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山脊上,一人撑伞静立。
众人舒口气,总算找到了。
黎昭一手撑伞,一手提灯,走到萧承身边,才发现山脊的另一边是一处断崖,视线向下,头晕目眩,她收回视线,指了指山脚下的一行人,“陛下有什么话,可以讲了。山下那么多人,都是来为陛下的任性买账,陛下还不觉得折腾人吗?”
“陛下的抱负、鸿鹄之志呢?都抵不过任性吗?”
“陛下明明已经答应成全我和齐容与,又一味折磨自己,是何苦?出尔反尔有意思?”
黎昭从没厉声厉色地抱怨过什么,此刻像是耐性殆尽,情绪爆发,将斥责冷喝一股脑砸过去,不管不顾地发泄着心中的不满和苦闷。
“臣女受够了,陛下能不能放过我们?!”
忍着头疾、面如蜡纸的萧承转过眸,望着眼眶通红的小青梅,扯了扯唇角,“我没答应成全你们。”
“你说什么?”
“我不是他。”
黎昭哑然失声,咀嚼着他的话,突然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
萧承点点自己的侧额,“癔症。”
黎昭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重生这样离奇的事都发生在了他们的身上,何况是癔症呢。
“所以,陛下是二十岁的陛下?”
萧承调转脚步,站到风口,半湿的红衣渐渐风干,他望着断崖下参差的枝干,没有作答,只道:“他在试图取代我,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会再没有意识。”
黎昭知道他不是在说疯话,可她无法安慰他,就像无法安慰前世的自己,“跟我回去吧,将士们还等着陛下呢。无论是二十岁的陛下,还是中年的陛下,都是陛下自己,待到步入中年,就会有一样的阅历,到那时或许就会融合了。”
许久不曾听她轻声细语地讲话,萧承心有不舍,更多的是悔恨,悔恨没有早点向她敞开心扉,“昭昭,若能重来,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来世吗?
黎昭握紧伞柄,摇了摇头,“过去就过去了,即便会重来,臣女想要相知相许的人仍是齐容与。”
相思局中人,失意者黯然,却仍要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者不计其数,萧承曾自认不会沾惹红尘,不入相思局,却早已在局中。
他忍受被拒绝的苦涩,忽然不想与中年的自己争夺了,就此睡去也挺好,反正任他棋艺再高,也走不出这盘情局。
“回吧。”
他疲惫淡笑,迈开步子越过黎昭,不想被黎昭瞧见他的崩溃与脆弱。
黎昭跟在后头,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视线落在他的红衣上,不知他为何穿红衣,蓦地,她无意踩到自己泥湿的裙摆,在湿滑的山脊上失去平衡,身子一歪,油伞和灯笼一同落地。
“啊!”
“昭昭!”
“陛下!”
“黎姑娘!”
仅仅一瞬,山脊上的两道身影跌落断崖,留下两把油伞和一盏被雨浇灭的灯笼。
将士们瞠目结舌,纷纷跑上山脊,望着黑夜中的崖壁,心惊胆战。
下坠的速度在参差的树木桠枝的阻力下一再减缓,黎昭和萧承是被一棵生长在崖壁上的树木接住的,先后滚落在崖壁凸起的平台上。
“昭昭!”
忍着左脚踝的疼痛,萧承爬向磕到额头的黎昭,将她抱坐在怀里。
大雨还没有停下的迹象,悬于半空的崖壁平台上草木湿润。萧承向下望去,距离崖底约摸三丈,对习武之人而言,不高也不低。
可他伤到脚踝,行动不便,何谈带着黎昭跃下。
再仰头望去,足有十丈,枝叶错落,遮挡视线。
黎昭没有他伤的严重,揉了揉磕疼的额头和膝盖,来回观察地形,最好的方式是等待救援。
这里山路崎岖,搬运云梯难度很大,不如麻绳编织的梯子方便,但上方枝叶错落,难以垂落柔软的梯子,最可能的救援方式是从下方向上递送,这就需要救援者富有攀岩的经验。
黎昭没有太慌乱,知道上方的将士会立即展开施救,可问题是,雨夜山风冽,衣着单薄的二人未必承受得住。
尤其是伤患,萧承还是伤上加伤。
黎昭面露疲惫,呆呆望着黑漆漆的山谷。
又是一阵相顾无言。
可萧承知足了,自私也好,贪婪也罢,能与她独处,哪怕是短暂的,已是他最大的奢望。
雨停了,风更凛,夜如泼墨。
他看向双臂环住自己的少女,沙哑问道:“冷?”
