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德居的芙蓉白玉雕,极风斋的古董香极瓶……盛安堂的小叶紫檀八扇屏也不错。”
小姑娘听得杏眼圆瞪,拧着眉头喃喃:“这怎么哪一个都不像是我买得起的东西?”
陆执方抱着她翻了个身,叫她趴在自己胸膛上,看她有点手足无措,“那换一个便宜的吧,霁州产的凤叶龙团茶,一饼二两金就能买到了。”
馥梨掰着指头数,在换算她攒的小小金库到底够不够二两金。陆执方忽而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骗你的。”
“画一幅画就好,师父喜欢山水风景,师娘是大夫,喜欢草木绿植。”
馥梨眼睛亮起来,这个是她能拿得出手的。她在他胸膛上一撑,看起来就要跑回闺房拿纸笔。
蓦地,后腰被一双结实手臂箍住。
陆执方闭着眼,确定她不再乱动后,寻到她的手,五指嵌入,慢慢扣紧:“累,再抱一会儿。”
哨所里陈校尉说过的话,在脑海里浮现,若每日下衙回到静思阁都有这么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在等,的确是归心似箭,脚步如飞。
下一个旬休日,春光正盛,柔风淡拂。
镇国公府西门的桃花开得正好。
馥梨一身精致打扮,躬身钻入马车,先替陆执方打起了他那一侧的车窗挡帘,陆执方随后坐进来。
荆芥在驾车室扬鞭,车马往出城门的方向驶去。
陆执方老师名唤胥垣,是当朝鸿儒,已经致仕的上一任国子监祭酒,功成名就的门生众多。
“不过,老师最为普罗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不是学富五车,而是娶了至今依然抛头露面行医的师娘。前几年东市茶楼里,还能听到说书先生说他们的故事。老师致仕后,渐渐就说得少了。”
“世子爷,我没有听过。”
馥梨清澈的眼眸里有些好奇。
陆执方莞尔:“老师也是世家子弟,但胥家不似四大家族那样绵延百年。你能猜到有哪些桥段,断绝父子关系、逐出族谱,最难那几年,还是靠师娘出诊的诊金来撑起家中嚼用。一直到老师科举连中三元,鲤跃龙门,得陛下赏识,胥家才把他认回去。”
“那沈大夫也跟着回胥家了么?”
“我师娘啊,她连沈家都不回。”
陆执方挑眉,捏着她的手,挠了挠掌心,“知道老师和师娘哪个比较厉害了吧?”
馥梨惊叹地点点头,师娘比较厉害。
她有些感慨,又不安地摸了摸小心裹好的画卷,“若胥先生和沈大夫不喜欢我的画,也不喜欢……”
“不用刻意讨好。我是把你带给二老看看,不是叫他们对你评头论足。再者,老师自身饱受其苦,最是痛恨门第偏见。”
微微摇晃的马车内,陆执方眸光灼灼,似蕴着春日晴光,馥梨想移开眼去,行驶得稳稳的马车,忽然急停了下来,她连忙扶住了车壁才稳住。
荆芥隔着门板道:“爷,前边有人打架。”
陆执方从窗边探出视线,“望见了。”
一个作护卫打扮的同族男子,正在同玛鄄国打扮的魁梧壮汉交手,地上散落了一地鲜花。街道上斜横一架蓝绸大马车,肖家徽标挂在马车的宝顶飞檐下。
身影较小的女郎戴着帷帽,缩在马车旁观看。
不过转眼,同族护卫吃了两招,颓势已显。
不知是哪个倒霉的肖家女郎,又被喜欢满街求爱的玛鄄国来使看见了。陆执方凝眸观察,玛鄄国的人有三,其中一人打扮光鲜亮丽,身份显然更贵重。
“荆芥,去帮一帮。”他淡声嘱咐。
玛鄄国的风俗,只要有武力更强的人接着挑战,就到分出输赢为止。荆芥猛地跃下马车,拉开同族人,朝对方做了个尽管上的挑衅手势。
身份贵重的锦衣男子皱眉,转头叫另一个没出手的玛鄄护卫去应战,他不疲惫,胜算更大。
馥梨坐过去了一些,脑袋也凑到窗框边。
陆执方颊边痒痒的,贴上女孩儿的脸蛋,他手掌一抬把她拨回去,“不准探头。”
“发生什么事啦?”
