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月,都督廨房内,面容狰狞的老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散听着十三将率关于初夏野练的计划,怪异的举动令除了齐容与之外的十二人心里打鼓,尤其是在御前较为活跃的三人。
其中一人哈腰笑问:“黎老可是累了?”
黎淙单手执起小茶壶,对嘴儿饮了一口,仍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是累了,你们这些操练的计划,以后多去御前建议,不必顾虑老夫,老夫也能清闲些。”
“黎老说笑了。”那人只当黎淙又开始多疑,顺便试探人心。
黎淙没多言,批准了几人的操练计划。等几人离开,他看向站在原地的齐容与,挑起花白的眉毛,“怎么,有事?”
恰有明媚晨光投入半开的支摘窗,与青年的笑颜合二为一,隽隽爽爽。
青年上前一步,双手递上请辞书。
明媚与暗淡交织出一缕缕光线,照射在庄严的公廨中,照射在角几的菖蒲上,照射在堆放书简的架格上,照射在老者低垂的睫毛上。
老者徐徐摊开请辞书,十行俱下,“可想好了?”
“想好了。”齐容与灿笑,轻松惬意,仿佛已经融入杲杲日出倾洒的翠微山涧,望岫息心。
黎淙递还请辞书,“去兵部吧,兵部尚书会带你去御前。”
齐容与双手接过,朝帅案前的老者一鞠躬,当他走出公廨,诧异地看向排成数排的鹫翎军将士。
将士们看着与他们朝夕相对已有百日的年轻将领,或惋惜,或不解,或有千百情绪,他们静静目送青年离去。
青年冁然,挥手作别。
嘴最碎的那员小将用手背抹了抹双眼,愁眉不展,总觉得至此失去一缕春风。
当兵部尚书急匆匆来到御前禀奏齐容与请辞之事时,正在批阅奏折的萧承顿住御笔,不慎滴落一滴浓墨。
“你说什么?”
兵部尚书汗涔涔,重复了一遍。
萧承撇了御笔,犀利乍现,“理由?”
“据齐容与禀奏,是因厌倦了勾心斗角,想要请辞回北边关牧马放羊。”
“屁话。”
“......”
兵部尚书瞪圆眼,不可置信于帝王会爆粗口,他更低地弓腰,额头溢出冷汗,压根不清楚朝廷哪里亏待了齐容与,会让一个崭露头角的年轻武将心寒生出归隐的念头。
齐容与明明深得帝宠啊!
相比兵部尚书的不明所以,萧承隐隐有了猜测,为情所困吗?
“传他进来。”
兵部尚书赶忙去传唤,须臾,御书房内只剩下君臣二人。
萧承背靠金玉宝座,淡淡凝着一脸淡然的齐容与,“爱卿请辞,该给朕一个恰当的理由,而不是让朕去揣度。”
齐容与一揖,“末将性子直,容易伤人,不适合周转朝野。”
“朝廷需要性子直的臣子,别跟朕藏着掖着,有话直说,齐容与!”
齐容与第一次被帝王直呼大名,他抬眸,僭越君臣之礼,直视起御案前的男子。
窗外浓云浮动,他站在窗边,面庞忽明忽暗,一双琥珀眸敛尽深意。
候在御书房外的曹顺心思百转,隐隐有种预感,今日的帝王会极难服侍。
果不其然,在齐容与离开后,帝王那张脸阴沉的可怕,人呆坐在御案前,一动不动。
曹顺讪讪:“陛、陛下......”
“滚。”
轻渺一个字,听不出任何情绪。
半晌,萧承站起身,微晃着身形摆驾回了燕寝,召见了内阁首辅和宗人府宗人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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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阑人静,星河烨然,黎昭在齐容与的陪伴下,来到燕寝外殿,停在珠帘外。
“臣女黎昭,奉命见驾。”
“末将齐容......”
“黎昭进来。”内寝的帝王打断了齐容与的话。
珠帘外的男女对视一眼,少女点点头,打帘走进,曲膝见礼,比之以往温婉许多,像是心事重重下伪装出的淡然。
或许旁人无所察觉,但萧承一眼识出她不似外表镇定。他也算看着她长大,即便有了解的偏差,还是能辨别出她是否紧张。
不止是她,人在面对棘手的事时,大多会竭力让自己表现出一副从容的样子。
可下一瞬,他自认的“了解”出现了极大的偏差。
少女笑了,盈盈莞尔,单刀直入,“承哥哥,我要嫁去北边关了。”
她开门见山,笑得更甜美了,仿若适才伪装的淡定,是故意为之,隐忍后发,如砒霜化刀,一刀刺在萧承的心口,毒素融血蔓延,传至四肢百骸,直抵头部。
额头一瞬胀痛,萧承玉面苍白,忍疾问道:“何时的事?”
