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齐枞紧握双手,敛了敛赤红的眼眸,脖颈上一道鲜红的勒痕触目惊心。
想起妻子诞下长子的那日,他接过稳婆手里的婴孩,发誓要视这个孩子为己出。这么多年,他宁愿委屈自己的亲骨肉,也不愿委屈长子,更不愿让长子吃练武的苦,对长子比任何一个骨肉都要宠溺、宽容,以致长子在溺爱中长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
齐枞闭闭眼,刚要开口,被对方提醒要小声些。
他阴森森地笑道:“自尽,总要有刀吧。”
“爹......”
一名花匠甩了齐思游一巴掌,叫他闭嘴,随后看向齐枞,“休要耍心机,堂堂北边军总兵,一掌拍在要害足以自尽,快些动手!”
这边陷入僵持,池中亭那边也被攻陷。
突然从池水中蹿出的花匠、瓦匠们,七人桎梏住亭中的黎淙,两人将站在木桩上的魏谦拉进水中。
生死恶斗。
被摁在地上的黎淙瞪圆牛眼,额头、脖颈绷起青筋,试图摆脱七人的钳制,奈何以一无法敌七。
对方全是习武之人!
一把短刀在灯火下泛着幽幽冷光,一点点刺向他的心口。
他奋力挣扎,想要嘶吼,却被堵住嘴巴,只能发出闷哼。
就在刀尖刺入黎淙心口的一瞬,被拖入池中险些窒息的魏谦陡然跃出,湿淋淋扑进亭子,大喝一声:“来人,有刺客!”
握刀的瓦匠见势不妙,加快刺向黎淙的动作,被魏谦扼住腕骨,生生扼断。
同时,老将头部受到重击,单膝跪地咳出一摊血,可纵使这般,凭借一身武艺,老将还是强撑在黎淙上方,被一把把刀子刺穿背部。
鲜血流淌而下,落在黎淙的脸上。
黎淙瞳仁巨颤。
“来人,抓刺客......”魏谦咳着血,紧紧抱住黎淙,以肉身做了最坚固的盾。
府中大批护院闻声冲了进来,花匠、瓦匠们四处逃窜。
一瞬间,刀剑相交,厮打成一片。
黎淙吐掉口中的抹布,抱起魏谦跃到池边,嘶吼道:“侍医!侍医!快来救他!”
另一边,当护院和将士们冲进地窖,地窖中血迹斑斑。
齐思游倒在地上,没了气息,脖颈一抹刀痕,是自刎在刀刃上留下的。
齐枞瘫坐在儿子一旁,身边倒下三名花匠,皆已毙命,是被激怒的齐枞所杀。
齐思游以自刎,换来父亲一线生机。
血腥气味蔓延开来,混乱的场面一触即发,又很快被平息,可齐思游死了,老将魏谦也死了。
阮氏跑来地窖时,悲痛欲绝,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刚刚回府的齐容与被黎昭紧紧抱住,才没有冲过去砍了那几个被抓到的活口。
“老魏!老魏!!”
青年跪在魏谦身侧,痛苦嘶吼。
这个从小伴他长大的老伙计,这个妙语连珠的老前辈,就这么倒下了。
“不!!不!!!”
一向乐观爽朗的青年痛哭流涕,扣住瓦匠的脑袋,一下下砸向地面,“说,你们是大笺还是大霁的细作?说!!”
