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女孩明显有些动摇,并且停下了手中的活:“你可以怎么帮我?”
“我在格洛斯特生活过,”他顿了顿,“一段时间。我也有些朋友,所以知道一些途径,完全合法的途径,也许恰好会对你有帮助。比如说,找人介绍你进骑兵预备役学校。”
女孩抬起头,长久地凝视他,卢卡也耐心地同她对视。
当卢卡以为她就要控诉自己是个骗子时,她却说:“你是在贿赂我吗?”
“不,不不不。”他愣了一下,几乎要笑起来,“没有那么糟糕……我是说,这种情况不会被包括在‘贿赂’的定义内,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嗯,好吧。不过既然你是从那儿来的,我只想打听一件事,”她终于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开口了,“你知道我该怎么找到雾海公爵吗?”
卢卡很慢地眨了眨眼睛。他听见脑海里一声轰响,一种熟悉的冰凉的恐慌扎进腹部。不,现在不行。他把重心移到另一条腿上,身子悄悄倚住门框,双手插进袖子里。
“唔?”他歪了歪脑袋,”怎么,你要找已经死了的叛党头子?”
听到那个词时女孩不太开心地撇了撇嘴,但她最后只是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现在的公爵是哪一位。我一路都在打听,但得到的消息一点用也没有。所有人听见我问这个就忽然闭上了嘴,然后赶我走。所以如果你可以……”
“那难道不是很正常的吗?所有公民都有义务确保你没有什么不良企图……”
“不许侮辱我!”她提高了声音,”我对圣光之父发誓自己绝没有不良企图!”
“可以先从你的身份开始解释。”他耸耸肩。
女孩咬着下嘴唇一声不吭,良久才又开口。
“我叫维洛。维洛·缪勒森。”她一字一顿地说,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我要去格洛斯特,是因为我想成为雾海公爵的首席骑士。”
说完她仰着头,摆好了姿势准备迎接笑声。
但卢卡没有笑。他僵在原地,像是被冰块砸中了脑袋,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又看见噩梦中曾见过的两个年轻男孩的脸。科蒂斯和尼克尔,兄弟两人笑着,骑着马在道路上飞驰,争论着由谁来扮演公爵的首席骑士,那时他们的年纪就跟眼前这个女孩儿差不多,而自己的个头只到他们胸口——
真奇怪,现在自己已经比他们高那么多了吗?
“在酒馆里你没有跟谁提过这回事,对不对?”他说,“很明智。我建议你之后也不要再跟人提起——还有很多人对那位公爵大人恨之入骨呢。”
说完他转过头,大步走出马厩。
安东尼正和他的父亲老威金斯从屋子里拖出来装燕麦的麻袋。“比尔,比尔!人呢?”安东尼吼着,“给我滚出来干活,你这懒骨头——哦,您这就要走了?”他对卢卡投来疑惑的目光,又摘下帽子对他致意。
“再会,先生。”卢卡笑笑说,同时穿过院子,推开后院的栅栏门离开。
街道上的雪并不比来时厚多少,他却觉得每走一步都要耗掉全身的力气。何必如此呢?那些比他更值得活下来的人都死了,被命运那条无情地涌向第二端点的洪流吞噬了,他又怎么还会妄想着能走出这片雪原?一个强烈而诱人的念头在他全然麻木的脑海中某处生发出来,催促他就地躺下去,等待这场该死的雪把自己给埋了。没有人会关心,没有人会发现。
这时身后的某处响起脚步声,随即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旁边窜出来拦住他。那顶皮帽子和下边的金发看起来有些熟悉,于是他抬了抬眼皮。
“喂,你到哪儿去?”那个叫维洛的女孩半开玩笑半带些挑衅地问,”怎么回事?我吓着你了吗?”
“天太冷了,”卢卡心不在焉地说,绕过她继续往前走,”我得回去喝点酒。”
他需要酒精,酒精会烧掉他的清醒意识。他不想要再见到洪流和雪原了。
“可你答应过要告诉我关于公爵的事!”
