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慧的小姑娘露出天真烂漫的笑,打手语说:“曹叔叔,我想听也听不到呀。”
曹征看不懂,听林向昀翻译,才意识到自己太口无遮拦。
就近抓起瓶津威双手交握,他站起来,郑重其事面向林欢,“叔叔讲话没分寸,跟你道歉,自罚一瓶。”
铁面刑警咚咚咚灌下小孩喝的饮料,反差感强烈,众人都笑了起来。
林向昀趁机拉回主题,“外公,你嘞新年愿望是撒子?”
砸吧口小酒,老人家龇龇牙,摆摆手,“我老,没得用,还有撒子愿望哦。”
“哪个说嘞没得用。”林向昀第一个反对,喝了酒脸面微红,他笑意浓浓揽住外公肩头,“外公,你是我们家嘞核武器,可以不用,但不能没有。”
“核武器包括原子弹,氢弹。裂变啊,聚变啊,总之厉害得很!”江屹掏出他仅有的物理知识,兴冲冲解释。
“是嘛,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曹征也笑着附和。
“对头。”卢佩兰再次发扬表率精神,举起酒杯提议,“来来来,我们一起敬老辈子一杯!”
家里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老人家也很久没这么开心过了,笑眯眯和每个人碰杯,都要说上一两句体己的话。小的要好好学习,年轻的要努力工作。感谢曹征这些年来的扶持帮助。说小苏妈辛苦了,要摆摊又要给他做饭吃。夸卢佩兰能干,她要是不嫌弃,他打心底里希望,她能永远做他的孙媳妇。
到了最心疼的小外孙面前,外公没有太多话讲,只慈爱地摸了又摸他清瘦面颊。
杯底一口酒,老人家留给了关妍,眯缝着眼睛细细端详她,好像认出来了,又好像没有。
良久,“妹儿,一个人在外头生活不容易,有空常回来耍哈。”
关妍动了动唇想说什么,先不自觉和林向昀对视。
他笑了,她嘴角也漫开浅浅笑意,主动和外公碰杯。
倏忽间屋里一黑,又停电了。
“你也不要忘了我。”
半小时前,厨房里热闹欢乐。
半小时后,回风炉边只剩关妍,林向昀,卢佩兰和欢欢。
小姑娘哈欠连天,赖在妈妈怀里打盹。卢佩兰已经有了些醉意,当着关妍的面,又开始老生常谈劝林向昀找女朋友。
“你也看到,外公多喜欢热闹嘞。平常家头就你们爷孙两个,冷皮秋烟(冷清清)嘞,你要是结婚有娃儿多好,外公也不孤单,你们林家也有后。”
林向昀早已习以为常,听听,笑笑,没接话。
不期然地,旁边关妍开了口:“留后很重要吗?”
也没看谁,像是对着空气发问,眼睛盯着泛着幽幽蓝光的烛火芯。
“应该很重要吧。”支起下颌她自问自答,指尖掠过火舌,“所以女人都热衷于帮男人传宗接代。”
比如面前的卢佩兰。
比如着急给女儿找好婆家的小苏妈。
比如不知道陆修明患有无精症,四处求医问药的阮芳菲。
还比如何梅,为了给傻儿子留种,不惜把她迷晕,扔进密不透风的储藏间。
曾经待她视如己出的养母,一夕之间,就变成了面目可憎的魔鬼。
关妍忍不住问同样身为母亲的卢佩兰:“欢欢长大了,你也会逼她给男人生儿子吗?”