在逼供之下,被留下活口的刺客交代了身份。他们来自大笺,是大笺太子培养的死士,通过小寒兰进入总兵府,而小寒兰并非青楼花魁,而是大笺太子的外室相好,铤而走险来到大赟祈月城。
原本锁定的目标是齐枞,只要得手,就能获得大笺皇室的认可,成为太子侧妃。没承想,在策划过程中,又有黎淙送上门。
杀黎淙,可乱大赟全部军心,还能替大笺皇族出一口早年与黎淙对峙累积的郁气。
杀齐枞,可使得大赟北境不得安宁,大赟皇帝萧承会有后顾之忧。
杀掉两人之一,皆能延缓大赟向大笺开战,从而立下大功。
主谋小寒兰已逃跑,人去楼空,不见踪迹。
齐容与在心底记下了她,待秋日来,他一定要手刃这个女子,为老伙计报仇。
至于长兄,齐容与念之深、恨之切。
第68章
魏谦和齐思游下葬那日, 小童齐轩跪在魏谦的坟墓前泪流不止,小小年纪,被魏谦和齐容与保护得太好, 没经历过生离死别,难以释怀这份悲伤。
天空下起细雨, 打湿小童的衣衫, 直到一把油纸伞撑在他的上方,一只大手拽住他的手臂。
齐容与一手执伞, 一手将他拉起,拉进自己的怀里,哑声道:“好了, 再哭下去, 老魏会因担忧你不过奈何桥的。”
小童哭得更伤心了。
齐容与红着眼眶,在魏谦的坟墓前暗暗发誓,一定要手刃仇人。
离开祈月城当日,齐容与让齐轩收起魏谦的酒葫芦和烟杆, 留作念想。
随行之人里还有被黎淙临时借调的齐笙牧,习惯嘴角挂笑的白衣男子没了笑意, 时常盯着大笺方向。
自长兄和魏谦被害, 齐容与总是一个人闷不做声, 比起可以放声大哭的齐轩,他要收起悲痛, 为对付大笺做准备。
一路上,兄弟二人都在和黎淙探讨提前出征的可能性,也好打得大笺措手不及。
沉重的氛围, 紧绷的心弦,会让人郁结的, 在车队途经一座山村时,黎昭拉着齐容与坐在一处田地边,抬手为他舒展眉宇。
“你这样,我会担忧的。”
“抱歉。”齐容与低眸,像个怅然的少年,也只有在黎昭面前,他会表露出真实的悲痛。
黎昭以食指抵在他眉间,不让山川的川形成在他的眉心、心头,那会压得他喘不过气。
至交的逝去,会让诸如齐轩这样烂漫的孩子一夜长大,也会让一个长大的人陷入悲痛情绪走不出来。
黎昭在前世深切体会过,懂他们的悲伤,何况老将魏谦是为了保护她的祖父而身亡。
黎昭是自责的,想要为魏谦做些什么。若魏谦会化作天上的星子,或许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身边人陷入悲痛无法解脱吧。
那她要做的,就是尽量抚平他们的悲伤。
“要不,你大哭一场,我替你把风,不会让人瞧见的。”
齐容与以额头抵在黎昭的肩上,疲惫合眼,他的鼻尖是酸涩的、喉咙是酸胀的、眼眶是酸痛的,曾经与长兄闯狼窝被群狼追逐的记忆、曾经与老将魏谦畅饮挥发豪情的记忆变得沉甸甸。
“昭昭,我们永远不要分开。”
黎昭抱住他,温柔地抚着他有些凌乱的墨发,“即便暂时分开,我们的心也永远在一起,我会陪你走完余生。”
齐容与向她温热的颈窝靠去,在令他最舒坦的人身边默默释放悲痛、释怀悲伤。
步入末伏,天气终于在一场瓢泼大雨中褪去炎热。沉淀多日的一行人日夜兼程,风雨无阻,于处暑当日抵达皇城。
早已听说刺杀一事的帝王亲自相迎,拍了拍黎淙和齐家两兄弟的肩膀,默叹一声。
对齐思游,萧承没留下太好的印象,但对魏谦,虽接触不多,匆匆几面,却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一位谈吐文雅的老将,心胸宽广,重情重义,听得他身亡的消息,萧承扼腕叹息。
“诸位卿家随朕入宫议事,朕可以保证,与大笺结下的所有梁子,都会在次年春日前了结。大笺皇帝和太子会付出成倍的代价。”
众将随黎淙抱拳。
“臣等愿请缨出征,攻克大笺层层防守,直抵都城,兵临城下!”
萧承携黎淙和齐家二兄弟走在最前面,转眸之际,余光被一素衣女子占满,他没有回头,若克制也算爱,那他就是以另一种方式爱着黎昭吧。
远远看着,不纠缠,不打扰。
黎昭无意瞥见那抹青衫,知晓他是中年的帝王。
重回屠远侯府,见到自己的侍女迎香,黎昭感慨不已,沐浴时与迎香聊了很久。她本打算在此番归隐后派人来接迎香,可计划赶不上变化,又要在侯府度过下一个秋冬,希望冬日结束前,大军能够凯旋。
宫城灯火通明,君臣密谋数日,在初秋来临前夕,决定提前出征。
出征的前晚,黎昭在府中张罗一桌子饭菜。
荧荧灯影映在她澄澈的眼底,她以粲然和坚韧,送行自己最在意的祖父和夫君。
祖父不在身边,她便是侯府的家主,一肩挑起整座侯府的大小事宜,护府中人安然。
夫君不在身边,她更要坚韧不屈,不让他的目光有所留恋。
清早送行出征的大军,她随帝王站在城头,静若芙蕖,于晨风中慢慢绽放,以浅笑与在黑压压的大军中回眸的齐容与对视。
她已看不清齐容与的表情,但知那个停下来的颀秀身影就是她的夫君。
她握住衣袖,不让思念蔓延,告诉自己来日方长。
倏然,身侧传来帝王醇厚的嗓音,“去吧,去见他一面。”
黎昭诧异地看向青衫帝王,只踟躇一瞬,就提裙跑下城楼,在晨风中奔跑起来,穿过城门,越过护城河,朝那牵着黑色骏马的青年奔去。
仿若去拥抱属于她的春风。
“容与!”
