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巷里只有吴一成家安了热水器,其他大多数人家洗澡都是烧热自来水,站在盆里用毛巾擦。
大致收拾干净后,裴确本想留下来帮袁媛干些杂活,但是袁媛推着她让她赶紧回去休息。
走出大门,裴确仍旧没适应卫生巾的存在。
像一只即将下蛋的母鸡,只能岔着腿小步小步往前。
经过拐角时,她盯着幽长通道,停了下来。
整条弄巷,除了紧邻吴一成家的那个入口,其余巷道的尽头皆是高高的砖红围墙。
但裴确知道,那堵墙拦不住檀樾。
他一定已经平安地离开了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
而关于那个她没能回答上的问题——
“醒醒,是我让你觉得丢脸了吗?”
现在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檀樾,丢人的不是你,是我们天差地别的人生。”
十二岁的裴确,站在怎么望也望不到的尽头,懵懂的少女心第一次让她深刻领悟到的残忍事实。
却不曾想,二十七岁这年,在她鼓起勇气敲开檀樾的门时,又重新领悟了一遍。
-
在北城同时收到檀樾的短信,和江兴业意外的电话后,裴确回到了望港镇。
待的第三天,她坐上了回北城的长途客运。
一小时前,她接到陈烟然打来的电话,说由她负责的项目出了问题,客户现在点名要见她。
事情来得突然,其余交通工具的始发时间都得等到晚上,于是她选了间隔二十分钟就出发的大巴车。
靠着随车速嘎吱作响的椅背,裴确缓缓闭上眼睛,想小憩一会儿。
但PVC材质的蓝窗帘“啪啪”地往车窗上打,像快速挥落到身上的藤条,惊了她一身冷汗。
她坐直身,解开低电模式的手机时才发现,刚接到江兴业出事的电话,要回望港镇的那晚,她向陈烟然发送的请假申请被驳回了。
裴确翻过手机,脑中开始措辞等会儿见到陈烟然时,该如何向她道歉。
处理人际关系对裴确来说,是个难题。
尤其刚到北城那段时间,她的阅历完全无法支撑起每天必须要面对的形形色色的人。
直到她后来读到一本书,书上写人际关系就像二进制,有则进位,无即归零。
听起来很刻板,但对她来说十分受用。
所以这么多年,她对一切亲密关系的方式也渐渐地变成了,爱便进,不爱便归零。
没有折中的方式。
可如今,偏偏她与檀樾卡在中间,进退两难。
退一步,比进一步更难。
“嗡——嗡——嗡——”
晃神时,手机忽然震动,裴确借着窗帘避开光线,看见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
犹豫片刻,她摁下接听,举着手机贴到耳边,喂了一声。
听筒对面沉默半秒,才传出一道男音,“裴确。”
和他每次唤她“醒醒”时一样,柔和婉转。
眉心一动,裴确放在腿上的手指攥得发了白,忘记应声。
隔了好一会儿,那道嗓音再次从对面响起,“其实那时候的我——”
第15章 进退 “凶她就好了”
“其实那时候的我——”
檀樾的声音戛然而止。
裴确吊着一口气, 憋到耳鸣。
直至听筒里连那细微的滋滋电流都听不见了,才把手机从摁得发红的耳朵拿下来。
没电关机的手机屏幕漆黑一团,变成一面镜子, 她盯着自己印在上面绷成一面鼓的五官,突然觉得很可笑。
嗯, 真正的进退两难。命里带的。
临近下午六点,大巴车平安抵达北城客运站。
刷着身份证刚走出闸机,裴确一眼就看见了停在对面马路边的墨色保时捷。
不一会儿, 陈烟然摇开驾驶座车窗,向她招手示意。她点着头, 拢了拢身上外套,走向人行道等红绿灯。
“这些资料,你先拿着看看。”
刚上车,陈烟然便从后座拿起一个文件袋递到裴确手边。
接过的同时,她闻见一股淡雅木质香,从陈烟然的手腕隐隐散来,是她常用的那款乌木沉香。
陈烟然惯常留一头利落短发, 贴近下颌位置剪出层次,五官英气,整体气质像她总穿的休闲西装, 干脆凌厉。
和六年前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一样,没什么太大变化。
对视须臾, 裴确敛回视线,打开文件夹按扣,取出里面厚厚一叠图纸。
翻上两页就发现,这是她给手头这个项目从第一版改到第七版的设计稿。
“上次你走得急,客户那边的修改意见关嘉浔他们没赶完, ”陈烟然盯着后视镜,挂档掉头,“明天就到正式的交付日期了,客户的意思——”
“陈主理,那些图我之前已经整理过一遍,我现在就回设计院通宵改,尽力赶在明天之前......”
