时,罗凯因伤势过重,已经牺牲在了手术台上。就在几小时后,小平头顺利挺过手术,被转入重症监护室。
小平头没有前科社会关系简单,经紧急排查,案发当晚他没有不在场证明。事不宜迟,曹征再三请求下,梁欣在父母的陪同下来医院认人。隔着玻璃,她很想斩钉截铁告诉曹征,里面的人就是那晚侵害她的凶手。可望着病床上面部严重浮肿变形的男人,她最终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
曹征不甘心,恳请她再仔细辨认。
不停为儿子叫屈的小平头父母闻言情绪失控,他们哭喊着对天发誓,忠厚善良的儿子绝对干不出伤天害理的丑事。梁欣父母也说,等病人苏醒,他们愿意再带孩子来一趟。队里兄弟也纷纷上前劝阻,嫌疑人没有脱离危险期,现在还不是认凶的时候,也不合规。
曹征不理,不听,不在乎,攥紧拳头死守在原地。
他双眼通红看着梁欣,默了半晌,固执己见地重复,请你再认一认。
闻讯赶来的局领导看到这有如闹剧的一幕,当场沉了脸,矛头直指曹征。叱问他为什么没有完成护送任务,为什么会出现在医院。忍无可忍的曹征登时火冒三丈,警官证往地上狠狠一甩,劈头大喝,老子不干咯!
他夺门而出,被同年进警队的老伙计拦下,提醒道:“罗凯父母快到。”
曹征头一低,声音沉痛,“我没脸见他们。”
去年,老两口把生龙活虎的独子亲手交给他,说他们放心。今天,就只剩一副冰冷残缺的躯体,曹征没脸见他们。
夜雪簌簌,他烟不离手走了很长一段路,忽觉关妍一直跟在身后。
“你跟到起老子做撒子?!”他像只困兽,一脚踹翻路边的垃圾桶,“老子不干,没得义务送你切贵阳!”
“我已经打电话通知林向昀了。”关妍站定,面无表情转述林向昀的原话,“他让我带你去旱冰场,先吃饭。”
“不吃!老子没得心情吃饭!”曹征怒吼。
他只想抽烟,烟也没有,只有个和他一样没用的瘪烟盒。揉成团扔进垃圾桶,终究是看不过去,伸手把它扶起来。突然就像挨了一闷棍,手上脱力垃圾箱没扶起来,人也跟着栽倒在地。
去他妈的男儿有泪不轻弹。
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坐在垃圾堆里,抱着头无声呜咽。
“不吃饭就切喝酒,不醉不休。”关妍踢踢他的皮鞋,递去半包黄果树,“领导吼你两句又不会少块肉,犯不着撂摊子不干。再说,你不当警察,还能做撒子?”
曹征夺过烟,“老子不用你安慰!”
“我说实话而已。”关妍擎起手机给林向昀发信息,“曹警官,你先莫慌到起哭鼻子,这是哪条该(街),我喊林老师来接你。”
“你不认得罗凯唛?”曹征难以置信地扬起脸,“昨晚上你没和他一起吃饭唛?活生生一个年轻娃娃啊,说没得就没得咯,你啷个楞个冷血哦!”
“我要是你,我会把自己灌醉,然后大睡一觉。”关妍屈膝蹲下,面对面与他平视,不改淡漠神情,“睡醒了就去医院守着,守到小平头苏醒,第一时间确定他的嫌疑,不让罗凯白白牺牲一条命。”
“老子不用你教!”像是心底积郁着怨气,曹征连连捶打自己的胸口,“老子干了十几年警察,只有你晓得,老子不晓得?!你以为我不想确定他嘞嫌疑?!我……”
喉头一哽,曹征狠狠闭了闭眼,腾地从垃圾堆里站起来。
“你去哪里?”关妍问。
“喝酒!”他没回头,
*
春节临近,水城烙锅店的玻璃门上,已经张贴出闭店通知。
夜深了,塑料棚里只有两桌客人。
一桌是放假回来的大学生,看完电影来宵夜,边吃,边展开热烈讨论。
有说星爷江郎才尽,居然拍起儿童片。有说星爷才华横溢,什么类型的电影都手拿把掐。有说北上的星爷水土不服,无厘头的笑料早已过时。也有说星爷不是纯搞笑,他最擅长塑造有血有肉的小人物。
和朝气蓬勃的年轻学生一比,隔壁桌的男女显得格外沉闷,暮气霭霭。
脚边躺着七八只啤酒瓶,曹征越想醉反而越清醒,一手撑住桌面,一手端起酒杯。
像找桌对面的人喝酒,却撇出食指直直戳向关妍。
与她并肩而坐的林向昀早已形成本能反应,身体侧倾,挡在了她前面。
“你紧张撒子?!我没喝醉,也不得动她!”曹征不满,眼睛瞪得像怒目金刚,“我跟她讲两句话,得行不?”
“哥,你先坐到,我们听你慢慢讲。”林向昀温言相劝,依然护着关妍。
“你啊……”曹征无奈,一屁股扎回凳子,眼风扫过他面前的酒杯,“一口都不喝,会影响你当护花使者唛?”
明白他今晚是奔着喝醉去的,林向昀的确不能喝,“我喝多,咋个送你回切?”
“喝!”曹征大手一挥,“老子不得醉,不用你送老子回切!”
“曹警官,我陪你喝。”关妍拿起林向昀的酒杯,“喝多少随意,我奉陪到底。”
杯子碰在一起,仿佛是握手言和的声音。
蹭掉嘴角残酒,曹征对关妍说:“你不要以为只有你最夯实(厉害),实话跟你说,我巴不得那个人永远不要醒。”
“哥。”有些话容易出口成祸,林向昀叫住他,委婉提醒,“喝酒就喝酒,不聊工作。”
“工作?”曹征苦笑,“警官证都遭我甩逑,还有撒子工作哦。”
重新满上一杯酒,三两口干完,他打个酒嗝,继续说:“我给你们讲个真实嘞故事,要听不?”