女子气喘吁吁,在越过护城河的一刹,被那身穿甲胄的年轻将领抱住。
他们相拥在熹微日光中,互诉衷肠。
“等我。”
“我会的。”黎昭在齐容与的怀中抬头,颤着指尖去触碰他的面庞,描摹他的眉眼口鼻,感受他微凉的体温,“照顾好自己。”
齐容与笑了,笑如春风,“我也会的。”
还会尽量照顾到他们的祖父。
黎昭不想哭,忍泪目送青年牵马追上队伍,直到再也看不到,她又快速跑回城头,眺望大军远去的方向,无声与夫君、祖父、将士们作别。
肩头轻轻一沉,她扭头看去,见青衫递上一张锦帕。
萧承淡笑,“别误会,‘居心’纯良。朕为他们照顾你,何尝不是投桃报李呢。”
“倒也不必。”黎昭没接帕子,用指腹擦了擦眼角,深吸一口气,舒展心弦,然后单手搭在墙垛上,目不斜视,“臣妇能照顾好自己。”
臣妇......
萧承怔然,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成了别人的妻子,于他多惆怅,又不那么惆怅。
除了情,人还可以有其他情绪,不能一味沉溺得不到的。
他的情犹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默默守护。
“皇姐已去修行,朕都没理由邀你入宫了。回府歇着吧,不必太忧虑,这场仗,咱们十拿九稳。”
黎昭摇摇食指,“陛下此言差矣,是我方必胜。”
无需点破前世记忆,两人心知肚明,萧承负手朗笑,已许久不曾这般肆意地笑。
“朕还是有些惋惜,若你是朕的皇后,你我皆可‘看’透人心,可谓无敌。”
“天下没有无暇的白璧,人的一生终有遗憾,臣妇倒希望陛下的遗憾与我无关。”
“那是朕的遗憾,是朕的事,与你的确无关。”
两人站在微风里,面向大军远去的方向,说着互知的秘密,彼此间,忽然在这一刻能够云淡风轻地相处了。
黎昭回到侯府,执笔写下一封寄给婆母的书信。
她在信中闲话家常,还慰问了阮氏的近况,简单一笔提及,即便没有关于阮氏的回音,她也觉得无所谓,该给的关切给到了,问心无愧。她与阮氏始终疏离,这份疏离与阮氏的所作所为有关,若非齐思游逝去,她连最起码的慰问都不会给予。
当然,阮氏也无需她的关心,还会觉得她虚伪。
白露前后,黎昭收到婆母的回信,字里行间透着对黎昭的关心。
信的末尾,姜渔提到阮氏的近况,阮氏变得时而沉默寡言,时而情绪失控,行尸走肉似的,失了往日的风光。齐思游和阮氏的子嗣是个十来岁的少年,如今养在姜渔身边。
黎昭默叹,折好信装进匣子里。
入睡前,黎昭翻看起黄历,再有一个来月就是中秋了,也不知出征的将士们能否吃上月饼。
这一年的中秋,宫里没有办宴,帝王与重臣们秉烛夜谈,忙得不可开交。黎昭则与娘家人带着小童齐轩登高赏月。
几人坐在青草茵茵的山坡,手边摆着几个食盒,盛放各式各样的月饼。
黎昭陪齐轩说着话儿,耐性十足,听小童说自己长大后也要做将军,黎昭笑了笑,学齐容与竖起大拇指。
被无声鼓励,齐轩跃跃欲试,当即就要为众人展示一套拳法。
他的腰间悬挂一只崭新的酒葫芦,里面没有酒,因为魏谦和齐容与都曾对他耳提面命,只有长大了才能饮酒。他记下了,句句都记得。
打完一套拳,溢出薄汗的小童坐在黎昭身边,“黎姐姐,公子他们能在春日前回来吗?”
黎昭望着大笺的方向,皱了皱脸,又展颜。
月如银盘映在山坡下的溪水中,又大又亮,皎皎,圆圆。
黎昭拿起一块月饼,错位遮住溪水中的月影,似将水中月变为掌心的月饼,递给齐轩。
她柔声答道:“会的。”
归期未必是春日前,或许是阳春山花烂漫时,或许是仲夏瓜果成熟时,或许是深秋红了枫叶又黄了银杏时,或许是一年、两年、三年后。
她会等他,等他与祖父、将士们凯旋。
第69章
寒冬腊月, 残阳如血,随着夜幕褪尽霞光,周遭陷入黑沉。
一路人马仍在厮杀, 打得大笺守城将士溃不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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