裴确话音未落,刚开出车位不足百米的陈烟然猛地一个急刹,掉头,又把车停回到路边。
后脑勺“砰”一声撞到椅背,裴确惊了一瞬,随即听见身旁传来一道叹气声。
“裴确,如果是因为项目时间的问题,客户那边我可以亲自去对接,”陈烟然熄了火,从扶手箱拿出烟盒,取一根放到嘴边点燃,“我只是担心你一个人在那边待太久...…你受到影响。当初既然决心离开,你处理完事情就该早点回来。”
缭绕烟雾,经过她的肺部再飘回密闭车内,裴确垂下眼,方才那股木质香已被苦涩闷呛所替代。
无言片刻,车子重新发动。
陈烟然握着方向盘,接上刚被裴确打断的话,“客户的意思是,图稿设计暂时不用改了,让你明天直接去现场看。”
“对了,”她看了眼副驾驶还埋着头的裴确,“我驳回你的请假申请是不想扣你的工资,设计院有法定丧假,多出来的一天我会直接从你加班的时间里补。”
“...…谢谢陈主理。”
裴确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道谢。
车辆行驶十五分钟后,她看见车窗外越来越眼熟的街景,指尖摩挲着文件袋剌手的边沿,犹豫着开口问:“陈主理,关嘉浔他们...应该还在加班吧?”
陈烟然刨了下左转弯灯,自然地转过话头,“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下午调整好了再回来,不用急。”
眼见车子即将开到公寓楼下,裴确抿着唇,硬着头皮道:“陈主理,其实我不用休息。因为这个项目一直是我在负责,现在也是我的个人原因才耽误了进度,”
“我想...我今晚还是得先回设计院一趟。”
“关嘉浔他们不知道我的图稿,习惯放在哪个文件夹。”
“还有上次,也是七夕过节的原因,我才让提前让他们下了班,导致工作没完成......都是我的问题。”
直到把车停进公寓楼,陈烟然没接过裴确一句话。
挂好停车档,她食指快速敲着方向盘,恼得烟瘾都散尽了。
似乎从最开始认识裴确开始,她就一直是这样“烦人”的性格。
任何一件事情发生,总习惯先看它的背面。
遇见什么问题,无论对错都先反思自己,谁错也不抱怨,只想着该如何解决。
作为尽山的主理人,她巴不得自己手底下的员工都有裴确这性格。
但作为陈烟然,她不希望她这样。
只是两人的时间认识久了,她自然有一套对付她这爱内省的法子——
“下车!”
裴确脑子里还在措辞,伏在方向盘上的陈烟然猛地转过头,冲她大吼了一声。
她定在原地缓过一两秒后,机械性的伸手,“咔哒”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走下车,弯腰对着驾驶座行礼,“好,那...陈主理我就先......”
