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会歌功颂德又何尝不是一种优势呢?
那份狂热与偏执为莱纳赢得了长官的青睐,在上位者眼里,与其将力量交给一身反骨的强者,还不如将其赐予愚钝却忠诚的人。
更何况,那个愚忠之人也并非完全一无是处,他至少有着常人无可匹及的忍耐力。
对于作为战士候补生的少年来说,清醒,才是最荒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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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仿佛只在这里呆了一天,又好似逗留了几年。
在这段时间里,你目睹了一位少年的成长。那是被规训、训练和歧视所填满的童年,莱纳就像一颗被浸泡在毒液中的苹果,即便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内心早已腐烂不堪。
在一个平凡而特殊的日子,他终于获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战士”身份,成为了“荣誉马莱人”的他,和另外三位少年一起,在铺满鲜花的道路上,接受着那些曾唾弃过他的人的注目礼。
在戴着面具的人海中,他看见了自己的“父亲”,那是个在不知情中与艾尔迪亚人通婚的男人,一个畏惧于舆论和礼法,无情抛弃了母子二人的马莱人。
但那也是镌刻于莱纳梦中的希冀,是多年以来,推着他成为“荣誉马来人”的动力。
他试图追上那个影子,可梦想却背叛了多年的努力,“父亲”的咒骂胜过淬毒的利箭,也胜过了他迄今所承受的一切皮肉之苦。
那一天,莱纳明白了,荣誉马来人依旧是艾尔迪亚人。不过万幸的是,虽然永远无法成为真正的马莱人,但他仍有机会成为一名“英雄”。
人总是需要一个理由推动自己活下去,一个梦想的破碎承接着另一个梦想的诞生。厌恶而憧憬,仇恨却期待——带着对那座恶魔之岛的复杂情感,他和另外几位同伴一起,在一个名为“照相馆”的地方,拍下了他们人生中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合影。
“呀……波尔克怎么没来?”
“啊,抱歉,他今天身体不太舒服,已经和马加特队长请示过了。”
马塞尔强颜欢笑,挠着头和吉克打着哈哈。“几年”下来,你已经熟知了这几位预备战士的名字,也知道了那位名为吉克·耶格尔的青年,正是藏身于巨兽体内,向你们发动进攻的投石者。
同时,你也得知了他的另一个身份——马莱的军官有时会称他为“惊异之子”,而这个绰号中的“惊异”,指代的正是那位在壁内留下线索的格里沙·耶格尔。也就是说,吉克与艾伦,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有一说一,这消息的确是有够让人惊异的……”在得知此事的那一刻,你在心里由衷感叹了一句。
“唔……是身体不舒服,还是有什么其他原因?”吉克摸着下巴追问道,“因为个人原因抗拒上级安排,这种行为对于战士来说可容不得哦~”
“……”
“不、不是的!他没有抗拒,只是我看他脸色确实不好!才强行让他留下休息的!”
吉克笑意盈盈,却莫名释放出强烈的压迫感。马塞尔读懂了那笑容暗含的意味,忙不迭慌乱地解释起来。
“嘛~不用那么紧张~”吉克安抚性地拍了拍他的肩,“我理解你疼爱弟弟的心情,记得早些回来哦!”
“毕竟……等你走后,这里大概不会有人这么溺爱他了。”
当然,马塞尔没有回来。
莱纳的视角在不久后便全然转向帕拉迪岛,与兄长分离后,波尔克究竟是如何度过了五年时光,这以你现在所获取的情报已无从考证。
而当下,同队的几人还依旧挤在这间小小的照相馆里,只为在临行前留下最后的纪念。
这家照相馆就位于雷贝利欧收容所内,规模不大,店主金·保罗·夏塔尔是一位外国人,他拥有与马莱人同等的权限,却一时兴起在雷贝利欧做起了生意。
照片会在战士小队出发前洗出来,马加特队长让几人自行取走。
孩子的天性总是好奇的,来取照片那天,莱纳壮着胆子,蹑手蹑脚走近那个盖着丝绒布的方盒子,对着它左看右看,专注到没能发现身后缓缓走近的店主。
“嗯?你对它很好奇吗?”
“唔啊!!对、对不起!!”有人突兀在身后问了一句,你和莱纳都吓了一跳,他下意识转身后退两步,无意中撞上了身边的支架。支架缓缓向后倒去,眼瞅着那个方盒子就要翻倒在地,年轻的助手眼疾手快冲上来救场,才有惊无险地保住了相机。
“啧!没长眼睛吗?!”他破口大骂,显然并没把少年臂上的红色臂章放在眼里。
“让你进来就够晦气的了!拿了照片就赶紧滚!别添乱!”
少年手足无措,同时,一股不安自你心间油然而生——你似乎已经在这具身体里呆了太久,久到已经对其主人感同身受——恐惧、委屈、屈辱、不甘、仇恨、愤怒、同情……各类情绪纷纷扰扰,蚕食着莱纳的期盼,也蚕食着你的理智。
“别以为换了臂章就能扬眉吐气!无论冠上什么头衔,杂种就是杂——”
“够了!”
