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从腰间取出烟杆,作势要抽小童的屁股,“老子都听见了,是屠远侯府的嫡姑娘送来的请帖,邀咱们少将军出府一聚。”
老将嘿嘿一笑,扬了扬颏,“快用你肚子里的那点墨水,给夫人写信报喜去。”
“报什么喜?”
一道上挑的声音从垂花门传来,两人寻声望去,见一袭锁子甲的齐容与单手抱着头盔走进来。
俊朗的面容上,多了一处淤青。
微添战损,瑕不掩瑜。
刚刚操练完的青年有些疲惫,瞥一眼鬼鬼祟祟的小童,抬腿就是一脚,“报什么喜?藏了什么?”
小童揉揉屁股,跑远了些,站在廊道的雕花木栏上大声阅读起请帖的内容,吸引了一众光棍子。
起哄声此起彼伏。
口哨声婉转不绝。
齐容与将头盔抛给抽旱烟的老将,撸起袖子,去追将请帖倒背如流的小童,“找打是吧!”
小童撒腿就跑,被健步逼近的齐容与拎住后脖领,抡出府邸。
青年捏着请帖,一目十行,确认不是小童编撰的,莫名加速的心跳才平缓下来。
可心跳才平缓,双耳耳尖又不受控制地红了。
没理会起哄的众人,他转身回房,以脚跟带上房门,再次摊开请帖,这一次,他读得很慢,一字一句,反反复复。
内双的眼眸如遇拂晓,渐渐璀璨,愈发煦媮。
眼底飐滟阵阵。
可初生的涟漪,虽绮粲缱绻,却不易察觉。
青年只是觉得身心舒畅,疲惫全消。
他写好回贴,应下邀约,亦是反复斟酌用词,重写了一遍又一遍,才亲自送去了屠远侯府。
两人敲定在后日傍晚见面。
深夜,齐容与沐浴更衣,敞开的中衣下,是健硕有型的胸膛,他慢条斯理系好衣带,胡乱擦了擦半干的墨发,正要睡下,门外传来禀奏声。
是老将的声音。
“宫里来人了,陛下请少将军即刻入宫。”
漏刻指向亥时三刻,都快子夜了。
没做多想,齐容与换上官袍,大步流星去往马厩,牵出那匹名叫“风驰”的骏马,跨坐奔驰,汇入夜幕中,撇下前来送信的小太监。
没得到赏钱的小太监努努嘴,觉着这位初来乍到的小将军不上道。
甭管多高的门第,哪户人家也不会亏待前来送信的宦官,毕竟他们最容易给人穿小鞋。
宫阙之内,经由层层通传,齐容与阔步走进灯火通明的御书房,躬身行礼。
“末将见过陛下,不知陛下深夜传唤,有何吩咐?”
坐在御案前的萧承抬起脸,看向清风朗月的青年。
这个被自己选中、用于制衡黎淙的年轻武将,有着超乎常人的好心态,这一点得到了他的欣赏,也是他决定重用这个人的原因之一。
既为杀手锏,理应礼待。
既要礼待,就要有商有量。
抬了抬手,萧承请青年入座,也不拐弯抹角,问道:“爱卿老大不小了,家中可为你定了亲事?”
齐容与一愣,显然没料到帝王深夜传唤他,是为了谈论婚事。
他坦诚相告,至今尚未定亲。
萧承状若有所思,片刻笑道:“朕这里有个合适的人选,想要介绍给爱卿,不知爱卿有无成亲的意愿?”
