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杳说服着自己,走上前,坐在骆氏身旁,静静陪着这个忽然与自己亲近不少的嫡姐。
骆氏将亲孙女也揽入怀中,抱住两个少女,微微有些哽咽,这样多好,相亲相爱,即便嫡庶有别,她们总归是一家人,不该一见面就斗气的。
姑娘们长大了,懂得相互理解了,骆氏打心底是欣慰的。
服过药再次陷入昏睡的黎昭感受到自己被两层“棉絮”包裹,如同回到襁褓,卸去心防,驱散梦魇,梦境变得舒缓香甜。
再次睁开眼,已是日上三竿。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迎香趴在床边,她抬手落在迎香的发顶,唤醒了打盹的小胖丫头。
“小姐醒了!”
“嗯。”一夜好梦,气力恢复不少,黎昭坐起身,小幅度舒展起筋骨,“守了我一夜,你也累了,去耳房歇着吧。”
“奴婢不累,倒是骆夫人一夜未睡,人有些憔悴,刚刚回房去休息了。”
黎昭记着骆氏的好,默默藏在心里。
前半晌,侍医为黎昭把过脉,继续沿用齐容与的药方,为黎昭和府中一众病患煎了药,不说药到病除,也是效果惊奇,几日过后,病患们纷纷痊愈康健。
这一日,皇城内外的迎春花开了,岸边柳枝也在不知不觉中吐出新绿,萧索被盎然和蓊郁取代。
大病初愈的黎昭一直是闭门不出的状态,在接到长公主的踏青邀请后,思量小半日,派人请来了黎杳。
黎杳还是一副小傲娇的模样,歪头站在床边,打算见招拆招,“叫我过来做什么?”
黎昭自认对这个庶女怀有亏欠,想着尽量补偿些,她递出请帖,解释道:“三日后,长公主将在西郊设春日踏青宴,邀请了百十来个女宾,我身子还未完全恢复,你替我去吧。”
因祖父和庶出的关系,黎杳很少在外面的筵席上露面,但她性子张扬,渴望见世面,开阔眼界,别说一个踏青宴,就是宫宴也不会怯场。
扭捏推让了几个来回,她接过请帖,红着耳朵道了句“谢啦”。
看她别扭的小样子,黎昭主动伸出手,“握握姐姐。”
黎杳鼓腮,还不适应与嫡姐亲昵,哼了又哼,碰了碰黎昭的手,扭头快速跑开。
而黎昭的手里,多了两颗雪球糖果。
挺甜的。
当黎蓓得知嫡姐将踏青宴的机会让给了黎杳,说不出的气闷,既不解,又委屈,明明冬日之前,嫡姐将她视作最好的姐妹,理都不理黎杳那个小辣椒的。
黎蓓不知嫡姐为何突然与自己生分,她被难耐的情绪包裹,辗转反侧一整夜,哭肿了眼泡,最终没忍住,跑到黎昭面前大声质问。
“姐姐为何偏心黎杳?”
要不是被委屈吞噬,以黎蓓的性子,是绝做不到让彼此下不来台的。
黎昭倚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眼眶通红的义妹,换作自己忽然被朋友冷落,也会委屈难以释然吧。
这一世的黎蓓除了心机重,的确没做过坑害府中人的事。
可前世呢?
前世他们父女对侯府的所作所为呢,是可以原谅的吗?
就因为这一世还没有走到不可缓解的地步,自己就要宽以待人吗?
不。
她做不到以德报怨,别说历经一世,就是十世、百世,也不可能一笑泯恩仇。
他们一家欠的账,都要还回来。
黎昭单手撑头,颇有几分油盐不进,“从小到大,我偏心你那么多次,偏心黎杳一次怎么了?”
黎蓓攥紧双手,快要忍不住眼眶翻涌的泪水。
埋怨黎昭、嫉妒黎杳,两股情绪拧在一起,磋磨得她身心酸麻。
“我就是不懂,黎杳打小跟姐姐不对付,姐姐为何突然偏向她?”
屋子里剑拔弩张,吓得迎香不敢吱声,一动不动杵在床边。
黎昭又剥开一颗雪球糖果,“因为她懂得感恩。”
“我不懂吗?”