助手似乎还没骂过瘾,好在店主及时出言喝止了他。打发走骂骂咧咧的店员,他带着莱纳坐到窗边的小圆桌前,自己去柜台后翻找了一阵,然后端来了一个更小、更精致的方盒子。
“这是最新的技术,相比传统相机,更加轻盈便携,清晰度、取景范围、成像速度都有大幅提升。”
“不谦虚地说一句,卡尔加的镜头工艺简直是卓越绝伦,若说自己是第二,估计世界上也没人敢称第一了吧。”
卡尔加……
在神游雷贝利欧的这些年,你偶尔听人小声谈起过这个国家。有人说那是目前唯一能与马莱匹敌的东方大国,也有人说,在那里,艾尔迪亚人可以像本国的其他公民一样,昂首阔步地走在宽敞的大街上。
但这些话题,是不能公然议论的。
“您去过……卡尔加?”心底萌生出一股罕见的反叛,你听见少年低声问道。
“哈哈哈哈哈!不瞒你说,我就是从那来的,所以刚才那番话不免有自卖自夸之嫌!”名为金的店主笑得十分爽朗,自从来到这,还没有哪个外族人对“你”这样笑过。
“在一个地方呆了几十年,人就想出来走走,没想到出来后还是得靠老家的产业维持生计。”他轻抚手中的迷你相机,像在抚摸一个心爱的孩子。顺着他手指的轨迹,你看到了相机上刻着的一行不明显的小字——
西西弗斯民用轻工业集团。
“!”
“这、这是!”
一股强烈的震颤从胃部涌向左胸,令你震惊的不止有“西西弗斯”这一熟悉的字样,也包括这字样居然是以你熟知的文字,即马莱人口中的艾尔迪亚语书写。
“这是……艾尔迪亚语?”恰好,莱纳也注意到了那行字,并顺势问出了你的疑惑。
“嗯,是的。”金轻轻点头,“虽然不了解细节,不过据说,这个集团的创始人克劳斯·西西弗斯,就是艾尔迪亚人。”
“这个人的经历很神秘也很传奇,他早年间为总统做过事,一生未娶,退出政坛后,不知怎么开始对镜片有了兴趣。”
“一开始好像只是做放大镜,后来是显微镜、望远镜,再后来,干脆连相机镜头也一起做了。产业越做越大,在他收养的孙子接手后,又开始拓展起海外市场。”
“虽然据说是武夫出身,但这个人在卡尔加也算有口皆碑。他曾经发表的一些言论还上过全国报纸,其中不乏一些对于帕拉迪岛的描述,虽然真伪难辨,但在当时还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谈起故乡的轶事,金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他口中那位传奇人物渐渐与你脑中的某个形象重叠,震惊之余,你默默消化着他透露的内容,细细梳理着其中一条条隐线,可就在即将抓到什么之际,莱纳突然拍着桌子站起身来。
“不!不对!不可能!”他情绪激动,几近破音,“那座岛上的家伙都是恶魔!它们是一切悲剧的源头!”
“您不应该在这散布这些言论!这是不合法的!”
“这次我就当没听见!希望您以后谨言慎行!别再说这些话了!”
说完,他逃命似的拔腿就跑,路上还因为撞到人被骂了一句。后来,那张照片由贝尔托特代取并转交给他,可莱纳已然将其视为恶魔的肖像,随手撕毁后,扔在了一处偏僻的街角。
再后来,少年背井离乡。借他的双眼,你目睹了马塞尔的丧生。立场翻转,“你”成了自己故土的不速之客,以截然相反的视角,和那群熟悉的年轻人建立起滑稽的羁绊。
杀人、救人、杀人、救人……“你”在善与恶的两端循环往复,心中那杆天平摇摆不定,灵魂撕裂又愈合,最终被无边的业火吞噬。少年渐渐长大,他的情感在压抑中反而越发充盈,在这具远走的躯壳里,宛如住进了除你之外的第三个灵魂。
你和莱纳一起,走过青涩的训练兵时期,走过第五十七次壁外调查,走过拉加哥村震耳欲聋的沉寂,走过厄特加尔冗长的夜晚。你品味着他目睹尤弥尔念出马莱文字时的诧异,品味着他奋不顾身救下柯尼时的决心,品味着他受到希斯特利亚照顾时的悸动,品味着他与吉克再会时的鼓动与冲突……七、八年时光弹指即逝,人类独有的复杂感情填满你的胸腔,剪不断、理还乱,起起伏伏,几乎将你淹没。
然后,终于到了与昔日的同窗兵戎相见的时刻。你听见柯尼、让、萨沙带着哭腔的质问,感受到三笠摇摆而果决杀意,看到蕾伯蒂眼中欲言又止的闪烁……最终,一切的爱与恨,都在贝尔托特那句哭喊中溃不成军——
“谁能来……找到我们啊?!”