“异族登徒子当街抢媳妇。”
馥梨听蓝雪和陆嘉月说了这事,“是哪家女郎?荆芥小哥能够打得赢么?”她今日就戴了陆执方送的那对耳坠子,被陆执方手指拨了拨。
“瑰玉输给我的那个郎君记得吗?”
“啊,我记得。”
“就是他家的,所以让荆芥帮一帮。”
荆芥是东临军拔上来的护卫,实战经验比世家的普通护卫强上千百倍,过去没片刻,就把玛鄄国两个护卫都打趴下了。鸿胪寺官员在一旁赔笑,叽里咕噜说着外邦语安抚,玛鄄使者却脸色难看,拂袖离去。
“嘿!爷,不辱使命。”
荆芥三两步回来,跳上了驾车室。
肖家马车退让,镇国公府马车前行,擦身而过的时候,肖家女郎撩起帷帽,对着车窗内的人一礼。陆执方没有留意,那张脸同任何肖家人都并不相似。
马车出城,行了大半个时辰,抵达了滦贤山脚。
“世子爷的师父师娘住在山上?”
“嗯,师娘晚年出诊次数减少,剩下一半时间在编写草药经。两人在山顶建了小庄园,自给自足。”
“好像神仙眷侣呀。”
“该吵闹的时候也没少。”
山脚两条道,一条缓坡,一条石阶。
陆执方让荆芥停了马车,同她往石阶去。
“世子爷,那条坡路走不通吗?”
“是迷惑人的路障,老师不想理会俗务,便想了这个法子,叫一些没有恒心的人半道折返。”
果真是……好有脾气的人。
馥梨与他行至半途,看见道旁有一老汉,穿着打补丁的棉麻衫子,背着个竹编篓子,在挖什么东西。
陆执方却停下脚步,恭敬道:“老师。”
老汉抬起头来,面色与寻常耕夫无异,斑驳半白的头发扎了个圆髻在顶上。他两鬓已露微秃,一双眼炯炯有神,看过了陆执方,又去看馥梨。
馥梨登时站得更直了:“胥先生好,晚辈馥梨,是世子的婢女。”两人商量好的,先这么说。
胥垣一眼收了回去,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他抓住刚挖出来的那棵植物根茎,在石阶上用力甩两下,把浮泥甩掉,继而拾起弯刀,割下块茎。
“师父在帮师娘采药?”
“山参没了,叫我漫山遍野地找。”
他背后的竹编箩筐里,已放了好几种草药。
馥梨看着他割下来的块茎,欲言又止,拉拉陆执方的袖子,正想嘀咕,胥垣一眼扫过来。
她又定住了。
“事无不可对人言。”
“胥先生采的这个……是商陆,不是山参。”
“哦?你怎么知道?”
