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前轮刹车异响,更换了全新的刹车片,对方不付钱,反指着后保险杠的可疑划痕,坚称是在店里剐蹭到的。
田玉清气不打一处来,“一个车头一个车尾,我们再啷个不小心唛,也不阔能剐到那点切嘛!你们明摆起是在讹人嘛!”
“车开到嘞时候好好嘞,摆在你们店头多出条口子,不阔能是平白无故多出来嘞噻。我又没说是你们修车嘞时候剐到起嘞。不管啷个遭嘞,在你们店头,你们肯定要负责,对不对嘛?”车主满脸痘印,睁眼说瞎话理直气壮。
“对头,对头。”旁边朋友又瘦又黑竹竿一样,连连点头附和。
关妍定睛一瞧,还真是冤家路窄。
“你想怎么负责?”她走过去,和田玉清并肩而站。
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关妍,麻子脸呆了呆,回过味他三角眼一瞪,飞扬跋扈道:“换刹车片嘞钱可定不得收噻,再免费补个漆,不过分吧。”
“不过分。”关妍嘴角噙笑,“要不要再请你们吃顿饭赔礼道歉?”
麻子脸面露疑色没接话。
瘦竹竿倒先当了真,“美女作陪,肯定要得噻。”
之前在酒店就对关妍动了邪念,此刻更是色相毕露,借机靠近想揩油。关妍侧身躲开他的咸猪手,瘦竹竿色心不死,讲着荤段子又狗皮膏药一样黏上去。
“你干撒子?!”田玉清大喝,从地上捡起把扳手,照着他面门呼呼挥舞几下,“站开!要占便宜回家找你妈!”
看样子像来真的,瘦竹竿脸色大变,脖子一伸骂句“母夜叉”,再一缩躲到麻子脸身后。
余光掠过作风彪悍的田玉清,关妍转对向麻子脸,再次露出微笑,有商有量的语气,“既然要吃饭,不如再找个人买单吧,找我朋友曹警官如何?”说着举起手机。
唱完红脸唱白脸,两个女人配合默契。
麻子脸靠耍无赖已然捞到好处,不想真把警察招来,推着瘦竹竿钻进QQ车。
田玉清见状气势汹汹扬起扳手,试图以身挡车:“不准走!先把修车钱付!”
“算了。”关妍拉住他,权衡道,“让他们走,就当舍财免灾。”
田玉清彪悍但不鲁莽,立刻意识到争执下去一旦发生冲突,吃亏的只能是她们。该忍的时候要忍,她听劝地退至一侧,心头怒火难消,一脸的嫉恶如仇。
愤愤看着麻子脸开车扬长而去,扳手一扔,她扭头对关妍说:“进切坐。”
死活张不开嘴道谢,田玉清倒杯热水给关妍,坐到她对面:“又来租车?”
“对。”关妍捧起玻璃杯暖手。
“今天我做主,车子阔以免费借给你,我只有一个要求。”田玉清坐姿笔直神情严肃,像找她谈判。
关妍也挺了挺腰,“什么要求?”
“你回答我一个问题,要实话实话,不阔以撒谎。”
“你问。”
田玉清不自觉身体前倾,目不转睛锁住她,一字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哥哥?”
“没有。”水太烫难入口,关妍把玻璃杯放回桌面。
“为撒子?”田玉清多年前就有了答案,可她不甘心,“为撒子你不喜欢我哥哥,还要跟他耍朋友?”
“这个问题算我送你的,因为你哥哥人很好。”手机响起短信提示音,关妍充耳不闻,平静而坦率地接着道,“原因在我,不在你哥哥。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尝试过让自己喜欢上他,甚至主动和他发生亲密接触,但是我……”
要不要继续讲下去,关妍迟疑了。
“你什么?”田玉清急迫追问。
“不说了,说了你同情我这个坏女人怎么办?”嘴角微弯像开玩笑,关妍端起杯子抿一小口,“谢谢你的热水,再见。”
“等哈。”田玉清找到金杯车的钥匙,攥手心里,“我要是问,如果再给你你一个机会,你还会不会假装和我哥哥耍朋友,你嘞回答是‘会’,对不对?”