没等她把话说完,陈烟然一脚油门轰了出去。
——凶她就好了。
-
傍晚七点,裴确刷脸走进公寓大厅,坐电梯到22层,站在门前铺着一张“欢迎回家”的地毯上输入密码。
进屋换好鞋,她习惯性抬手打开电视,正播放到哆啦A梦拿出任意门的画面,还是她上次出门关机停止的片段。
寂静的空间内有了生活杂音,裴确拿出干净衣服进到浴室。
温度随水雾缓缓升起后,方才强撑的疲惫感此刻才全攀了上来。
除了尽山,裴确待得最多的地方便是这间公寓。
房子的户主是陈烟然,当初她刚考进尽山时,她把另一间面积小一些的客房低价租给了她。
裴确最开始觉得价格太低不好意思住,陈烟然就说这是合租,她住的房间又比主卧小,所以让她付的那部分价格很合理。
只是搬进来不久,裴确发现陈烟然很少回来,大多数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在家独居。
后来,是等到她在尽山的工作稳定,工资完全能负担起公寓的整套房租时,陈烟然才告诉她说自己要搬出去住。
走之前,陈烟然还帮着裴确把她的个人物品都搬到了主卧。
主卧放的是一张一米八的大床,正对窗户的地方有一个梳妆台,拐过弯是一个四方折角的衣帽间。
但其实从她刚搬进来,经常睡的地方还是那张米白色的布艺沙发。
它正放在电视机前,大概一米左右宽,每次侧躺着靠到厚实椅背,眼前都还能空出一截。
有时候半夜醒来,她迷朦地睁开眼,甚至能看见妈妈背对着她瘦骨嶙峋的后背,和她总是睡得不安稳的轻鼾声。
心跟着变得潮湿。
而后电视里永远循环播放的哆啦A梦,又会把它抚平、烘干。
带她迈过漫长黑夜,等到太阳初升的时刻。
-
清晨七点,裴确从沙发上醒来。
她先去楼下吃了个早餐,只消磨掉半个钟头,又跟着晨跑的大爷大妈转了一大圈,回到家冲完凉,时钟刚过九点。
书架上的书取下来,匆匆翻过一遍,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最终还是拿起了昨天陈烟然递给她的文件袋。
图稿“哗啦啦”地看了不过五分钟,她站起身,仰头看时间九点半。现在坐地铁去尽山,正好赶上十点钟打卡。
伸手拿过工服外套,裴确掐着点出了门。
赶在迟到前最后一秒迈进尽山,第一个向她投来惊愕视线的,是刚熬了整晚的关嘉浔。
裴确打招呼的手举在半空,陈烟然忽然从旁边会议室走了出来。
两人视线隔空一撞,裴确缩了缩肩,陈烟然倒是没什么反应,她一早就料到她肯定不会乖乖在家待到下午。
于是手指着办公室的方向,和她对口型道:“进来。”
裴确走到工位带上工牌后,进了陈烟然的独立办公室。
“休息得怎么样?”
“嗯...挺好的。”裴确拉开靠椅在对面坐下。
陈烟然从抽屉里拿出文件夹后抬眼,无奈地笑了声。好歹是一起住过一段时间的人,她的睡眠质量她太清楚了。
“客户的个人资料,你先看看吧,”陈烟然把文件推到裴确面前,“碰面时间约的是两点半,你和关嘉浔一起去。”
“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裴确脱口而出,“他们昨晚熬了一晚上,先放他们回去休息吧。”
陈烟然顿了会儿,想着本来也只说让她一个人去,眼皮一抬默认了。
随后用手指点了点那资料道:“客户名叫萧煦远,去年在国外拿了心理学的博士学位,今年刚回国。他的父亲和我们设计院老总是故交,所以这本来不在我们业务范围内的项目也接了。”
听着陈烟然的叙述,裴确翻着手里单薄的两页A4纸。
最后只得出一个结论,萧煦远不仅家底殷实,本人也很优秀。
可是看了大半天,她也没看见任何和此次项目相关的东西。
“陈主理,那我这次是......”
陈烟然知道她要问什么,伸手把文件夹一合,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像这样有钱又优秀的人多少都有点毛病,你一会儿过去,不管他提什么要求直接答应就是了。”
“等等,”陈烟然忽然抬起头,“美色除外啊。”
裴确:“......”
从陈烟然的办公室出来,裴确回到工位等到下午一点,才坐上了去市中心的地铁。
走到华茂大厦楼下,闸机入口处围了一圈禁止通行的警戒线,时不时有些施工的工人进出。
接上这个项目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到现场。
向保安出示工作证后,裴确进了大厦。
视线扫过一圈,发现大部分区域已经按她当初的设计图稿竣工。
那...还要我来做什么?
揣着疑问,裴确进了电梯,摁下十七层按钮。
反光镜上倒映着她的紧张,放进外套兜里的手心不自觉攥成拳。
随后耳畔“叮”地一声脆响。
电梯门开了。
第16章 偷看 “偷看也不知道调静音”……
裴确走出电梯, 站在光亮宽敞的通道处,抬眼打量。
两边的走廊悠长,周围沉静, 除了天花板顶的白织灯外,旁侧的长条灯带也都开着。
四面墙漆刷成通体纯白, 隔几步距离便在旁边放一盆半人高的绿植。
绿植间空出的一扇门,就是当初裴确给客户选的独立办公室。
因为华茂原身为商用大厦,普遍层高通常在4.5米左右, 所以它的十七层正好是可以越过对面所有建筑顶部的位置,不会遮挡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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