怎么听怎么刺耳,卢佩兰瞠目愣了几秒,“话不能楞个说。两个人感情好,结了婚有娃儿是再正常不过嘞事情。”
“要是没感情呢?”关妍状似懵懂发问,又在心里回答,那就算强奸了吧。
卢佩兰没多思量,“没得感情就不要结婚,楞个简单嘞道理你不――”
“佩兰姐。”林向昀出身打断她,保持着如常的平稳语调,“你先带欢欢回切睡觉嘛。”
卢佩兰也觉察出不太对劲,奇怪地睨了眼关妍,默默点头。
小姑娘睡得正香,林向昀小心翼翼抱起她,对关妍说:“你等哈,我马上下来。”
几分钟后,林向昀从二楼回到厨房,蜡烛全灭了,唯有炉膛内透出微微火光。
隐约瞧见关妍仍安坐原处,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他静悄悄走近,脱掉棉服披上她肩膀。紧挨着坐下,林向昀犹豫片刻,伸手绕至她耳侧,轻轻往回一带,让她依偎进自己胸膛。
关妍只是闭着眼没睡着,“林向昀,你有话要问我吗?”
他没作声。
“你不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自杀吗?”关妍又问。
他还是沉默不语,将她抱得更紧一些。
衣兜里传出杂牌机特有的聒噪铃音,她没拿手机,先掏出打火机点燃最近的一支蜡烛。
火光明亮,将他们的剪影投上对面墙壁。她对着墙上的林向昀,做了个好似安抚的动作――抬起手轻轻摸摸他的头。
林向昀也望着墙壁,“不接电话?”
刚问完铃声戛然终止了,关妍说:“再响我就接。”
几乎没有间隙,手机再度唱响。
来电显示阮东升,关妍挺身坐直,接起来没讲话,等对方先开口。
“关妍,听说我姐说,你明天能回来。太好了,我去机场接你。”手机那端的男人难掩喜悦之情,“对了,我想到一个能化解你们之间矛盾的办法。”
关妍心不在焉,玩起棉服上摇摇欲坠的纽扣,“闲得发慌,你可以找点正经事做。”
那边好像没听见,继续指点迷津,“我打算对我姐坦白,说你是我女朋友。”
“恭喜你,又出了个馊主意。”废物就是废物,关妍毫不意外,“行了阮东升,你不是在帮我排忧解难,你是在给我添麻烦。”
“关妍,你对你是真心的,你要相信我!”阮东升在遥远的广州急切剖白。
一不小心扯掉纽扣,关妍还给林向昀,面如止水注视着他,对手机里说:“你了解我吗?你喜欢我什么?”
“我,我……”阮东升语塞。
“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
见林向昀动身要走,关妍一把拉住他的手,扣下手机歪头笑,“你吃醋了?”
林向昀默认,轻声问:“我不想听。”
关妍当即松开他的手,背过身,重新将手机举到耳边,“你一方面很依赖你姐,一方面又想摆脱她的控制。你说你喜欢我,无非是因为她讨厌我,故意跟她对着干,好展现你的反抗意识。尤其我的身份这么敏感,正好可以利用我去试探你姐的底线。
“阮东升,你找错对象了。你确实应该对你姐坦白,好过在我这里费力假扮深情。你如果再骚扰我,我不介意代替你,去跟你姐坦白。”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那边仍不遗余力地道,“我对你真的是真心的!”
“装傻是吧,随便你。”关妍蔑笑,“我不歧视同志,但我歧视你。真心?你懂什么是真心吗?我以前也不懂,现在……”
说着话身上棉服滑落,她弯腰去捡,才发现林向昀一直没有离开。
人吓人心头陡然一惊,关妍直接挂了电话,站起身质问他,“你不是不想听吗?!”
