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了点头,温书“嗯”了声。
跟随他一起进面店,点了两碗三鲜面,店老板过来招呼的时候笑着对他们开口,“姑娘,看着你们俩不像本地人,是来这儿旅游来了?”
温书端起茶杯喝了口苦荞茶,摇了摇头,“不,我是回家。”
“那姑娘,是有多少年没回来了啊?我听着口音都不太像了。”老板虽然是外地人过来开店不会说当地方言,但是总是听得出来的。
心底一阵惆怅,温书握着茶杯,垂下眼睫,想说些什么。
就感到盛京延握住自己搁桌上的手,听见他的嗓音,“她是我妻子,我们一起回娘家来看望,有好些年没回来了。”
老板立刻笑了,看着这英俊的小伙子还有这漂亮姑娘,“都结婚了啊,真好,真配。”
“好些年没回来,不会说方言是正常的,阑川现在发展得好,跟之前比起来变化多了很多。”
“这里都是平房了。”温书很早注意道街上的建筑,轻轻开口。
老板眼里有些感叹,“是啊,这儿以前遭受过一场大地震,建筑都毁了,不敢再修那么高的房子了。”
手指紧紧攥着茶杯,温书勉励笑笑,“嗯,谢谢你老板。”
“老板,那边有人叫你。”盛京延淡淡开口,支走他。
老板脸上堆了笑,毛巾搭肩膀上,“那行,您们慢慢吃诶。”他离开。
留下两人吃饭,温书抽回手,低下头安静地吃面,一直没再说话。
吃到一半的时候,盛京延离开了一趟,回来的时候手里提了个白色的购物袋。
温书吃饱了,放下碗筷,她看着他,“买的什么?”
打开购物袋,拿出了里面的白色女款运动鞋,盛京延蹲在她面前,“过来。”
温书背过桌子,看着他的头顶,头发黑而短,后颈骨冷白,拿运动鞋的那双手手指骨节修长。
他替她脱了高跟鞋,握着足踝,轻轻塞进了那运动鞋里。
咬着唇角,温书看着他安静认真的模样,忽然很想哭,“阿延,谢谢你。”
拴好蝴蝶结,盛京延抬了抬眉骨,对她笑笑,散漫道,“谢什么。”
“还有,该叫我什么?”他牵她下了,低低道,“走走看,合不合脚。”
沿着桌子走了几圈,很合适,运动鞋里的内衬也很舒软,比穿高跟鞋舒服很多,脚趾也不那么疼了。
“老公。”温书走他身边去,牵着他手。
“昂,在呢。”他嗓音略沉,夹着疏淡的笑意。
俩人往回走。
温书凭借着零星的记忆和向路人打听带他回了自己曾经居住的那一条街。
一整列的平房,还有两三层的小洋房,曾载种玉米地的农田现在都变成了商业住房区开发场地,修了游乐场,观光景点。
小孩坐摇摇车,玩竹蜻蜓,吹五彩泡泡,脸上都带着笑。
场景很温馨,可温书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
那条路过有灰尘的水泥路,那几栋修建规划中的楼房,院子里的鸡冠花,夹着尾巴咬人的狗,看上去近却很远的铁垠山,还有沈籍出工时常骑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阮玉菱女士总丢的电视遥控器,小卖部老奶奶卖的五毛钱一包的辣条,楼下小哥哥在屋里扯着嗓子吼的歌声。
她的童年,她的曾经,她最亲爱的人,都永远留在了过去。
现在这里,山没变,路变得宽敞,建筑变多,汽车随处可见,麻将馆里聚一堆人,过年的灯笼彩灯也挂得到处都是,公路上没有灰尘,也再听不见那公鸭嗓一样的难听歌声。
一切都改变了,故乡掩埋在钢筋水泥的废墟中。
一个吹泡泡的小孩跑过来不慎撞到温书,温书把他扶正,对他笑笑,“小心。”
那小孩拿着泡泡机又往回跑。