“那你扪心自问好了。”
黎昭含住糖果,“嘎嘣”咬碎在齿间,越将渣滓咬碎殆尽,越能品尝到甜味。
眼前的黎蓓,如同渣滓,黎昭要一点一点,从她身上寻求报复的快意。
黎蓓是哭着跑出后罩房的,越沟通越疏远的滋味,刺痛她的心。
等黎凌宕得知此事,笑着劝说女儿要多包容嫡姐,根本不在意女儿是否委屈,“多大的事啊,也就你们这些未出阁的小姑娘会在意。回头,为父想办法送你去踏青宴,别哭了。”
黎蓓哽咽着点点头,一门心思想要跻身高门闺秀之列,也可小小报复嫡姐一回。
看吧,没有你,我也能参加踏春宴。
踏春宴的前一晚,黎昭听说黎蓓也拿到了请帖,并没有觉得不舒坦,甚至没有过心。
爱去就去呗。
次日天还没亮,收到邀请的闺秀们陆续乘车出发,要赶在天明前与长公主的车队汇合。
由黎凌宕授意,侯府管家为黎杳和黎蓓安排了一辆马车,美其名曰,姐妹之间路上有个照应。
可一见黎蓓挑帘钻进马车,黎杳就歪头吹了吹额发。
黎蓓主动搭话,见黎杳爱答不理,也就放弃交谈了。
同一屋檐下长大的两姐妹,一路无言。
随着两个姑娘外出,白日里的侯府后院异常安静,黎昭也在修养多日后,恢复如初,打算去府外转转,透口气儿。
当她甫一走出后院,见一清癯身影徘徊在老树后头。
“崔济?”
黎昭主动打招呼,眼见着崔济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手里拎着两个小酒坛。
书生提起酒坛,道明来意:“听闻黎姑娘感染伤寒,特来探望。小生家中有祖传的酿酒方子,特为姑娘配置了些药酒,每日饮上一盅,有温通血脉、祛散风寒之效,望姑娘莫嫌弃。”
没等黎昭接话,门侍凑到她的跟前小声耳语起来,说这人已经在后巷转悠几日了,不叩门、不打扰,默默无声地踟躇徘徊。
黎昭不露声色,示意门侍退避,然后走到崔济面前,视线移向他拄着的拐,“就医了?”
“已听从姑娘的建议,开始在太医院医治了。”他稍稍拉起宽大的裤腿,略带腼腆道,“绑了板子。”
“那该多休息才是。”
崔济点点头,拎着系酒的绳子,叩白了指甲。
局促显而易见。
黎昭从没与这般腼腆的男子打过交道,仿佛说一句重话,他就会碎掉,可就是这样腼腆的人,在面对歹人的施压时,又倔又刚。
黎昭朝他伸出手。
崔济愣了愣,方明白她的意思,赶忙将两小坛药酒递到她的手上。
“谢了。”黎昭接过酒,知他腼腆不好意思进府做客,也就没虚假客道,“你能自由出入皇宫,说明陛下将你当成了邱先生的门客,礼遇待之。好好把握吧,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身边多良善,巴结你的人会与日俱增,不乏权贵,所以,无需再畏手畏脚。”
“善”“恶”很多时候也是与眼力见有关的。
崔济也算聪明人,一点就透,他垂眼笑了笑,清秀的面容仍旧腼腆。
他始终没敢抬眼与黎昭对视,连告辞时,都是默默作揖,然后一瘸一拐融入春阳中。
一旁的迎香和门侍对视一眼,甚至没弄清,这书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暮云合璧,漫天彩霞,崔济缓慢走在去往宫城的路上,最终因腿脚不便,雇了一顶小轿。
平日拮据的人,花点银子,心疼不已。
他挑帘望向天边的云,薄云如影随形,而他是天子相中的一张牌,在天子无暇他顾时,扮演影子,做天子与黎昭的传声筒。
他要详细了解黎昭的喜好,一五一十向天子禀告,复刻互动的场景。
可即便自己是一座透明的桥梁,真的能拉进天子和黎昭的距离吗?
只怪身为帝王者,日理 万机,不能时常出宫,更不能把大半精力放在儿女情长上。
假以时日,随着自己与黎昭越走越近,他会成为天子的一重分身,至于天子何时收回分身,不是分身能说得算的。
崔济歪头靠在轿子上,自知几斤几两,做提线木偶,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多嘴一句,就是僭越,自毁前程。
月出江畔,浮光跃金,滟滟随波流转,拉长了璀璨。
黎昭在江畔久久伫立,感受流水缱绻、春风萦回,快要闷坏的她,释放了情绪。
可当她脚步轻快地回到侯府,看到狼狈不堪的黎蓓时,心口猛地一震。
踏春回城的途中,大都督府的将士护送长公主先行,其余闺秀乘坐自家马车陆续返程,而行在最后头的侯府车辆,遭遇了山匪。
大批护送长公主的将士闻讯折返时,车夫和侯府扈从倒地不起,黎杳失踪,车内钱财一扫而空,只剩下躲在马车暗阁内的黎蓓。
黎杳的母亲傅氏紧紧扣住黎蓓的肩,“为何杳杳被掳走,你却没事?!”