第20章
听得天子有合适的人选, 齐容与明显一愣。
皇家说亲,赐婚居多,一旦圣意下达, 别说尚未婚配的男女,就是冤家仇人, 也要奉旨缔结连理枝。
青年当即起身, 躬身抱拳,“谢陛下关怀, 但末将生性粗野,收心不够,还未立业, 不宜成家。”
“成家立业, 家在先,业在后,爱卿弄混了。”萧承摆摆手,示意宫人展开一幅画像, 画上女子柳亸花娇,温婉柔美, 正是工部尚书宓然的嫡六女, 宓湘芷。
天子和和气气, 有商有量,看在曹顺和曹柒眼中, 又有另一番意味儿。
在朝堂之上,陛下虽性子冷,但对待贤能, 会表露出温厚的一面,而棋逢对手时, 尤其是可敬的对手,通常会先礼后兵,只有面对厌恶亦或排斥到一定程度的人,才会疏冷慑人。
齐容与是陛下的座上宾,自然属于第一类人。
御书房内熏香氤氲,自地台两边的双耳青铜炉飘出,缭绕在帝王周遭,为其蒙上一层蒙蒙薄雾,仿若托举天子登云端,手缠红线,操控世间姻缘。
不过一句口谕的事儿。
齐容与瞥一眼宫人展开的画像,耳畔是曹柒对宓湘芷的介绍。
“与小九爷一样,六小姐是家中幺女,备受尚书大人宠爱,性情温柔,知书达理,富有才情,乃皇城贵女典范。”
坐在上首的萧承笑道:“爱卿前不久一战成名,宓老尚书对你赞不绝口,有意安排爱卿与自家女儿相看,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画像也见了,品行也作保了,就看当事人是否有意愿。
曹柒收起画像,意味深长地睇了一眼齐容与,也有点期待他的回答,毕竟近些日子,由宫里眼线传回的有关黎昭的消息里,都与齐容与沾了些关系。
天子有无妒意,曹柒琢磨不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天子喜欢未雨绸缪,但凡决定做一件事,就会事先清除掉所有路障。
齐容与无疑是近来与黎昭走动最频繁的外男。
就看这位名声鹊起的年轻武将,是否也是世俗之人,碍于帝王威,草草接受一门亲事。
萧承单手搭在御案上轻轻敲打,静静看着身姿挺拔的青年,将其归类到同国子监祭酒一样的贤能之列,自然比对待旁人多了些耐心。
静默片晌的青年再次作揖,掷地有声道:“末将自小生长在胭脂味浓的总兵大院,身边有太多外表光鲜、背地抹泪的妇人,她们或是妻或是妾,皆不得家父喜爱,在后院望穿秋水,蹉跎韶华,红颜枯萎。在末将浅薄的见解里,女子与男儿一样,若怀揣抱负,也可发光发亮,而不是赌一场盲婚哑嫁,用丈夫的宠爱维系余生。将心比心,若婚前做不到两情相悦,末将宁愿孤独终老,也不愿耽误任何一位姑娘。”
这一刻,青年剖开的是自己对姻缘的理解和憧憬。
憧憬的是两情相悦,相守一生。
闻言,萧承微弯的眼尾渐渐趋于平缓,被灯火拉长,投下暗影。
敲打在桌面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他深深凝睇收起玩世不恭的青年,忽然无话可说。
只因齐容与对待感情的心,太过纯透。
到底不是唯利是图之流,萧承自嘲哼笑,低低沉沉,没了强买强卖的心思。
是自己急功近利,在对比之下,输个彻底。
该反思吗?
若齐容与真的喜欢黎昭呢……最好是自己多心了。
“罢了,爱卿依着自己的心意寻觅良缘吧。不过,明日还是要替朕去一趟宓府,为六姑娘递送上一份生辰礼。”
这是事先与宓老尚书商量好的,只为让一对男女有个相看的机会,即便“撮合”在半途中断,贺礼还是要送上的。
齐容与微僵着面容应了下来,已忤逆圣意一次,不能接连忤逆了。
见好就收。
等齐容与携着贺礼离开,萧承屏退宫侍,只留曹顺一人在旁。
在面对相伴二十年的大伴,萧承不再端着帝王之仪,仰头靠在宝座上,笑叹了声:“朕头一次做雷声大、雨点小的事。”
曹顺笑眯眯道:“因为陛下时刻以大局为主,加之惜才,不愿为了私事,破坏君臣情谊。”
在制衡黎淙上,齐容与可是一张底牌,背后拥有七十万雄兵,陛下重视得很,断然不能委屈了人家。
听完老宦官的分析,萧承朝他招招手,拿起御笔在他脸上打了个叉。
“诶呦呦,陛下啊......”
老宦官挤眉弄眼,既谄媚又哭笑不得。
这个叉,无疑是帝王的回复。
分析有误。
**
齐容与离开宫城,在无人的街头纵马驰骋,若腰间有酒葫芦,他很想灌几口酒。
从少年起,他时常从父亲口中听说天子的事迹,对天子既欣赏又佩服。九岁御极的小皇帝,敢于对抗当时兵马强壮的大笺,这份胆魄,自古君王有几人?