远处一个上了年纪的奶奶在训斥他,“贵贵儿,乱跑啥子,快回来。”
那奶□□发已经雪白了,眼珠略显浑浊,可温书看到她时还是一愣。
奶奶似乎也想起来什么,一些尘封的遥远记忆被唤醒般。
齐奶奶杵着手边的拐杖颤巍巍走过来。
温书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目睹他靠近,她一只腿似乎瘸了,走路需要拄拐,她很老了,银丝如雪,脸上尽是皱纹,很瘦,宽大的棉服穿在身上,显得她头更小,人也更孱弱。
十来米的路,齐奶奶走了近半分钟。
眼眶渐渐湿润,温书紧抿着唇角,锁骨随着呼吸起伏,她在克制,在忍耐。
盛京延察觉到她的异样,伸手扣住她手掌,有意拉她离开。
而下一秒,齐奶奶那苍老布满皱纹的手搭上了温书的手肘,她的眼珠很浑浊,眼白也不那么纯粹,眼底却像含着泪。
老人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只是一句话,便令温书溃不成军。
“都这么大了。”
都这么大了,十五年已经过去了。
如果她的孙子齐明还活着,也会是和她一样大的大人了。二十八岁,青年热血,也该有自己疼爱的妻子,组建家庭,快的话都该有儿子了。
而齐兰也就能抱上重孙子了,四世同堂,安享天伦,会有那么多人羡慕她,祝福她。
眼眶湿润,眼泪啪嗒便流下来,温书握着齐兰苍老的手,她手上有很多茧巴,很粗糙。
温书轻轻喊了一声,“齐奶奶。”
齐兰还认得她,她的老年痴呆时好时坏,忘记了近些年的很多事,却对那场地震之前的事记得特别清楚。
她原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成家立业生了个孙子,二儿子打着光棍成天在镇里田埂上瞎逛,三女儿离家多年不归。
可地震来了,两个儿子都被埋了,死后挖出尸体,尸体都变形认不出人样了。
而她最疼爱的孙子齐明,和她一起被压在厕所和空置猪圈的三角区,房梁倒下来的那一刻,十三岁的齐明拉过了她,他挡在她身前,被那跟柱子压垮了脊椎。
他们被困在那黑暗里十三个小时,稚嫩的少年一直在流血,身上背负了一整根房梁,渐渐的,他的肋骨被压断,压碎,肺部可呼吸的空间一点一点缩小,直至最后窒息。
失血过多和无法呼吸夺走了齐明的生命。
齐明死前最后一刻都在安慰她,“奶奶,你活着。”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奶奶,我给你唱歌吧。”
少年处在变声期,嗓音嘶哑像公鸭嗓,可这公鸭嗓也快发不出声音,嘶哑得像吞了一大把滚烫漆黑的火炭。
他唱着,
“新的风暴已经出现”
“怎么能够停滞不前”
“穿越时空……竭尽全力……”
“我会来到你身边……”小少年闷声咳出一口淋漓鲜血,夹杂着破碎的肺叶和血块,他没有力气了,最后再看了一眼自己的奶奶,随后便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齐兰一条腿被轧着,她动不了,她也看不见,黑暗里没有光,她知道自己的孙子没气了,死了,走了,不会再回来,不会再唱歌了。
不会是楼下那个对着奥特曼的片头曲,扯着难听的公鸭嗓,拼了命地吼着唱,吃饭唱,睡觉前唱,无论何时何时何地都在唱,嬉笑着脸,任齐兰拿着黄金棍追着他打骂,他也不停止的小少年了。
而楼上沈书小姑娘下楼的时候总会目睹这一室的鸡飞狗跳。
齐兰会从冰箱里拿冰棍出来请她吃,并把齐明抓到她面前来,让沈书这个小他一岁的妹妹帮他辅导作业。