是何时有了嫁给他人的想法?又是何时有了摊牌的勇气?
黎昭避开凑上来的玳瑁猫,“齐容与已经回答了陛下这个问题,没必要再由臣女作答。”
“朕在问你。”萧承握紧衣袂下为她千挑万选的那块已出雏形的木料,紧紧凝着少女的脸,曾几何时那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少女,对他不再亲近,冷淡疏离,连如此重要的婚事都要背地里商议,明面上还要装出断情绝爱、孤寡一人的假象。
呵。
萧承笑了,扣紧木料,上挑的凤眸渐渐微红,从出生至今,他从没体验过求而不得,富贵荣华于他唾手可得,可偏偏、偏偏得不到一段被他弄丢的旧情。
他拾不回,哪怕卑躬屈膝,也再拾不回了。
自嘲的低笑回荡在金碧辉煌的寝殿,一向沉着的男子双手抱头,几分颓然,如少年失意,难以克制怅然若失的情绪。
往事一帧帧回溯,粉雕玉琢的小丫头穿着华丽衣 裙追逐在他的身后,一口一个“太子哥哥”,跌跌撞撞,冒冒失失,被他一次次气哭,也不知为何有那么多委屈的泪水。
此刻,他共情了那时的小丫头,他后悔了,后悔不珍惜她,可为时已晚,情易折,人心易变,难以修复,小丫头看开了,他却陷进去了。
“昭昭,朕说不出甜言蜜语,但朕可以保证,朕可以保证......”年轻的帝王微耸双肩,压抑着快要吞噬他的情感,处在克制和爆发的边缘,痛苦不堪,“朕可以保证,日后会一点点弥补你受过的委屈,别离开,行吗?”
从没卑微乞求过人的年轻帝王红了眼眶,低垂着脑袋,掩饰着不该有的脆弱。
他怎会脆弱?一个生来注定周旋在权力中的天之骄子,怎会被感情折磨得脆弱不堪......
可他此时此刻的姿态,的确如冰霜脆弱。
黎昭恍惚之间,无法将他与那个寡淡理智的帝王联系在一起。
她自衣袖中掏出一块包裹油纸的茉莉花饼,打开油纸,递了过去。
萧承呆呆盯着形似茉莉却只是形似的甜饼,明白少女在暗示什么。
感情变了,强求之下,只有形似,不会再有至真至纯的心了。
他缓缓接过,眸光呆滞地咬了一口,伴着喉咙的酸胀咽了下去。
茉莉花饼缺了一角,留下整齐的咬痕。
“若朕非要强求呢?”他还是耷着脑袋,没有抬头去看黎昭。
黎昭淡笑,“陛下该了解臣女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定,宁愿化为齑粉,也不改初心。”
“那朕陪你化为齑粉好了。”萧承缓缓挺直背脊,眼眶微红未消,“黎昭接旨,封后圣旨。”
少女微怔,珠帘外的齐容与夹了夹眼眸,刚要上前,忽听曹顺来报,“陛下,龚太师有急事求见。”
萧承厉眸扫过,有什么急事也急不过对这段姻缘的拦截,却见自己的帝师身穿先帝所赐蟒服,手持丹书铁券而来。
“老臣受人之托,冒死觐见,恳求陛下三思后行!”
太宗皇帝亲授丹书铁券重现皇宫,别说公侯阁臣,就是萧承都没有见过。
龚太师的身后,跟着的是一身诰命礼服的姜渔。
姜渔随老太师跪地,字正腔圆道:“懿德伯之妻姜渔,携七十万北边关将士的祝愿,恭祝吾皇万寿无疆。”
隔着珠帘,萧承看向妇人,经历过锤炼的人浑然自成一股从容,并非色厉内荏。
只是,他初听姜渔和齐彩薇入皇城时,没有当回事儿,此刻想来,深觉自己大意马虎。
齐容与送了他一场双簧大戏,而他竟是后知后觉。
年轻的帝王再次发笑,示意自己的老师递上丹书铁券。
太宗皇帝亲授丹书铁券,无疑是道免死金牌。是什么迫使齐家人搬出丹书铁券?
是齐容与预料到了,他会下旨逼黎昭入宫吧,是以,才要用丹书铁券来抵抗圣旨!!
那场未完的第三局棋,呈现在了现实中。
很好,很好。
萧承略过众人,看向等候在珠帘外的齐容与。
刚好齐容与抬起眸。
赤裸裸的夺爱之争,任何一方都不再掩饰。
萧承提了提唇,将丹书铁券抛还给龚太师,“丹书铁券留作他用,可保齐氏世代昌兴,朕就当你们没有拿出来过。”
龚太师惊诧,“陛下,这是太宗皇帝......”