“我没有。我只说如果帮得上忙我会尽力,但这回事儿?抱歉。”卢卡两手朝外一挥,表示无能为力。
“那么雪橇呢?你不打算去赫克了吗?”
“随便怎样吧。”那有什么意义?“你最好也趁早放弃。你知道这是什么年代了吗?战争结束七年了,雾海公爵也死了七年了。他的骑士?哈!他们当中没上绞刑架的幸运儿还在服苦役……你听见人们怎么说了,要不是弗利斯莫兰家的人死光了,说不定到现在还没打完仗。而你……一个女孩,乡下出身,身无分文,崇拜叛党头子,还想要当骑士?”他轻轻地说,“这难道不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吗?让我想想还有什么能超越的——比方说,你要不要屠个龙?”
女孩停下了,甩开他的袖子。“怪人。”她厌恶地在外套下摆上擦了擦手,“懦夫。”
即使这个词也不能激起他的任何感觉。他机械地往前走,一心只想回酒馆里点上一大杯私酿的火|药酒,直到那女孩又一次站到他前边拦住他的去路。
“干什么?”他已经极不耐烦了。
“你被盯上了。”她吸了吸鼻子,然后转头朝他们前头的一条巷子开口处喊道,”要么出来,要么就滚远些!”
街道仍旧寂静,以至于卢卡差点要嘲笑她的疑神疑鬼。但一阵悉簌的响动之后,三个人从拐角后边接连冒了出来,同时还在往周围瞅着,似乎还在寻找刚才对他们喊话的人。
卢卡扬起眉毛。他差点把这群家伙给忘了。
打头的是个耷拉着肩膀的瘦尖脸,目光闪闪烁烁的,带着一股狠戾。他最先确信说话的就是维洛,因此庆幸地嘿嘿笑了一声,朝地上啐了一口。
“你才应该滚回家喝奶去,小狗崽子。”
“别理他们。我们最好离开这儿。”卢卡压低声音说,拍拍女孩的肩膀,示意她跟自己往另一边走。
然而她没有动。“你们想干什么?”她问。
瘦尖脸的汉子很无辜地摊摊手。“找你后边那个外地人聊聊。我打赌他口袋里有不少银钱……甚至金子,可以接济一下可怜的穷人。”
“我明白了。你们还是滚吧。”女孩捡起墙角有一根掉落的树枝,抖掉上面的残雪,“要不然我只能把耗子赶跑了。”
三个人交换一下眼神,都笑起来,仍旧在越走越近。
卢卡皱起眉望着这个挡在他面前却只有自己胸口高的孩子。她肯定还不到十三岁。
“不论你是想表现自己的决心还是骑士精神,现在都不是个好时候。”他想站到女孩前边去,毕竟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责任这么做——却被她抬起手臂啪一下打在胸口给推了回来。他绝对听见了自己的肋骨断掉的声音。
“你先走,”女孩头也不回地说,“回旅馆叫点人来,待会需要清理街道……喂,你聋了还是瘸了?”发现他站在原地没动,她大喊起来,眼睛仍盯着面前的对手,“快走开,别在这碍我的事!”