辅导作业时,齐明也会时不时扯着公鸭嗓唱两句,每每这时,温书都会放下铅笔,翻个白眼,默默堵上耳朵。
可是,再也不会有了。
唱歌唱得难听的齐明明,做作业做得不好的齐明明,孝顺奶奶爱护妹妹的齐明明,死在了他的十三岁。
他长不大,变不老,喜欢的《奇迹再现》也再也不会再现。
现实朝着最后一句歌词相反的方向发展,一语成箴。
齐兰在那无底的黑暗里握着齐明的手流泪,十几个小时,哭得眼泪流不出来,最后流的是血,哭瞎了双眼,地震后她失明了半年。
后面活着,都是无止境的煎熬。
齐兰抓着她的手,苍老的眼里流出了泪,眼底是欣慰和怅惘,“沈家姑娘长大了。”
平安健康地长大了。
她的齐明明和阑川镇上的很多人一起永远留在了震中。
齐兰佝偻着腰,手里拐杖都快杵不稳了,她往右偏要倒的时候,盛京延及时扶住了她。
盛京延:“齐奶奶,小心。”
抬眼往上看,浑浊的眼,哭瞎过的眼,历经沧桑的眼看向他,她露出了释然而欣慰的笑,“沈姑娘,也结婚了,真好,真好。”
她大半截身子都埋入黄土,估摸着快要去和自己最喜爱的孙儿齐明明团聚了,真好。
“奶奶,我扶您过去。”眼泪止不住,温书搀扶着齐兰,陪着她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
刚走了几步,就看见路周围出现了许多多熟悉的面孔。
何婶,谢叔,康爷爷……
他们身后都站着陌生的人,他们或组建新的家庭,或孤单一人,或留着残疾,或年老衰微。
他们对她笑,皱纹是岁月的写照,神色还留着昔日的痕迹,他们很热情,招呼着她,“沈家姑娘书书回来了,吃饭没?晚上来你何婶这儿吃。”
何婶在她小时候是卖凉虾的,八毛钱一碗,冰冰凉凉,甜丝丝的,她放学最爱去她那儿吃一碗凉虾。
谢叔,一个年过五十的中年男人,这刻看见她,竟然伸手抹起了眼泪,“老沈的姑娘生得真好看,还找了个这么帅的丈夫,他肯定瞑目了。”
谢叔曾经和沈籍是好友,都在镇里那新开发的建筑工地里上班,他没读过什么书,只在工地里做打灰的活,勤勤恳恳,一年十二个月都埋在水泥灰里,年关时工地包工头拖欠他工资,是沈籍出面去帮他要回来的。他们关系那么铁,在温书小时候还商量过让谢叔收她做干女儿。
康爷爷敲了敲空掉的烟枪,咳了几声,嗓音苍老而迟缓,“书书,来,让爷爷看看,你奶奶生前总夸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标致人儿。”
康爷爷年轻时追过沈奶奶,没追到,一辈子没结婚,想守着她变老,结果她红颜命薄,比她这个老头子先走了。
怅惘,遗憾,难过,悲伤,千种情绪寓于一起,都化为他们脸上的笑容,热切的,温暖的,仿佛小街长巷,落日悠长,从未远离。
第82章 红颜
◎反骨难销◎
温书和盛京延一起, 被这些在昔日地震里幸存的人温暖以待。
那天晚上,那条长街的挂着喜庆的红灯笼,红光融融, 照亮漆黑,临着街边的一处水泥院子里摆了好几张木桌, 众人围成几桌一起吃晚饭。
每家人都端了不同的菜出来,何婶宰了一只鸡, 谢叔把为过年留的猪脚煮了,康爷爷拿了自己珍藏酿造多年的药酒拿出来。小菜, 凉菜,各种不同的菜品都从自家端出来,汇聚在那几张木桌下。
齐奶奶杵着拐杖在旁边看,看着看着眼里又掉了浑浊的泪。
谢叔借着酒劲,一个劲地灌盛京延, “书书老公,书书她老公, 上次你来,我们没认出你,你真是个好人。”