“商陆叶片比较大,形状也不一样,人参叶边有一圈细细锯齿。胥先生可以切开看看,商陆横切,有一环套一环的圆心,人参只有一层棕黄环纹。”
馥梨说的时候,两手食指伸出,虚空画了形状。
陆执方静静看,人在说起自己熟悉且精通的事情时,眼中光彩,脸上神情都是不一样的。少女此刻,明显比刚才紧张得快同手同脚的模样好太多了。
胥垣盯着她没说话。
馥梨怕胥垣不信,放眼看了一圈,还真给她找到一棵山参。她提着裙裾要迈过去,又怕弄脏今日特地打扮的衣裙,用衣裳缀着的飘带,将衣袖和裙摆扎了小结,才小心翼翼迈入那片枝枝蔓蔓中。
荆芥本要去帮忙,被陆执方制止了。
少女娉婷身影隐没在一片绿野里。
不一会儿,她捧着一株带叶的人参过来。
“胥先生看,它们块茎也有些区别,这个没纵沟的,”馥梨把山参放到他掌心,指头点点末端一个小突起,“只要这个芽不破坏,还能再种回去。”
她清凌凌的眼眸有些惋惜,“它还很小。”
挖出来了才发现,如果种得久一些,再长大一些还能发挥更大的药用价值。
胥垣得了一株小山参,同商陆放在了一起,眸间闪过了笑意,没说什么,摆摆手,示意他们跟上山,脚下一双半新不旧的草鞋,在石阶上健步如飞。
馥梨却给自己绊住了脚步。
她低头解自己绑的那些结,双手掌都沾了泥污,这样去解结,就多此一举了。正为难,陆执方自然而然弓腰,牵起她裙裾,结开绑结,又来解她衣袖。
“世子爷,老师在回头看。”
“看就看了。”
陆执方拉起她想藏在身后的手,在胥垣盯视下,一点点揩拭去她指间泥污,扣住了她五指。
第39章 她值得任何人喜爱。……
滦贤山不高,沿着陡峭石阶往上,不过走了大半个时辰,就到达了山顶,地势最平坦处有藩篱屋舍。
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一头浑身纯黑色的小山羊哒哒跑来,脑袋一低,就要用小黑角顶人,被胥垣眼疾手快抵住,吓回了羊圈里关好。
“师父什么时候养起了羊?”
“你师娘有一回出诊,那家人非得送她一只,说是她不要就拿去宰了吃。你师娘心软,收了下来。”
胥垣环顾一圈,没找到妻子沈霜月。
他把背上竹编篓子解下来,搁在屋门前,看了看馥梨,“你懂药材?知道这些摘下来怎么处理吗?”
“我知道的。”馥梨点头。
她家做香药生意,养生膏丸、香酒饮片、熏香……诸如此类,是以从小对能入药,有特殊气味的植物都很熟悉。当世女子独自经商,多有艰难险阻,她当初到镇国公府做事,也是想先攒一笔银子,等有足够本钱了,年纪也大一些,再做些小买卖谋生。
胥垣语气随意:“那你收拾下,九陵跟我去浇肥,荆芥帮忙把那堆柴砍了。”一句话把三人差事安排得明明白白。馥梨搬来墙角小兀子,坐着收拾那些药材。
陆执方看了她一眼,跟着胥垣进屋,再出来时,换了一身雾蓝细布衫,窄袖束脚,袖子挽到手臂处,连麂皮软靴都换成了同胥垣差不多的草鞋。
馥梨没见过他这样,忙中偷闲看了两眼。
青年高挑背影迈入菜畦里,忽而回头瞥她,眼眸促狭地轻眨一下,馥梨握着毛刷的手一顿,想偷偷看世子担水挑肥的心思被逮了个正着。
养尊处优的青年郎君做起这些农活来,竟然透着悠然熟练的轻松,馥梨看了两眼,专注于手上事情。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
耳边冷不丁听见一把略低沉的女嗓质问――
“你在做什么?”
馥梨抬眸,见一个穿绿襟月白衫子,套深褐布裙的妇人,发髻很齐整,除却一支碧玉簪,再无装饰。她面容瘦削,五官浅淡,整张脸最浓重的地方,就是凝着疑问的墨黑眼眸,正紧紧盯着她的双手。
“我是随陆世子来的,胥先生让我先处理药材。”
“我知道,我是问你正在做什么?”