谁能……
拜托了,任何人都好……
请……来找到我们吧……
请来找到“我”吧!!!
夺还战前夕,在你们静默潜行的那片夜色的另一端,莱纳看着贝尔托特用烧焦的树枝,在那张泛黄的照片后,歪歪扭扭的写下那几行字——
致阿尼·雷恩哈特:
或许我们此生再难相见,
希望你能早日回到你父亲身边,
余生安好。
——贝尔托特·胡服
真可悲啊——不知是你还是莱纳,这么想道——就连在遗书里,都不敢表明心意。
如果是“我”的话……
可惜,没有“如果”。
“你”的“如果”,早在多年前,零落在雷贝利欧最不起眼的阴暗角落里。
次日,当雷枪的火光穿透护甲在耳畔炸开时,“你”感到的不仅有恐惧,还有一份如释重负的淡然。
记忆的最后,“你”看见了一只巨人。
她火红的头发乱得像一团水草,四肢并用在地上匍匐着,丑陋的模样比起罗德·雷斯有过之而无不及。
它爬行着,将巨大而粗糙的手伸向“你”。
这世间的最后风景,是那双浑浊的、泛着幽幽绿光的、宛如一潭死水的眼睛。
第95章 93 “约定” 一路走好,莱宝
“啊啊啊啊啊——!!!”
你一个鲤鱼打挺,一眼撞进漫天闪烁的繁星,身下的银沙一如最初那般柔软细腻,头顶则是那片亘古不变的寂寥天空。
“呀,尤娜小姐。”
熟悉的声音让你全身一僵,侧头看去,莱纳·布朗就蹲在不远处,悠闲地向你挥手。
方圆十米只有你们两人,更何况自己刚从他的记忆里出来,这种一对一的相处使你倍感不自在,眉宇间不自觉堆起一座小山,双手也下意识抓进了身侧的细沙。
“不用这么紧绷吧,现在的我已经对您造不成任何威胁了。”
他耸耸肩,向你做出握手的动作,犹豫片刻后,你狐疑着伸出手去,五指却直接穿过了对方的手掌,仿佛在那里的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
“说起来,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交谈吧?”见你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手指,莱纳无奈地笑笑,随后一身轻松地坐在了沙地上。
“真可惜啊,居然是以这样的形式。”
“可惜?有什么可惜的?”
“我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你。”
你心里嘟囔了几句,侧头回避着对方的视线。在以另一重视角审视了这个世界后,你再也无法对眼前的墙外来客,燃起曾经那种纯粹的恨意。
见你不说话,莱纳好像也意识到了什么,他方才放松的状态变得有些紧绷,欲盖弥彰地挠挠右脸,吞吞吐吐地说道:
“呃……您……不会是看到了什么吧……?”
见你默默点头,对方脸上一阵晴一阵雨,呆愣片刻后似是放弃了思考,将脸埋入十指间。
“不应该啊……至少这个时候您应该什么都想不起来才对……”
你大概能理解他的窘迫,那是种类似于一时兴起偷写的伤痛文学被朋友撞破时的尴尬。见他陷入沉默,你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坐在原地,干等着对方的下文。
“嘛……算了,反正都已经成这样了。” 待心情略微平复,莱纳揉了揉脖子,“总之,无论如何,您都算欠了我一个人情吧。”
“哈?你在说什么屁话?”
你挑起眉毛,完全不理解他口中的“人情”是指什么。莱纳没有解释,只是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虽然,这点牺牲不足以弥补我曾经犯下的罪,但以个人角度来说,至少一直以来我们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你也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罪啊?”
“所以,就算是祈求也好,请答应我最后一个不情之请吧。”
“……你这家伙,自说自话有一手啊?”
他说得十分轻快,语气好像你们已经商量好了似得。尽管勉强能算是一问一答,可你们两人的交流完全处于截然不同的频道。
“雷贝利欧……”说到这,莱纳将头低了下去,直至匍匐在你脚下。
“只有雷贝利欧,求您,一定要保住它……”
雷贝利欧……
你在心中重复了一遍这个地名。
那是马莱的一处艾尔迪亚收容所,是位于另一堵墙后的世界彼岸,是莱纳无法挣脱的牢笼,也是他和贝尔托特时刻惦念的故乡。
但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没有关系的……
吧?
“……为什么要拜托我?”你莫名其妙,却也无法心安理得地拒绝。
“我……凭什么要帮你?”
“……退一万步说,你哪里来的信心,觉得我有能力能保住那里?”
对方陷入沉默,时间无声流转,眨眼间,莱纳变成了你在梦中所见的少年模样。男孩抬起头,定定看着你,有那么一瞬间,你产生了一种身体和灵魂都被视线洞穿的感觉,眼前的少年像是得到了某种承诺,再开口时,他的语气变得坚定不移——
“您会帮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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