“你在要求我把一个小女孩儿独自留给三个强盗?”卢卡难以置信地问。
而这个小女孩儿只是哼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臂,把他甩到后边的墙壁上。这下他的脊椎也该断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三个强盗趁机扑上来,堵住那女孩的去路。而她仍旧昂着头,只是右脚往后迈了一步。
接下来发生的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女孩像挥剑一样挥动手里的树枝,速度快得令人吃惊,那条枯树枝带着一阵风猛地抽中打头的瘦子的脑门,使他嚎了一声向后退去。接着她低身一晃躲过第二个高个子的一双大手,抬起膝盖命中他下|身要害。
第三个长着大把胡须的男人眼见情势不妙,调转方向从另一边的空隙中间穿过来,迎面撞在卢卡身上,来夺他臂下的长包裹。
卢卡被撞得眼前发黑,本能地抬手阻拦他。争夺间那层麻布被撕破了,露出底下的剑鞘。那人盯着护手上的银纹雕花,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不停挥拳打在卢卡身上,另一只手发力,把一截剑刃拽得出了鞘。卢卡则拼命伸出手抓住剑身,手掌立刻就被割得鲜血淋漓,但他咬着牙没有放手。
对方抡起拳头朝着他的脸落下来,但刹那间一道光冲破了层层叠叠的影子。那汉子的侧腹挨了一脚,整个人往一旁飞了出去,滚到墙根下哀叫。
“我早就叫你先走了!”女孩朝他俯下身,那只力量惊人的小手轻松一提就把他拽了起来,与此同时她反身又一挥手抽翻了第二次扑上来的壮汉。
然而就在她背后,瘦子悄无声息地跳出来,抓着一只敲碎的酒瓶直指她的心窝。
来不及了。卢卡本能地扑过去。他手里的长剑撞在女孩肩膀上,把她挡开了,酒瓶锋利的边缘刺了个空,堪堪从他手臂下划过。
维洛踉跄了一下立刻重新站稳,回过身一手肘打飞瘦子手里的瓶子,又照他的尖脸狠狠补上一记直拳,卢卡怀疑以后那张脸就该是浑圆的了。
三个强盗现在全都躺在了地上。但当女孩扬起头来时,卢卡发现她的瞳孔正在日光下反射出奇异的绿色。
她重又俯下身,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手下败将的领子,将他拖到一旁,按着他的头往雪地上狠砸了好几下,拳头揍在他的脸上快得像暴风,凶得像打铁的锤头。
事情开始有些不对劲了。
第3章 旅行者(三)
“嘿,他们已经不能动了,停下吧。”卢卡想要走过去,可一阵晕眩袭来,他不得不扶着墙壁支撑自己。当他回过神的时候,听见动静的居民已经聚集到了周围。
这场面吓着他们了。几个人冲过来想拉开她,她仅仅是闪避过去,然后抬起手轻松地把他们挨个推倒在地。
威金斯家的父子两人也跑了出来。”她被附身了。”老威金斯大骂一声,拎起手里的草叉往前走。
“不,不是那样,”卢卡想拦住他,”请让我来,我知道这种情况……”
但是这个看起来干瘪的老人只粗暴地把他往后一推,往前跨了两步,同时举起草叉——却被那女孩轻易地抓住夺下来,草叉的木柄捅在老人腹部,使他痛得浑身蜷缩。这时她用双手握住草叉转了个向,就要用尖端对着面前人的胸口刺下去。
卢卡只知道自己冲了上去。多亏早年间学习剑术时练出来的一丁点反应能力,下一个瞬间他已经用自己满是血的左手掌心按住女孩的额头。好在这不需要花费时间来施术,他要做的只是按住眉心,盯着那双野兽的眼睛……
草叉悬在他的头顶,不再往下落了。女孩的身子晃了晃,瞳孔恢复了平常的颜色。
“清醒了吗?”
她愣了一会儿,点点头,松开了手,草叉咣当一声落到地上。她往后退开了,神情还有些恍惚。
实际上,事情发生得太快,卢卡也感到很茫然,好像站在一个触感过于真实的梦境中央。他只是想要到北方去找他的老师而已。可是地上躺着一个也许快要死了的人,面前站着一个刚刚帮过他,现在却不知所措的孩子。还有更多的人正在聚集到周围来。
“在这儿等一下。”卢卡很快地对女孩说,然后蹲下去查看地上那个男人的伤势,并且小心地避开伤口,去按脖子上的血管。
“还没有死,”他说,”伤情严重,需要医治——只要有人愿意。嘿,谁来帮帮忙……镇上的医生在哪儿?”