“镇上那学校也多亏你资助, 你是我们恩人,来, 喝酒!”谢叔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温书抬头看向盛京延, 灯光下, 黑发短而利落, 他今晚一直温和有礼, 对每一个人提的问题都回答, 不再惜字如金, 也对他们笑,感谢他们曾经照顾他的妻子,漆黑眼眸里映照这路灯灯光,他端着酒杯,淡回,“没事,不必挂怀。”
酒杯凑近唇角,他正要去喝,手肘被温书拽住。
温书脸在灯光下带着些许红晕,她开口,“少喝点,胃不好。”
这声音被谢叔听见了,谢叔红着脸在那笑,“我们书书,心疼她老公了,不让他喝酒。”
何婶嗔骂他,“你以为谁都跟你这个酒鬼一样,那么爱喝酒哦。”
“书书做得对,男人就不该让他们喝那么多酒,喝完醉醺醺的,还吐一地,臭死了。”何婶抬头看向盛京延,“不过我看这小伙子人生得好,酒品应该不差。”
咬了咬唇角,温书想抓盛京延的酒杯自己喝。
微一抬手,盛京延仰头直接把杯中酒一口喝尽,眼梢微挑,他笑笑,安慰地摸了摸温书的耳朵,“不碍事,别担心。”
温书气得拍了他一爪子,又在包里翻解酒药给他,监督他吃下去。
谢叔被他老婆揪着耳朵揪走,“你这个老一辈还骗年轻人酒喝,丢不丢脸,丢不丢脸!”
桌上的人看到这一场面都开始笑起来,洒脱又轻松。饭菜热气腾腾,周围的人不住地往温书碗里夹菜,嘱咐她,“书书,你虽然没爸妈了,但如果你不嫌弃,以后我们这些街坊邻里就是你亲人。”
“多回来看看,老沈和你妈妈玉菱看见你们现在这样的归宿,也算能放下心了。”
“书书长大这么好看,比那明星还好看,还找了个这么爱自己的老公,这小伙子也帅,心还好,我们镇上那学校就是他出资建的。”
“你们肯定会幸福的,阿姨先祝福你们了。”
眼眶湿润,忍不住掉了眼泪,温书端起那一杯营养快线向他们回敬,“谢谢你们,谢叔,何婶,康爷爷,齐奶奶,小五,二虎……谢谢你们,这杯我敬你们。”
地震摧毁了带走了很多,可有些真情和温暖,一直留存在那儿。
不感谢伤痛,但伤痛教会我们成长。
那晚他们在那条街上聊了很久的天,有人烧了火炉出来,木炭噼里啪啦地燃着,瓜子花生磕起来,男人们围桌打扑克,小孩骑着卡通车在水泥路上嗡嗡地跑着玩儿。
人间烟火,真实而热烈地存在。
感受着这些温暖,温书低眸,轻轻握住腕骨,她想,或许伤痛可以被治愈的。
过去也可以释怀。
……
那晚,何婶给他们找了间空房居住,屋内空调不够暖,床也不是很大,但有一扇窗,透过窗能看见窗外一轮要变成整圆的月亮。
洗完澡后,盛京延穿着单衬衫,一手叠好领带放西装兜里,他走近窗边,看着温书在看着窗外的月亮发神。
弯腰伸手搂她腰,搂进自己怀里,拉了房间的灯,他们陷入黑暗里,一起往身后的床上躺,床垫很软,咔吱咔吱的响,他们陷进去。
空调的灯亮着微弱的红光,窗外月亮照耀着遥远的青山,黑夜里,一切静谧无比。
故乡的夜晚,冥冥之中,她还是回来了。原来,并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躺在柔软的床上,温书感受着自己身边温热坚硬的身体,闻到独属于他的气息,心里安定下来,他轻轻叫他,“阿延。”
一只手臂如惯常般垫在她脑后,盛京延在淡淡月光下注视着她的鼻尖,他贴她耳边,呼吸轻洒,“在,老婆。”低哑一声,声线独特,好听又让人感觉到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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