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甜雾的房间里有小小的书柜,除了一些杂七杂八的文学小说,剩余最多的是关于心理学方面书籍。
陆与颂站定在书柜前,翻开许甜雾放在床头柜上的书,书中掉下一张便签,便签早已失去粘性,边缘泛黄,时间看上去有点久远。
便签上写的日期,是许甜雾还在上高三那一年,这张便签罗列了她一天的学习任务,她在每一条后都打了勾,但最后一条吸引了他的注意。
【记得陪老陆做心理咨询,和范医生约了下午三点半。】
这一条后面还加了个红色星号,昭示着这是一条很重要的任务。
他翻看了几页,书籍显然被人反复翻看过,书页的边缘起了毛边,陆与颂甚至都不用看,就能猜到这几页的内容。
——焦虑症的形成原因
许甜雾在上面写着一行字:童年失爱创伤经历以及父母带来的负面经历,导致情感上极度缺乏安全感,从而诱发焦虑症。
书本后夹带着一个本子,上面记录着许甜雾的陪诊过程,陆与颂翻开其中一页。
2月10日,天气阴,老陆病情复发,应该是最严重的一次,再晚一点就出现呼吸性碱中毒了,用纸袋帮他平缓呼吸,喂药的时候不小心被他咬伤了手指,有点疼,他清醒过后给我道歉,看起来很愧疚,但也不是他的错,毕竟谁都不想生病。
陆与颂将本子阖上,放回书柜,还是选择掀开许甜雾的薄被,躺了下去。
独属于许甜雾的气息包裹着他,他的心绪不再混乱无序,呼吸慢慢平稳,混沌间,他陷入遥远的旧梦中。
梦里的他已经记不清当初发病的原因,只记得症状来得毫无征兆,脑子宛如老式电视的无信号画面,满世界都是沙沙声的黑白雪花屏,无法转动,一片空白,混乱时,房门被许甜雾打开。
他的呼吸开始不受控,换气短促急切,有喘不过气的征兆,如果不及时调解,很有可能出现呼吸性碱中毒。
纸袋窸窣的声响伴随着她的声音缓缓传来,莫名带着安抚的魔力:“慢慢换气,不要急,你知道的,这都是虚假的身体反应。”
她的手指强行撬开他的牙关,将苦涩的药片压在舌尖,混沌间,他尝到血腥味。
梦里的最后一帧场景,是许甜雾的食指,纤白指节却有一道微不可查的伤疤,那是他造成的。
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直到天光大亮,一隙阳光从厚重的窗帘漏进来,他从许甜雾的床上醒来,手机亮起,有一条未读消息,来自许甜雾。
许甜雾转发了她和范逸的聊天记录过来,寥寥两条对话,内容是范逸提醒许甜雾通知他去定期心理咨询,第二条是许甜雾对范逸的应答,表示会转告他。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
北城的冬日难得出现一丝阳光,天空湛蓝一片,安定医院内人不多,偶尔有病人家属路过,午后的阳光斜斜透过光秃秃的枝桠上,如同碎金粼粼,光影婆娑。
心理科内,陆与颂望着窗台上茂盛的绿萝,阳光在光滑叶片上反射,边缘泛起微光,葳蕤翠绿,生机勃勃。
范逸见陆与颂一个人进来,有点惊讶,他抬手将笔放入白大褂口袋:“与颂,好久不见,最近感觉怎么样?”
陆与颂弯唇,温声道:“一切还好。”
范逸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如果不是多陆与颂有些了解,他还真的会被他的假象欺骗过去,第一次见到陆与颂,范逸就差点被他骗过去,因为陆与颂很懂得扮演一个‘正常人’,他知道说什么话能让他判断失误,但现在他也逐渐摸出一点对付陆与颂的门道。
“与颂。”
范逸隐晦提醒他:“我们是医患关系,如实告知病情,相互配合,才能更好解决问题。”
诊室内很安静,良久,陆与颂才出声。
“最近频繁失眠,前几天下班回家时,急性焦虑障碍复发了。”
范逸微微蹙眉:“甜雾在外面吗?我想单独和她聊两句。”
陆与颂平静道:“今天是我一个人过来的,因为最近和她吵架了。”
“这是为什么?我记得你和甜雾的感情关系一直很好。”
范逸微微往后靠,像是朋友聊天般话家常:“那今天我们来聊聊甜雾?”