然而似乎根本没有人在听他说话。
“这个祸害是什么时候到镇上来的?”老威金斯怒气冲冲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过来,小子,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卢卡猛地转过头。镇上的人已经把维洛包围起来了,虽然仍旧不敢离得太近。
“我不是故意的!”女孩勉强争辩着,语气听起来连自己也不确定,”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没想杀人!”
“你像个怪物一样有力气,嗯?”
卢卡觉得无法忍受。他丢下那个混混,从人群中间挤过去。”请听我说,”他提高声音,”不需要那么做!劳驾,让一让!”
但是没有人在听。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愤怒的声音越来越沸腾。
他喊着借过扒开一个浑身酒气,穿着旧军服的老人,可还没等他走过那人身边,一个冷硬沉重的东西就从后边狠狠砸中他的脑袋。
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喊叫声,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一窝饿扁了的苍蝇在高声尖叫,在疯狂地啃噬他的脑髓和头皮。
有一片雪花落在他额头上,激得他眼皮一抽。又过了很久,他才能分辨出眼前模糊的色彩。他发现自己倒在路边的雪里。巷道旋转着向前无限延伸,好几个不断晃动的人影从上边俯视他,叫喊着什么。
他认出来那正是旅店老板夫妇。老板娘见他在动,吓得尖叫一声。哈德逊先生凑过来抓住他的手:”你醒了,罗德勒先生!感谢仁慈的圣光之父!”
“发生了什么……?”
“你被人拿酒瓶子砸晕过去了一会儿。感觉还好吗?”
他昏昏沉沉的,这时候才感觉到脑袋炸裂一般地疼。他伸手摸到脑袋后边一片湿润温暖的地方,痛得嘶声倒抽一口气。拿下左手时他看见掌心里满是鲜血,正中央突兀的纯白色印记也因为那道被剑刃划开的伤口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哦,这使他重新记起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
“那个女孩呢?”
妇人忽然捂住嘴,两根手指飞快地点在眉心、眼皮和胸口上。”他们说那孩子杀了人,是个……是个怪物。”她声音颤抖地说,”可我敢对圣光之父发誓,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子……”
“我有个猜测,不过……”卢卡忍着剧烈的疼痛和眼前一阵阵的昏眩站起来,”他们把人带去哪儿了?”
“在马厩!威金斯家的马厩!”
于是他顶着大雪,踉跄地再一次往老猎人的家里走。
威金斯家的门口和院子里都围了很多惶惶不安又兴致盎然的镇民,有的正往马厩里探头,想仔细瞧一眼那个小怪物。当他闯入院子时,所有视线都转向他这个外地人。有人议论起来。他不去管他们,大步跨进马厩。
几个年长者正在里边碰头讨论着。老威金斯站在最中间,昂首拄着一把斧子,另一手拿着根新削好的尖木锥——两种传统的除魔武器,用于砍下脑袋和砸碎脑子。而他的儿子安东尼坐在草垛上一言不发,膝上放着一把十年前的帝国陆军步兵制式前膛步|枪,拿油布使劲擦着同一个地方。木材商人卡特也在,他捏着自己胸前那枚磨得发亮的铜质四芒星,激动地高声说话,挥舞双手。
在所有人身后,女孩独自被绑在角落的草堆里,头上落满了稻草,满脸惊惧与愤怒,不断挣扎着想站起来。
卢卡的闯入引得他们都转过头,用怀疑的眼神瞪着他。
“首先,”他直入正题,”早前你们应该都看见了,朋友们,这孩子不是什么怪物,她是为了不让那些混蛋抢劫我才自卫的——”
“别瞎说胡话,也别假装自己懂这些,”老威金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轻蔑,“您不知道对付野兽的方法,城里的老爷。更何况这不是普通的野兽,而是披着人皮的食人兽,坟墓里爬出来的恶鬼——别被外表给骗了,普通孩子可没有这样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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