林向昀和关妍交换眼神,同时点了点头。
再是一杯酒下肚,旧事浮上心头。
曹征像位说书人,空酒杯成了他的惊堂木,啪的一声后,“我师傅二十岁从警,当将近四十年警察,退休前一年遇到起大案,入室抢劫杀人。犯罪团伙之猖狂,三个月抢五家,杀七个大人,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婴儿。
“我师傅带起兄弟们追查大半年,所有嫌疑人都抓到起了,只差个最狡猾嘞主谋。师傅那段时间,只要没得事,就骑起辆旧摩托到处转。大该(街)小该(街)周边县市都被他跑焦(遍),还真让他遇到起。
“和罗凯今天一样,嫌疑人在前头跑,他骑摩托车在后头追。眼看要追到起,哪个晓得刹车会突然失灵。砰!嫌疑人飞出切几米远,脑壳撞到起路边边嘞石头,当场死亡。背了好几条人命在身上,你们是不是觉得他死有余辜?”
“就算没死,上了法庭,他也会被判死刑。”关妍说。
“你,错,。”曹征一字一顿,又问林向昀,“我师傅啷个死嘞,你哥跟你提过不?”
林向昀摇头,“我哥只说,他是你最敬重嘞人。”
“对头,我师傅是我一辈子嘞榜样!”尾音哽咽发颤,曹征弯腰猫到桌下找酒。
拎起一瓶用牙撬开瓶盖,给自己满上,他喝得又急又快,晃悠悠站了起来,“事故发生没好久,真正嘞主谋落网。那个被我师傅不小心撞死嘞人,之所以看到警察会跑,因为他是个偷自行车嘞惯犯。不是撒子亡命徒,家头只剩个精神病嘞老妈,啷个阔能死有余辜哦?!
“案子破,我师傅办了提前病退,四十年里所有嘞荣誉化为乌有。离开警队那天没哪个晓得,他再没和我们任何人联系,也不准我们切看他。几个月后,那天是我师傅六十岁生日,他把自己吊死在了自家厕所里头。”
听到这里,关妍和林向昀抖明白了。
小平头如果不是真正的凶犯,罗凯的牺牲将变得毫无意义,甚至不能称之为牺牲。
曹征害怕历史在他面前重演,宁愿小平头长睡不醒。
不知又灌进多少酒,他软绵绵趴在桌上,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眼里有浓浓醉意。
他对他们说:“这些年,每抓到一个嫌疑人,我就会想,我是不是抓错,是不是滥杀无辜。我不阔以重蹈我师傅嘞覆辙,哪个晓得罗……”
不能提他的小兄弟,提他他会哭。
曹征告诫自己不能哭,定定看向关妍,有些语无伦次,“当年我怀疑你,很怀疑你,没找到证据是我无能。他哥哥,我好兄弟,不能白白丧命,我想抓你,我也怕万一,万一你不是啷个办。”
“曹警官,你醉了。”关妍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他好像真的醉了,视线变得模糊,对面冷血的女人和林家小老二逐渐融为一体。
脑袋一沉,重重栽回桌面,曹征梦语般呢喃:“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不重要……”
“要谢谢田家俊。”
烂醉的曹征像条老狗,东倒西歪勉强能走路,被林向昀扶回了家。单间全部住满,人往林向昀的单人床上一倒,四仰八叉呼呼大睡。林向昀垫高枕头,侧过他脑袋防止呕吐窒息,帮他脱鞋脱皮夹克盖被子,又倒了杯水摆放床头,以免他半夜渴醒没水喝。
一切驾轻就熟,关妍忍不住问:“你经常照顾醉汉?”
“我爸以前喝醉的时候,我妈就是这么照顾他的。”安顿妥当曹征,林向昀开始考虑她的去留,“我送你去酒店?”
关妍没给准话,衣兜里摸出曹征的警官证搁枕头旁边,努着下巴说:“我箱子还在他车上。”
“车在哪里?”
“医院。”
林向昀翻皮夹克找到车钥匙,两人退出房间。环顾一圈空荡的客厅,关妍指着书桌前的靠背椅问,你睡这里?外公房里有沙发,林向昀解释说。看时间已临近午夜,关妍问他要车钥匙,打算自己去医院。不给,林向昀态度坚决,主动牵起她的手下了二楼。
“二哥。”苏映香下中班回来,厨房门口和他们撞个正着,看见关妍像看见外星人,“姐姐,你……”
“我怎么又回来了。”关妍接过话,抱歉地耸耸肩,“不好意思,我又没走成。”
“不不不,我不是要撵你走。”苏映香窘迫摇头,发觉自己挡了他们的路,忙侧身让开,这才又发现他们交握的手,头脑一热唐突发问,“楞个晚,你们切哪点?”
关妍:“去酒店。”
知道她会这么说,林向昀紧接着道:“你们酒店今晚还有房吧,我送她过切。”
“我陪你们一起切,要得不?”苏映香硬撑起脸皮。
“不用了,我们要先切取行李箱。”林向昀帮她推开厨房门,揿亮灯,“冷得很,你先进切。”
走出巷子口,苏映香怅然落寂的小脸仍在关妍眼前徘徊。她试图抽回手,没成功,反被林向昀抓得更牢,塞进衣兜。
指尖触到什么,关妍侧首,“林老师,你又伤了一个女人的心。”
“又?”林向昀不解。
“电影看到一半就走了,那位历史老师不难过吗?”从他衣兜里摸出半张电影票根,借着昏黄路灯,关妍看清上面的字,果然是《长江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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