陆与颂在情感上极度依赖许甜雾,对其他人保持着高度戒备,算是相当难搞的一个患者,陆与颂太聪明,能完全看穿他的意图,所以他总是很狡猾地避开他不愿意提及的经历,心理治疗也就停滞不前,直到许甜雾的介入,他的病情才慢慢好转。
也只有谈及许甜雾,他才会稍微放松些许。
“因为她想离开我,一个人生活。”
“吵架后,她选择一个人搬出去生活,我一直在等她低头回家,但她还是努力过得很不错,我觉得她不再需要我了,这个认知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最近总会反复梦到她,我一直想把她困在自己身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希望她永远依赖我,永远待在我身边。但经过这一次吵架,我也在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
“所以这段时间我刻意没有去联系她,但还是控制不住去了解她的所有动向,替她暗中处理好一切让她心情不好的事情。”
“我发现还是没有办法接受她离开我,但她好像对我变得很冷淡,讨厌我,不想待在我身边。”
范逸意味深长道:“甜雾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子,焦虑症不仅内耗自己,也外耗他人,但她却选择了干预调节,她当时才念高三,坚持陪你治疗了两年,每一件事几乎都是她亲力亲为,我也是看着你病情好转直到痊愈,觉得很神奇也很感动。”
“她很关心你,也很爱你。”
范逸耸耸肩:“当然,这份爱是亲情还是其他,我就无从得知了。”
陆与颂抬眸看向他:“范医生,你会和雾雾说明我的情况。”
“当然,这是甜雾提出来的,你每一次面诊后,我都会单独和甜雾再沟通。”
范逸开玩笑道:“有时候觉得我才是甜雾的助手,真正帮你解决问题的人,应该是甜雾。”
范逸合起笔盖:“我会给你开些劳拉西泮和阿普唑仑,惊恐发作的时候服用,非必要最好还是别吃,另外,还是要按照惯例忌口,焦虑症不能喝茶和咖啡这种含有咖啡因的食物,否则容易诱发惊恐发作。”
“还有,急性焦虑障碍复发是很正常的事,不要过于紧张在意。”
他翻开陆与颂的病历,视线旋即笑了:“很快是你的生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希望你能尽快和甜雾和好如初吧。”
第27章 服软
范逸电话打过来的时候, 许甜雾刚刚结束上课,小溪很活泼地和她挥手说再见,牵着妈妈的手离开。
许甜雾换好衣服, 千鸟格的围巾将她半张小脸严严实实遮挡起来, 她站在舞蹈室的廊下, 凛冽寒风无孔不入, 灌入她的围巾里,让许甜雾不由打了个寒颤。
她将围巾掖紧了些, 撑着伞走入雪中。
下雪没办法骑车, 还是走路去地铁口吧。
临近傍晚, 舞室位于商圈,商业街霓虹灯五彩缤纷, 交相辉映,天空不知何时飘起细雪,絮絮雪点从夜空飘落, 自由而轻扬, 绿化带的树木缠着五彩小灯,一闪一闪, 显得十分热闹, 雪点模糊了绚丽灯影, 光晕的边缘朦胧,只能照亮小小一团。
行至人行道时, 手机在棉服口袋发出微微震动, 许甜雾拿起接通,对面传来范逸的声音。
“甜雾, 我是范逸。”
“范医生,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和你同步一下与颂的情况。”
范逸顿了下:“与颂他昨天过来做定期咨询, 我了解到他在前几天回家的路上,急性焦虑障碍复发了。”
这句话如同惊雷般,在她的脑海炸开,她的大脑宕机一瞬,才开始缓慢消化这一消息。
“不是……已经断药三年了吗?”
许甜雾的喉咙像是被人扼住,嗓音艰涩如同久未转动的自行车链条,似乎是无法接受这一个事实。
她每年都会陪陆与颂复诊,陆与颂近三年的情况都还好,至少不会被惊恐发作和躯体化症状所干扰,但没想到,维持了三年的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回家路上,急性焦虑障碍发作,这两组简短词语像是散乱无序的线索,许甜雾努力拼凑,才突然想起前段时间的那通无声电话。
所以那个时候,陆与颂正好是惊恐发作吗?