“没错。”关妍不假思索。
“坏女人!”隔着桌子,田玉清直接把车钥匙扔了过去。
砸中胸口掉落在地,关妍不痛不痒一笑了之,弯腰捡起车钥匙,起身道别。
坐进金杯车,点开林向昀的短信。
吴萍萍为表谢意,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关妍单手按键盘,拒绝的话输一半,又进来条林向昀的短信。他到了,问她什么时候能到。手机扔去副驾,她拧钥匙发动引擎,一转眸,从后视镜中望见了田玉清。
半明半昧的脸,眉宇间结着无法释怀的怨。
手伸出车窗挥了挥,金杯车缓缓启动,驶入暮色四合的夜。
曲终(2)
苍莱人待客讲究体面,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拿出家里最好招待来客。
本打算留给除夕团圆饭的香肠腊肉,吴萍萍全部摆上了桌。她带着笑脸刚入座,儿子立刻起身低着头钻进厨房。吴萍萍不明所以,就看见儿子拿出副碗筷,重重放上桌。
屁股一落座,他对着空气说:“老者,吃饭。”
笑容彻底僵住,吴萍萍差点动了打儿子的心,可当着班主任的面,她得忍。忍到鼻子发酸眼角浸泪,吴萍萍抬头重拾笑脸,不为讨好任何人,只为给自己力量。喊声林老师,她问关妍怎么没有来。发出去的短信没有回复,林向昀编理由说,她临时有事来不了。
“那麻烦你帮我谢谢她。”
面对满桌平时舍不得吃的菜肴,吴萍萍提起筷子又放下,盯着江明亮最爱吃的香肠,“她说得对,我家老江受楞个多苦,我是该给他多做点好吃嘞。”
“你晓得我老者苦,你还笑得出来?!”眼里再藏不住丧父之痛,江屹哽咽低呼。
“哪个不苦?我也苦!再苦还不是要过日子!”吴萍萍也噙着眼泪,止不住地声音颤抖,“我像他一样闭眼睛逍遥,丢下你一个人,要得不嘛?!”
江屹无力反驳,觉得自己好憋屈,好窝囊,放下碗筷逃似的跑出家门。
吴萍萍抬脚欲追,被林向昀拦下,“我去吧。”
江屹没有跑远,就在家门口。
路边停了辆金杯车,不愿被别人瞧去他的脆弱,猫在车屁股后头掩面痛哭。
林向昀追出来,车窗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挡住他的去路。
看清驾驶位的关妍,他愣了下,“怎么不进去?”
“进去也吃不好饭。”关妍一副“我早有预料”的表情。
车尾啜泣声低徊,少年人独自舔伤无助又隐忍。
“他知道你来了吗?”林向昀轻声问。
关妍摇头,“给他时间让他哭,哭累了才好安慰。”
林向昀:“好。”
一个在车外,一个在车里,就这样静静待了一阵,关妍倏而开口问:“你父母离世的时候,你也像他这样吗?”
“我父母走得很突然。”转身靠着车门,林向昀抬头望去路灯的昏稠光晕,“一开始难以接受,躲家里不去上学,没日没夜地看武侠小说。小说全是秦老师从家里带来的,每天带几本,直接从门缝里塞进来。然后敲门问我,还想看谁的,家里没有他去买。”
关妍没接话,下巴抵胳膊趴在窗橼边,听得仔细。
林向昀转过脸,朝她微微一笑,“你说,人走的越突然,越迅疾,哀悼是不是也会变得绵长,变得缓慢?”
“林老师,你可真文艺。”关妍歪着脑袋看他,“那你说,人在死亡面前,是不是永远都显得这么业余?”
“业余一点不好吗?”林向昀思忖着。
“不好。”按亮手机看时间,关妍拔掉钥匙,推门跳下车。
沉湎在巨大悲伤中的少年,像一只浑身带刺的刺猬。
感觉到左右两旁有人坐下,用衣袖飞快蹭掉眼泪鼻涕,江屹抱紧自己抬起头,眼神警惕。
“向昀哥,姐姐。”他浓重鼻音,此地无银地道,“我在拽(打)瞌睡,真嘞。”
“要不要来一根解乏?”衣兜里掏出烟和火机,关妍笑问。
伸出的手指又缩回去,江屹不敢接,战战兢兢斜眼偷瞄林向昀。
关妍也歪着头看他,“你能假装不知道,把你班主任的脸转过去吗?”
学生面前习惯性保持面容肃整,林向昀拧着眉毛斟酌几秒,真就乖乖把脸扭去一边。
“向昀哥……”
“别管他。”
错愕的江屹还没缓过神,关妍已经把烟盒和火机塞进他手里。
一个没有资格叛逆的少年,当着班主任的面学抽烟,大概是他出格的极限。
谨慎而生疏地点燃香烟,口鼻发力猛吸一口,呛得他再度涕泗横流。想象中吞云吐雾的帅气和成熟没有发生,只有难受和狼狈,他发誓这辈子再也不碰这玩意。
关妍忍住笑,站起身,“走,带你们去个地方。”
“去哪里?”师生二人异口同声。
“去了就知道了。”晃动着车钥匙,关妍神秘一笑。
*
深夜的苍莱体育馆漆黑又空旷,三人走入球场,每一步仿佛都带起回音。
关妍示意他们站定,然后抬手打个响指,四周高杆灯应声亮起,整座体育馆瞬间犹如白昼。
十二位足球少年一字排开,提拔站立在球场中央。个个朝气蓬勃,身着崭新的巴西队球衣。队尾的窦小宝单手抱球,只听他嗓门高亢一声令下,全体队员依次向前一步,自报家门。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丁永康,1号,守门员。”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李家兴,5号,右中后卫。”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王天行,12号,后腰。”
……
“民族中学高二五班,窦小宝,88号,中锋。”
熟悉的面孔,熟悉的位置,江屹下意识昂首阔步,“民族中学高二五班,江屹,10号,队长,前锋。”
话音刚落,梁欣手捧着属于队长的全新球衣,出现在他面前。
明黄色的球衣后背朝上,印的正是数字“10”。
江队长一刹那退缩了,手指抠紧衣摆,迟迟不愿去接属于他的队服。
心心念念的卡卡球衣近在眼前,像是一场美梦,一碰就会醒。
“队长,感动完没得?差不多,流眼睛水要遭笑哦。搞快点,都等到起你归队哦。”不远处的窦小宝嬉笑调侃。
“快接着呀,我手酸了。”梁欣也笑着催促。
原来不是易碎的梦,江屹没出息地抖着手接过心爱的宝贝,再挪不开眼。
队友们齐声高喊:“队长!队长!队长……”
他听得耳朵发烫热血沸腾,最快速度换上球衣,离弦利箭一般冲入绿茵场。
场上,少年们分成两队展开半场厮杀。
场下,关妍和林向昀肩挨着肩,观战助威。
“谢谢。”从没想过她会以这种方式帮助他的学生,林向昀有些动容。
“不客气。”目光追随着少年们矫健的身姿,关妍云淡风轻,“我说过,你的学生比你有意思多了。”
“喜欢他们?”