“无需多言!”
“若陛下无视太宗皇帝丹书铁券,可也要无视老夫手底下的百万雄师?”一道问话传入燕寝,黎淙背手走来,堂而皇之越过一众御前侍卫,直入内寝,站在孙女身边,第一次正面顶撞萧承,带着第一日挟先帝以令诸侯的哂笑。
再度沦为佞臣。
燕寝外,御前侍卫被大都督府的将士围困。
不消片刻,太后携宗人令等皇亲国戚前来,苦求帝王放手。
为了共同利益,俞太后第一次与黎淙达成共识。
一道道不认同的声音回旋耳畔,萧承头疾愈烈,他幽幽冷笑,“黎淙,你在逼宫吗?想造反不成?”
黎淙据理力争,只是浮沉朝野久了,再大的怒火也可轻描淡写地表达,“老臣只是在为孙女博得一桩良缘,冒犯圣驾,甘愿付出代价,代价即是,愿交出全部兵权,远离朝堂。”
话落,在场之人无不惊讶,除了黎昭和齐家母子。
萧承难掩错愕,与之拉扯相争多年,再坏的结果都预想过,就是没有料到老者会轻易放弃兵权。
“若朕兵权和黎昭都要呢?”
黎淙眼纹深深,似笑非笑,“那老臣只能以下犯上了,虽然陛下夺回了一部分兵权,但老臣知道何人可用,何人不可用。放心,老臣不篡位,但会让陛下被迫妥协。”
“你敢?!”
“为保至亲,老臣有何不敢?他二人已定亲,君夺臣子未婚妻,不占理的是陛下!”
君臣怒目而视,互不相让。
蓦地,齐容与轻笑了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再加上北边关七十万将士。”
第51章
面对双重威胁, 萧承不怒反笑,上挑的眉眼勾勒出犀利的弧度。
无限拉长。
他九岁登基,顶着可能被敌军俘虏的风险, 亲自上阵杀敌,只为重振朝野上下的士气, 也让敌军正视了一个年纪虽小却果敢坚毅的大赟皇帝。他摒弃先帝的懦弱和昏庸, 励精图治,任人唯贤, 一点点取得臣子的敬畏,这样的他,会惧怕威胁?
不, 他不惧怕。
只是头疾愈发剧烈, 眼前叠影重重,当他起身之际,身形随之晃动,在太后等人的惊呼中, 惨白着脸轰然倒地。
“陛下!!”
“快传御医!”
“闲杂人等退避!”
燕寝乱成一锅粥,黎家爷孙与齐家母子等候在殿外。
四人面色凝重, 尤其是黎淙。
“陛下的头疾是从何时开始的?”
同样候在殿外的曹顺摇摇头:“很久了, 一直查不出病因。”
老者默叹一声, 见院使携御医们背着药箱跑进寝殿。
夤夜褪尽时,泠泠晨风起, 晓色熹微,渐渐冶艳。
寝殿外只剩下曹顺带领的御前宫侍,寝殿之内, 太后陪在龙床旁,面容憔悴, 愁上眉头。
慧安长公主端着药膳走进来时,太后正在龙床边默默抹泪。
“母后......”
“你来了。”俞太后逼退泪意,接过药膳,想要喂昏迷不醒的儿子食用一些,却徒劳无功,“罢了,饿上一两顿无妨的。”
慧安长公主坐在一旁相伴,她本打算近日与母后和弟弟辞行离宫前往青山上修行的,至此不问世俗红尘,可此刻她只字未提,打算陪着弟弟走出这段感情纠葛。
作为长姐,她爱莫能助,只有陪伴。
黎昭没有错,错的是弟弟,可她相信弟弟只是纠结于一时,会有放下的一天。风霜雪雨、斩棘折刃的帝王路上,情爱永远不是最重要的,这是为帝者的宿命。
萧承昏迷不醒,由内阁首辅暂代朝政。重臣不免窃窃私语,认为陛下该广纳妃嫔为皇室开枝散叶以防变故了。
他们为此求到了太后面前。
杲杲日光斜照在芊绵枝叶上,投下横斜疏影,待日落,疏影消失,了无痕迹。
龙床上的萧承动了动眉头,纵使耳边有人轻唤,可就是醒不过来。混沌中,他置身冷宫一隅,见一青衫男子坐在陋室前的石阶上,年过中旬,英挺沉稳。
“来了。”
萧承面露疑惑,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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