馥梨低头,手中是那株采摘回来的山参,她清理完碎石枯叶等杂物,正拿着一块从旁边泥地挖来的小苔藓,要覆盖到那株山参上。
这些药材里,山参是最贵重的。
可采摘回来,不止没做立刻处理,还覆盖了苔藓。沈霜月后半生醉心草药经注,见不得任何浪费,哪怕刚才从菜畦经过,陆执方已经同他们说了,随行姑娘虽然是他府里婢女,但也是他所钟情之人。
馥梨顶着她严厉的目光,慢慢道:“保湿。”
沈霜月挑了挑眉:“为何?”
“我与陆世子是在半道上遇到胥先生的,自那以后就开始留意,滦贤山石阶两侧,山参踪迹不多,这株人参小,应该是还没有开花结果过。人参三年左右结一次果,要是等它长大了些再挖出来,附近来年或许就能发出新芽了,山参会越长越多。”
“挖出来易,种回去难。”
沈霜月一提裙摆,在她身前蹲下来,接过那株山参查看,拨开那些苔藓后,微微一愣,芦头和芽孢都保存得很好,是有很大可能种回去的。
竭泽而渔,终有尽时。
顺应药材的生长规律,才能一直采摘下去。
她脸色缓了缓,又检查了几样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怎么用苔藓?”
“苔藓其实比湿布好,布料印染也会破坏山参根须,再有……我也不知道布巾放在哪里。”
“屋里药架上。”
沈霜月指了指她身后半掩的药房侧门。
小姑娘搓了搓手指上的泥,那双手白皙,指甲盖是健康粉润的色泽,指甲缝隙里的泥污就格外显眼,连鹅蛋脸上都不知怎么抹了星点泥。
虽然如此,她袖摆和裙摆却是干干净净的。
馥梨小梨涡浮现在颊边,“没进过屋不知道。”
主人家还不在呢,她不好乱进去翻找。
沈霜月点点头,没说什么,收走了馥梨处理过的药材,晾晒的晾晒,清洗的清洗,一时院内又安静。
直到馥梨闻到饭菜香味,看见屋顶有炊烟。
荆芥砍完柴,招呼她们去主屋吃饭。
香椿炒鸡蛋、凉拌苦菜、春笋蚕豆蒸酱油肉……饭菜是胥垣亲自掌勺,没有大鱼大肉,每一筷子都是时令鲜美,春日滋养万物生长的好味道。馥梨起初面见二人的不安消散,每吃一道菜眼睛就亮一分,一碗扎实的白米饭安安静静吃到了底,放下碗筷时,脸上还有些恋恋不舍,意犹未尽。
陆执方指了指厨房方向:“那儿还有饭。”
馥梨摇头:“已吃了九分饱,再多就浪费了。”
小僮收走了桌上残羹碗碟,端来热腾腾的香茶。
胥垣与陆执方聊的尽是些朝堂上的事情,大多数人名都用官职指代,馥梨听得心不在焉,忽而看见了沈霜月把陆执方带来的礼物归置,手碰到画卷上。
“九陵给你带字画了,你看放哪里?”
“可是我想要的张公铭文拓本?”
“拓本还未寻到,已着人留意市面博古器物店了。”陆执方稍一顿,目光转向了又紧张起来的馥梨。
馥梨轻声道:“我买不起太贵重的见面礼,便画了一幅画。落笔前未到过滦贤山,但巧合地竟有些相似之处,能博二老一笑便好。”
沈霜月拆开卷轴裹着的细布,看了看卷轴横长,正好挂在一对灯架上,手一拉卷线,画面刷地铺开。
是一幅重岩迭嶂,丹柯碧树的山水画。
细笔勾皴,双钩填彩,工笔细腻中有天然挫趣。
最妙是崇山峻岭之上,细细勾勒一处桃源人家,葡萄棚、菜畦、鸡窝、羊圈……竟都与小庄园呼应。若说是陆执方事先给她透露,那羊圈可是新搭的。
沈霜月退开几步,到远处歪头看,没有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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