是以,在接到密旨时,他义无反顾想要辅佐明君,此刻亦然。
陛下对他,也是以诚相待的,透露了许多权谋上的计划,包括即将重用谁、削弱谁。
只差一岁的他们,是惺惺相惜的。
可今夜,齐容与从萧承身上感受到敌意,来自儿女情的敌意。
换作其他人,或许会当机立断,主动断了与黎昭的往来,以免君臣产生隔阂,可他......好像做不到。
骏马发出一声嘶鸣,加速行径,风驰......电掣。
夜阑广袤星空下,鲜衣怒马远离红尘的青年躺在屋顶上独自喝闷酒,耳边回荡着天子的哂笑,眼前浮现的是手提金缕鞋的少女。
一枚老蜜蜡的玉佩自腰间滑落,悬在斜向下的瓦片上,流苏微微扬起,在他心头引酥麻。
一壶酒下肚,他鲤鱼打挺,在一轮弦月的做衬下,纵身跃下屋顶。
刀出鞘,寒光冽,刀花飞舞,行云流水。
一套刀法过后,恢复淡然的青年在晨风中昂首站立。
天明了。
一大早,亲自喂完小马驹的黎昭走出马厩,瞥一眼站在马厩外低头不语的黎蓓,没有顺坡给彼此缓和的余地。
早已不想与之虚与委蛇,没必要再笑盈盈接受对方的服软和歉意。
见黎昭招呼不打,黎蓓这才着急,“姐姐......”
“清早冷,回房去吧。”
黎蓓不甘心,小跑跟在黎昭身后,邀她一同用膳。
“不了,我今日要去宓府一趟,太忙了。”
黎昭甩开苍耳似的黎蓓,简单用过早饭,乘马车赶赴宓府之约。
早已习惯独来独往,她没带侍女,身边只跟着一名车夫。
两人等在宓府外,黎昭只身携礼走进宓府大门,刚一进门,就被热闹的气氛团团包裹。
宓府小辈多,每走进一个女宾,就有一个小童牵着女宾的手去往花园那边的水榭。
潺潺流水小石墩,黎昭在一个叫不上名字的女娃娃的牵引下,穿过溪水步入二层水榭。
皇城闺秀云集,名贵胭脂飘香。
黎昭在一片温声细语的寒暄中,小小体验一回人情世故。
因着祖父的关系,她在闺秀中名声极大也极差。大多数想要入宫为妃的闺秀都不愿招惹她,只有宓府的小姐还算热情。
宓老尚书虽与黎淙是至交,但八面莹澈,人脉广,府中女眷又出类拔萃,出风头是常事。
光鲜亮丽名气大,自然会吸引到手帕交。
黎昭没有手帕交,唯一的好姐妹还背刺了她。
看着三五成群的女宾,黎昭极有自知之明,与府中六姑娘 道了几句客气话后,就由之前的小童引路,前去拜见家主宓然。
走在镂空花格的单面廊上,黎昭沿途欣赏廊池中五彩斑斓的锦鲤,等注意到前方小跑而来的身影时,已被那人撞了一下肩,身形微晃。
那人脚步匆匆,没有回头,亦没有道歉。
领路的小童挠挠额,没有认出这人的身份。
今日女宾众多,大半携着婢女而来,想是哪户人家不懂规矩的粗野婢子吧。
小童没向黎昭解释,因自个儿也闹不清楚。
作为客人,黎昭更不清楚此人的来历。她迈开步子,继续欣赏池中鲤,全然没注意到被撞的肩头上赫然多出一条小青蛇。
**
女眷的生辰礼,身为家主的宓老尚书自然不会露面,今日逢休沐,老者歇在府中,正在与一位贵客下棋。
被白子团团围住,老者皱皱脸,“你这后生,棋艺是高超,但太具锋芒,不懂审时度势,一味攻击,不给自己留后路。”
说着,老者擅自移动对方一颗白子,又行了一颗黑子,那一片黑子的局势瞬间化险为夷,“你看,这样多和谐。”
老者一再悔棋,让被迫放水的齐容与无奈又好笑,“这样也行?”
“怎么不行,这是最好的局势。”宓老尚书捋捋须,也不在意被后生看出是在倚老卖老,“可攻可守,方能游刃有余,记住了?”
齐容与也不死犟,点了点头,“记下了。”
他一早奉命来送贺礼,为了避嫌,想要当即离开,却被老家主拉住胳膊,带去客堂,说什么也要切磋几局。
这时,仆人来报,说屠远侯府的嫡姑娘来给家主请安。
宓然让仆人将黎昭请进来,等待的工夫,与忽然心不在焉的齐容与哼哼道:“要不要再来一局?”
“不了,前辈棋艺精湛,晚辈自愧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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