“又冷又饿。”
从昨儿夜里就没吃多少食物的少女控制不住地发抖,而人在荒野落难时,最忌讳的就是失温和饥饿。
萧承脱下外衫,不由分说地罩住她,“别推让了,是我连累了你,何况只有你在发抖。”
“是我先摔下来的。”黎昭推开他,拢了拢披着的外衫,她又不是不接受这份好意,只是不想被他抱住。
夜色遮挡了萧承苍白失血的面色,加之左脚踝的伤势,本就头疾的他发起低烧,已处在随时晕厥甚至有性命之忧的边缘,可为了不让黎昭分心再耗费体力,他佯装无事,靠定力维系体力。
山谷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冷,萧承看了一眼睡着的少女,拔下自己的发簪,割破手腕,尝试喂血。
唇瓣触碰到一抹温热湿黏时,黎昭猛地惊醒,本能想要退开,却被萧承扣住后脑勺。
温热的血打湿唇瓣。
黎昭用力将人推开,蹭了蹭唇角,还来不及生气,就见萧承如断线的纸鸢倒了下去。
迟疑一瞬,她靠过去,推了推男子的肩,“陛下?”
“陛下!”
她暗道一声“遭了”,扯下披在身上的外衫,费力将萧承裹住抱坐起来,又撕扯下一截衣摆,缠绕在萧承被割破的手腕间,按压止血。
几近晕厥的男子开始失温,意识也变得游离,他望着黎昭,像是要记住她的样子。
或许他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昭昭,我不求你原谅,不求原谅......”
感受到他体温的骤降,黎昭意识到严重,用力将他抱住,只盼救援的人快些找到他们。
“我们会得救的。”她一边抱住他,一边托住他歪向一侧的脑袋,“答应我一件事。”
“好。”
“若能脱险,以后不要再消沉了,江山和百姓需要你来守护。”
萧承感受着她掌心的点点温度,时而合眼时而半睁,他点点头,几不可闻地又说了一句“好”。
可意识越来越模糊,似乎无力兑现这个承诺了,凭借最后一丝力气,他向少女的怀里靠了靠,沉沉地睡了过去。
嘴角微微扬,又一点点平缓。
黎昭睫羽颤颤,不敢去探他的鼻息。
“萧承,萧承。”
她想说不要睡,可嗓子太过干哑,鼻尖太过酸涩,快要发不出声音了。
最终,她还是颤手去探他的鼻息。
微弱的几近为无。
她仰头望着山谷上方的墨空,合上沉重的眼帘,期盼救援的人尽快赶来。
倏然,山谷下方传来呼喊声,隐约有火把的光亮。
在愈来愈近的火光中,她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最让她安心的那个人也来了。
“齐容与......”
她张了张嘴,声音微弱。
余光瞥见落在萧承身侧的簪子,她抓起来,朝山谷下投去。
清脆的玉石声,微微弱弱,却引来救援队伍的注意。
第一个闻声转眸的,即是齐容与。
青年还穿着大红的婚服,他加快脚步走到声音传来的方向,高举火把。
“昭昭!”
可黑布隆冬的,看不清上方的崖壁。
黎昭嗓子胀痛,发不出声音,又拔下自己发间的珠花扔了下去。
齐容与捡起珠花,大大松了一口气,“在这边!”