无尽的懊恼愧疚,如大雪将她整个人湮没。
许甜雾的声音微微发颤:“我前段时间和他吵架了,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可能是原因之一,在问诊时我和他聊起你,他一直在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知道的,他一直都很在乎你。”
许甜雾下意识张口说话,才发现喉咙已经酸涩得只能发出单音节:“我……”
范逸安抚她:“当然,心理疾病复发很正常,而且最近换季,更是急性焦虑障碍的高发时期,你不必太过于自责,我的建议是给予患者一些正面的情感反馈,保持心情愉悦稳定,也能像之前一样,不会再频繁复发。”
许甜雾沉默良久:“好,谢谢范医生。”
挂断电话,许甜雾已经不知不觉进入地铁口,她有些恍然地刷卡进站。
在摇摇晃晃的地铁里,许甜雾一张张翻看着手机里的相册,指尖却停在了去年今日的照片上,许甜雾才恍惚发现,当天也是雪天。
当时的她在雪中自拍,陆与颂没有注意到是在自拍,以为她在拍雪景,站在一旁,专心细致地帮她拍掉落在肩膀上的细雪,恰好摁下快门入了镜。
细雪落下,陆与颂清俊的脸庞半隐在昏暗雪光中,正垂眸柔和地看着她。
相册里有很多她和陆与颂的合照,有一起去旅游游玩的,近八年的照片,能感受到他眉眼间的阴郁沉默一点点散去,变得开朗,明明一切都在慢慢稳定,明明是她对陆与颂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执意离开,明明陆与颂什么都没做错,但现在却因为她的任性,陆与颂将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再次陷入自我怀疑的痛苦梦魇中。
从地铁出来,许甜雾机械地跟随人流走向人行道,定定地望着面前滴滴倒数的红绿灯,视野却逐渐染上模糊雾气,眼眸酸痛得厉害。
她在心里一遍遍的质问自己,当时为什么要挂断电话?当时为什么没有陪在他身边?
她手臂无力垂落在身侧,试图将手机放入棉服口袋,她的注意力有些涣散,动作机械,但手机只是虚虚擦过口袋外侧,就重重砸在泥泞雪地里,车水马龙的喧闹声掩盖手机落地的“咔嚓”轻响,许甜雾低下头,发现自己手机正静静躺在肮脏泥泞的路面上,手机屏幕四分五裂,像一片雪白的蛛网。
许甜雾正要弯腰去捡,此时红灯跳转绿灯,人车川流不息,行人匆匆从她身边走过,人群熙攘,不知道是谁在她已经破碎不堪的手机上踩上一脚,沾满雪水的鞋印不偏不倚落在手机屏幕上,许甜雾的手停在半空。
人群往前涌去,最后她用纸巾包着手机拿起来,冻得泛红的指尖按动开机键,但无论按多少次,手机屏幕依旧是漆黑一片,已经完全罢工。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止不住地滴落,砸在脏兮兮的手机屏幕上。
她脑海只有一个念头,照片必须不能弄丢。
-
出了地铁,许甜雾一路带跑,她听到来自胸膛的剧烈起伏喘息,她以最快速度到公寓附近,她租的公寓附近正好有一家修手机的店,店主是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大叔。
此时店里没有顾客,大叔正坐在柜台前玩手机,冷不丁听见推门声,抬眼一看,正好对上气喘吁吁的许甜雾,她下半张脸缩在厚厚的围巾里,只能看见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眸,看起来失魂落魄。
大叔吓了一跳,有点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小姑娘修手机啊?”
许甜雾将手机递过去,瓮声瓮气,带着点哭腔:“叔叔,我的手机摔成这样能不能修好?已经开不了机了,其他的不重要,我只想保住我相册里的照片视频。”
许甜雾的气息依旧没有完全平息,说起话来有些语无伦次。
大叔接过,皱着眉头翻看端详,似乎看上去很棘手。
他戴上老花眼镜:“手机内部零件有很多都是玻璃芯片,但不能保证能百分百修好,只能看运气,如果芯片没坏,就能修好。”
许甜雾突然陷入巨大的恐慌,她的手机里有很多没有备份的照片,都是她和陆与颂的合照。
“别着急别着急。”大叔起了恻隐之心,殷切地给她倒了杯水,“我尽力啊姑娘。”
许甜雾坐在一旁,连水也忘了喝,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维修,宛如一尊无声的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大叔换好碎掉的屏幕,摁动开机键,手机亮屏开机,许甜雾许久未动的眼眸终于随着屏幕一同亮起。
大叔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只是CPU摔松了。”
他把手机还给许甜雾:“来姑娘,你看看相册的照片视频还在不在?”
许甜雾点开相册,迫不及待开始翻看她和陆与颂的合照,每一张照片都存在她的相册里,一张不差,许甜雾的泪水无声滴落,砸在手机屏幕上,不规则泪水凝在崭新清晰的照片上,模糊了边界。
许甜雾握着手机的手微颤,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只知道不断低声重复谢谢。
从手机维修店出来时,外面的雪已经停止了。
整个世界像是铺满一层静谧的白,许甜雾呼出一口气,在莹莹灯光下化成一团白雾,清冽寒凉的空气灌注她的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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