“不讨厌。”
“爱屋及乌?”
关妍收回视线,眼里笑光闪烁,“林老师,你想听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怎么会不想听,林向昀微讪,悄悄牵住她的手。
“我们玩个游戏吧。”关妍看眼手机,“现在距离十二点还有三个小时,这期间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十二点准时失效。”
林向昀张口欲言,身后先传来梁欣的声音:“关妍姐姐,我能单独和你说几句话吗?”
*
初见关妍,梁欣和班里其他女生一样,觉得她是来自外面世界的美丽奇观,格格不入又充满吸引力。而现在,梁欣觉得关妍更像一道解不开的难题,没有规律可循,也套不进她已知的任何公式。
“我不懂。”所以她问关妍,“教唆我利用林老师的人是你,出钱买球衣租场地的人也是你。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你能这么问,证明你还没长大。”关妍欣赏她的聪慧勇敢,愿意和她多聊两句,“好人就没动过坏心思吗?坏人真的会觉得自己坏吗?”
“好,我换个问法。”梁欣锲而不舍,抱着攻克难题的心态,“江屹和你非亲非故,你这么好心是因为另有所图?”
“想听真话?”
“当然。”
林向昀不知何时下了场,和学生们玩闹在一起,关妍遥遥相望,“因为他是林向昀的学生,我爱屋及乌。”
曲终(3)
不知谁先起的头,半场球赛演变成了全场打雪仗。
大大小小的雪球满天横飞,关妍嫌冷没兴趣,但也没能躲掉,窦小宝和江屹硬拖她加入混战。一进场就成了靶子,被淘气的少年们集体围攻。林向昀动用班主任威严不顶用,只能把她揽进怀里。学生们见状更加兴奋,又是起哄又是欢呼,拿手里的雪球当祝福,一粒接一粒连绵不断送出去。
护得再周全,关妍照样没能幸免,肩头落满碎雪,她扬起下巴问:“你学生怎么不听你的话啊?”
林向昀也活像个雪人,眼睫眉梢都挂着白毛毛的霜,“就是平时太听话,所以找机会泄愤。”
“我如果是你学生,你一定会很头疼……小心!”
关妍的提醒为时已晚,高处飞来的巨大雪球不偏不倚正中林向昀头顶。像仙女散花,满头满脸满肩雪白的花。人似乎也被砸傻了,直直愣愣看着关妍,半天没缓过劲。她没绷住,幸灾乐祸扑哧一笑,倒进他胸膛。
罪魁祸首窦小宝被众人押着来认罪,“向昀哥,我错,我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松开笑个没完的关妍,林向昀拍打着身上雪粒,“你再想哈,成语用得合不合适。”
经旁人提醒,窦小宝想也不想,“我错,我是弹无虚发。”说完发觉被戏弄,抬腿往后一蹬,不敢再滥用成语,又老老实实改口,“我错,我不是故意嘞。”
“你觉得好耍不?”林向昀就没想跟他计较,笑问去所有人。
意犹未尽的学生们齐齐点头,“好耍!”
“好耍就阔以,时间不早该回家,下回再陪你们耍。”林向昀又叫住江屹,“你等哈,我们送你回切。”
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关妍,江屹再看看一个劲挤眉弄眼的窦小宝。
大男孩福至心灵突然开了窍,一把勾住好兄弟的脖子,“不用,我跟他一回切。向昀哥,你放心嘛,我没得事。”
脖子被勒得生疼,窦小宝仍不忘替好兄弟背书,“没得事,没得事,有我做他保镖,肯定没得事。”
林向昀颔首,“到家给我发信息。”
学生们陆陆续续离开球场,关妍也想走,被林向昀拽了回去。两个人倒进雪里,天为被地为席,自然而然地拥抱,接吻。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似乎也应该水到渠成,关妍却推开他,坐起来点了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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