将士们凑了过来,火把点亮夜色,齐容与如愿看到一抹清瘦的身影在风中轻晃。
齐枞拨开人群走上前,目测道:“三丈左右,攀岩上去,再抛下绳梯即可。”
可一场大雨过后,郁郁葱葱的崖壁极为湿滑,给攀岩增加了难度。
“我来。”齐容与将绳梯缠在腰上,向人借了两把短刀,一把咬在齿间,一把插在腰间绳梯上,他退后几步,猛地发力,向上跳起,双手双脚同时抵在凹凸不平的崖壁上,双手指骨凸起。
随即,他腾出一只手,取下咬在齿间的短刀,用力插进上方带土的崖壁,艰难地向上爬去,又腾出另一只手,取出腰间短刀,以相同的方式,来回轮换,一点点攀岩着。
随时有坠落的可能。
可黎昭知道,齐容与能办到,在她的印象里,没有齐容与做不到的事。
随着青年越来越靠近,黎昭像是忽然有了力气,她轻轻放下萧承,来到崖沿,向下递出双手。
青年却朝她扬起笑,带着安抚,“你没有力气拉我,向后退退。”
黎昭乖乖向后退,等着青年爬上来。
当那人稳稳站在眼前,少女再难以维系坚强,摇摇欲坠。
齐容与赶忙上前,将人抱在怀里,所有的担忧在这一刻化为一滴露水,滴在心田。
随着绳梯垂落,齐枞等人爬上崖壁平台,将毫无意识的萧承捆绑在最壮实的将领身上。
几名御医候在山下,在看到萧承的身影后,蜂拥而上。
而黎昭早一步,被齐容与背在身上,带离了现场。
水洗的墨空,星光璀璨,青年背着无力去担忧其余人的少女,稳稳走在山谷中。
回去的路漫漫长,黎昭不断汲取着青年的体温,紧紧环住他的脖子,“齐容与。”
“我在。”
青年应了一声,比往日都要温柔。
黎昭靠在他的颈窝,“带我回你的房间,我们是夫妻了。”
大婚是否补办,黎昭不是很在意,她在意的是齐容与这个人。
“我们圆房吧。”
青年脚步一顿,放慢了步子,继而淡笑着迈开大步,背着妻子左晃右晃。
繁星一眨一眨,星空下的一对璧人,依偎而行,不分彼此。
第62章
崖壁之下, 众人合力将失去意识的萧承放平在地面。
雨后泥土清新,也泥泞,齐枞脱下外衫铺在萧承身下, 以防泥土染脏萧承身上的红衣,可红衣已经变得破损又脏兮兮。
火光都没能点缀皇帝陛下的气色, 苍白如蜡纸的面庞没有半点生气儿。
御医们胆战心惊, 生怕皇帝陛下就此“沉睡”。
年纪最大的御医在为萧承把脉后,当即摊开针灸包, 一针针刺下,试图唤醒他。
可一副针下去,沉睡的男子毫无动静。
老御医苦叹在心里, 陛下脉象微弱, 无求生的欲望......伴驾十余载,他从未见过如此消沉的陛下。
其余御医轮换上阵,纷纷拿出看家本领。
医术精湛高超的他们,也快束手无策了。
齐枞蹲在不远处, 抢过老将魏谦腰间的烟杆,点燃烟锅抽了起来。
久不现身的老将魏谦干脆盘腿而坐, 也不管地面有多泥泞。这位被人戏称北边关第一情种的老者抹了把脸, 沙哑开口道:“心似白云常自在, 意如流水任东西①。人啊,多明白这个理儿, 却难以做到。情不逢春,既醉还休,多年后回首, 放下了也就放下了。”
齐枞被烟呛了下,咳嗽起来, “放不下呢?”
“没有放不下的,深情不寿。伯爷该深有体会才是。”
齐枞用烟杆敲他的脑袋,却无法反驳,只叹:“深情不寿是寻常人,陛下不是寻常人,或许此生困情中。”
“醒来才是前提。”
“是啊。”齐枞吐出一口眼圈,望向幽幽月。不知怎地,看着年轻的皇帝陛下,他总会回想起当年怅然失意的自己。
情之一字,叫人魂牵梦绕,叫人肝肠寸断。
另一边,齐容与背着黎昭回到总兵府后院,与迎面走来的世子夫妇遇个正着。
世子齐思游左右看看,“老九,可寻到陛下了?”
齐容与简单阐述事情经过,背着黎昭越过夫妻二人。
阮氏扭头看去,睃拉不上,忍不住道:“美色也是双刃剑,以前的老九凡事以大局为重,如今的老九色令智昏,什么都以黎昭为重,前程不要了,身份不要了,家人不要了,连陛下的安慰都不顾及,只知道......”
“少说两句。”
“我说错了?”
“没错没错,都是为夫的错。”齐思游头胀,按了按颞。
两人的窃窃私语,被夏风吹散,齐容与连理都懒得理会,依旧我行我素。
往往非议他人者,并不了解自己所非议的人。
他以大局为主,也我行我素,遵从本心选择,宁作我。
途经黎昭所在客院时,他眉眼微抬,朝月亮门走去,在背上趴着的少女发出疑惑声时,脚下一旋,笑吟吟改换路线,去往自己的院落。
“入洞房喽。”
黎昭困乏难以支撑,却没有捂住他的嘴,这是他们的新婚夜,本该入洞房的,至于旁人会以何种眼光看待没有礼成的他们......管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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