“我以为你感受不到。”林向昀莞尔,答非所问。
见他笑得有点憨,关妍不禁嘴角上扬,“没准我眼拙,你也是假的呢。”
林向昀没有争辩,接过她递来的棉服,手顿了下,连棉服带人一起抱进怀里。
“我喝多了……”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为自己解释,语气却带着幽怨,“……就不亲你了。”
关妍忍俊不禁,感觉棉服兜里手机在震,提醒他接电话。
又是陌生号码,林向昀下意识回绝,“没有,不租。”
“傻啊你,有钱不赚。”关妍抢过手机,果断告诉对方,“有单间,日租,我马上把地址短信给你。”
被逼着输入地址,男人边低头敲字,小声嘀咕:“点话语权都没得,你又不是我家女主人。”
“林向昀!”关妍第一次觉得他原来这么幼稚,林家女主人她今晚当定了,推着他往外走,“切多找点蜡烛,还有床单铺盖。吵醒了卢佩兰和江屹,就喊他们起来帮忙。”
这一晚,陆陆续续有人来租房,直至后半夜,林家大门仍时不时被敲响。
租客一多零碎琐事也多,林向昀把所有人都赶回屋睡觉,一个人跑前跑后通宵未眠。忙到天色放亮才合眼,睡没多久,外面传来汽车喇叭声。一看表,已临近七点。急忙起床,棉服都没顾上穿,他以最快速度冲下楼,关妍和卢佩兰母女已经坐进了桑塔纳。
曹征叼着半支烟,探出头,“不通知你唛,怕你不高兴。抓紧时间,讲两句嘛。”
“好。”一晚上嘴没停,喉咙发涩,林向昀笑说,“哥,谢谢了哈。”
俯身和后排的卢佩兰母女一一道别,他绕过车尾来到副驾。关妍神清气爽,他有些相形见绌。想自己一定满脸疲惫,想下巴新生的胡茬也一定很邋遢,形象不佳他甚至不敢太靠近关妍,伫立车外,快速理顺蓬乱的短发。
二楼走廊又有人喊房东,天气太冷,问阔不阔以在屋头生火。
林向昀没挪眼,大声回:“不阔以。”
深深凝视车里的女人,离别的话她不会想听,他就不说,只郑重保证:“我会信守承诺。”
清晨的风拂过脸颊,关妍嫣然一笑,朝他勾勾手指。
他虽不解,仍无比顺从,走近车窗弯下腰。关妍二话不说搂过他的脖子,主动送上自己的唇。
吻来得太突然,林向昀整个人都僵住了。
旁人也没料到她会来这出,曹征两眼发直,后排卢佩兰慌里慌张捂住女儿的眼睛。
可关妍不管,舌尖灵巧撬开他的唇,亲到两人心跳加速,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还是不肯放他走,温情脉脉对视几秒,潋滟红唇又游走至他耳畔,语带明快笑意,
“是先例,也是个例。”
曹征自认并不封建保守,见识过关妍的“胡作非为”,他宁愿相信自己是个老古板。不过,他也有些佩服她“离经叛道”的勇气。想当初,他如果有她一半的果敢,也许就不会错过卢佩兰。
心情复杂,曹征瞟去前后两个女人的眼神,逐渐变得微妙。
林欢晕车,卢佩兰忙着照顾女儿没察觉。倒是关妍,歪斜坐着,要笑不笑地一直打量他。
被盯地心里发毛,曹征浓眉倒竖,“你看我做撒子?!”
“昨晚上,每个人都说了自己的新年愿望,只有你除外。”关妍难得对他轻声细气,“曹警官,你没有愿望吗?”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唛,你也会好好讲话。”曹征可吃不消她的友好,把着方向盘,故意往天上望,“我希望人人都遵纪守法,阔能不嘛?”
“那你不就失业了。”关妍轻笑。
“警察失业说明天下太平,老百姓哪个不希望天下太平。”摸出支烟喂嘴里,曹征没点,来了个大喘气,“哦,你阔能是个例外,临走还要祸害老实人。”
“老实人善良呀,不会打击报复。”关妍不急不恼,摸摸嘴唇似回味无穷。
“你……”曹征没眼看,话题也继续不下去了,回头问卢佩兰,“要不要停哈车,欢欢下切透透气?”