黎蓓惊魂未定,脸色煞白,不停摇头。
当车夫和扈从与大批山匪恶战时,她先行躲进暗阁,哭哑了嗓子求黎杳别再挤进来。
暗阁只能容纳一个人,黎杳又气又怕,最终还是成全了她,亲手合上阁门。
没一会儿,山匪的大笑和黎杳的哭声就传进了耳中。
骆氏颤抖着手,当即掴了她一个耳光,“你说话啊!杳杳是不是遇害了!”
黎蓓使劲儿摇头,“他们没有杀杳杳,也没糟践杳杳,只是把她带走了。”
她没有听见布料撕扯的声音,山匪的笑声和黎杳的哭声也只持续了片晌,说明山匪没有在马车上行龌龊之举。
傅氏气得嘴皮子发抖,“被抓走与被糟践有何区别!那些都是亡命之徒,会放过杳杳吗?!”
佟氏听不下去了,挡在女儿面前,“遭遇劫持,又不是蓓儿的错,你们一味责怪她,就能救回杳杳吗?当务之急,是派人去寻人!”
傅氏哭得肝肠寸断,崩溃之际看向黎昭,“昭昭,杳杳怎么办,怎么办......”
现在派人去救,哪儿还来得及!
黎昭握紧双拳,指甲抠进掌心,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她看向管家,一字一顿道:“吩咐下去,向外放出消息,就说三小姐有惊无险,已安全回府。”
人言可畏,不管黎杳有无脱险,都要扼止住风言风语,保住黎杳的清誉。
即便清誉在性命面前不值一提,但先保住再说。
怀着仅有的一丝侥幸,黎昭带领府中众人连夜前往城外西郊,她没有乘车,跨马直奔事发地。
夜雾起,山岚朦胧,丝丝凉意穿透衣衫。
黎昭望着被士兵盖了草席的侯府车夫和扈从,一阵阵寒凉自脚底窜起。
留在原地的将士不多,据他们说,这一带靠近皇城,自从二十年前的大清剿过后,就再无山匪出没,想是新一批亡命之徒落草为寇。
此番负责保护长公主的将士来自齐容与统领的鹫翎军,折返回来的大批将士也已随主将去追赶山匪,尚未传回消息。
夜越深,希望越渺茫。
黎昭心怀自责,带人沿山路追逐,默默期许妹妹能化险为夷。
另一边的崎岖山路上,被山石砸得人仰马翻的将士们痛呼连连,一小拨越过山匪乱石偷袭的将士继续驱马前行。
中年副将张宏扇狠甩马腚,凑近最前方的一人一马。
“头儿,前方山路更为崎岖,恐要弃马追赶了。”
齐容与驱马不停,身体前倾,减小阻力,左挎长刀,右挎竹剑,没有副将的顾虑,一往直前。
还没到弃马的时候,言之尚早。
只要他逼得够紧,就能扼杀山匪伤害侯府三姑娘的机会。
管不了那么多,追就是了。
“驾!”
胯下骏马穿梭山地,马蹄铮铮,如履平地,将身后下属甩开大段距离。
可当他追到山匪的队伍“尾巴”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网上带刺,根根尖利。
齐容与仰起头的同时,脚踩马鞍,用力跃起,同时长刀出鞘,挥向大网。
长刀削铁如泥,何况区区一张带刺的织网。
只见他破网而出,稳稳落地,反握刀柄横在身前。
山中风阵阵,黄沙卷叶,萦绕刀身。
一群山匪将之围住。
人墙之外,黎杳被一人扛在肩上,惊恐地看向这边。
“救我!”
肩扛黎杳的山匪头子讥讽道:“救你?他自身难保。”
鹫翎将士没有跟上来,只有齐容与一人与数十山匪正面对峙。
齐容与个子高,掠过人墙,看向山匪头子,“把人放了,条件随便开。”
山匪头子哈哈大笑,“除了你自刎,没什么好商量的。”
被围困的青年也跟着笑了,却是谩笑,“张宏扇许了你们多少好处,让你们如此卖命?”
“什么?”山匪头子愣住,没想到会从青年口中听到鹫翎军副将的名字。
“不必演了,又不是真的山匪。”齐容与分析道,“其一,在北边关,多强悍的山匪,都不敢劫持官眷。劫持官眷,等同自掘坟墓。其二,我身为鹫翎军主将,即便只对长公主的安危负责,也要照顾到官眷们,你们掳走人质,一路西窜,而非四散山头,实为请我入瓮。其三,无坐骑,战力折半,我的副官建议我弃马前行,是希望我有去无回。其四,随我而来的下属迟迟没有赶到,必是受人阻拦,与张宏扇脱不开关系。再者他年纪大了,不除掉我,怎么晋升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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