女儿小脸苍白想吐吐不出来,软软靠着卢佩兰,她掐着女儿虎口,点点头,“阔以。”
桑塔纳刹停在避风的涵洞内,四个人都下了车。
曹征拿了几瓶矿泉水给她们,独自走去洞口抽烟。可怜的小姑娘,一下车就蹲道沟边吐酸水。卢佩兰满眼心疼护在旁边,给她拍背。
关妍拧开瓶盖,把水递过去,“没吃晕车药吗?”
“不管用,撒子晕车药都吃过,点都不起作用。”帮女儿喂水漱口,卢佩兰也无奈,“坐大客车要好些,坐不得小车。我姑娘啊,没得坐小轿车嘞命。”
听她发出对命运低头的叹气声,关妍不觉蹙起眉头,“我以前也晕车,第一次坐小轿车就吐了。后来拿了驾照,自己开车从来不会晕。你女儿为什么非得坐小轿车,她可以自己开。”
“聋哑人阔以开车唛?”卢佩兰问。
关妍摇头,她不知道,可她希望欢欢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趁欢欢还有残余听力,尽快给她佩戴助听器吧。”
让女儿回车里休息,卢佩兰来到她面前,“我也想啊,几大万要先拿得出来才阔以。”她卢佩兰是有骨气的,不愿关妍误会成找她借钱,随即又道,“关心我姑娘,不如多关心哈你该关心嘞人。你嫌我多嘴,我也要问一句,你到底咋个想嘞?”
“想什么?”关妍没听明白。
“你跟老二都,都……”卢佩兰实在难启齿,想她一定能懂,转口迂回道,“你们两个没得其他打算唛?”
“亲个嘴而已。”关妍失笑,半认真半戏谑地反问她,“你的意思是让他对我负责?还是我对他负责?”
“我嘞意思是,喊你们两个耍朋友!”卢佩兰没心思和她插科打诨,厚着脸皮把话挑明。
“你不反对?”关妍有点意外。
“我个外人,反对也不起作用。”卢佩兰心知肚明,她不再恨关妍不代表已经接受她,她只是更在意林向昀,于是坦白道,“我是可怜老二,难得遇到喜欢嘞人。那个人即便是你,我也希望他阔以――”
“我和他在一起,你才应该可怜他。”关妍打断她,眉眼冷漠,很是无情的样子,“喜欢不一定非要耍朋友,我和他现在这样挺好的。”说完,径自返回车内。
卢佩兰听不懂,也想不通,后悔多嘴多舌,惩罚了自己一耳光。
曹征抽烟回来正好瞧见,“咋个?”
“曹哥,我问哈你。”快速瞥一眼安坐副驾的关妍,卢佩兰忧心忡忡压低声,“她走咯,老二没的事吧?不会想不开吧?”
感情的事太复杂,曹征压根没考虑过这个隐患,大而化之地摆手,“没得事,没得事,有情况我找他喝几顿酒就好。”
卢佩兰半信半疑,好像也没有别的法子,“曹哥,麻烦你多开解开解他。”
“我晓得。”人一走怎么都好办,曹征安抚她道,“你放宽心,老二没得楞个容易陷进切,他分得清轻重。”
曹征坐回驾驶位,关妍正低头发短信。但凡他细看,绝对讲不出刚才的话。
关妍觉得卢佩兰有意思,发信息告诉林向昀,你佩兰姐喊我和你耍朋友。
两三分钟后,【说好的不联系。】
关妍盯着短短一行字发笑,【到广州才生效。】
【提前生效吧,不要折磨我了,好不好?】
【好的,林老师。】
手机收回衣兜,关妍合眼垂下了头。
林向昀说的对,到此为止,该结束了。
桑塔纳一路疾驰,上高速再下高速,关妍一觉醒来,车里只剩她自己。
从后视镜望出去,曹征陪卢佩兰母女等在路边,正引颈眺向一辆由远及近的摩托车。卢佩兰说了什么,曹征点点头。摩托车刚停稳,林欢就来了精神,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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