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洛咬着嘴唇:“那不是你的错。”
卢卡长叹一口气,用双手捂住脸,黑头发垂下来。
“所以说,那块表的确是你的?”她忍不住问。
他的肩膀缩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去收拾剩下的行李。
维洛憋着气偷偷踹了一脚门框。整间木屋都摇晃起来,外边的屋檐上掉下一大块积雪。
没等天亮,他们就上路了,沿着大路步行向北行进。大雪已经下了很久了,每走一步靴子都会踩破雪壳深陷下去。那一个白天他们只走了三十多旧里,距离特莱卡还有一大段路。
除了早上那一顿,他们什么也没吃。天黑之后维洛钻进林子寻找食物。可是附近的生物似乎完全销声匿迹了,她什么也找不到。迫于无奈,她只能去追赶一只逮到兔子的狐狸,直到可怜的狐狸丢下猎物匆匆逃掉。她拎着兔子回来,潦草地烤了一下。冬天来得太早,这只兔子很瘦。
到了第二天中午,维洛几乎是机械地朝前走着,时不时还得回头拉一把那个看起来摇摇晃晃几乎要倒下去的家伙。
魔法师每次都只是对她点点头。一路上他几乎没再说过一句话,整个人变回了缩在酒馆角落里时颓丧的样子。
维洛看不下去了。“打起精神来!”她喊道,试着用阿列克谢的办法给他鼓劲,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她自觉力道控制得极小,可对方还是往前踉跄一步,差点栽倒在雪地里。
她迅速把手背到身后去。“啊,对不起,我忘了……”她忘了这个人有多体弱。
站稳之后卢卡伸出手扶正自己的宽檐帽,很慢地转过头望着她,既恼怒又有点儿无奈地说:“求求你别杀了我,好吗?”
维洛张开了嘴想要顶回去,却忽然感觉到了地面轻微的震颤,于是猛地转过头望着来路。
大路上有马匹奔跑的声音。
很快那个黑点就出现了。马儿喷着热气,嘴边尽是白沫和雪片,在雪中艰难奔跑,身后掀起白色的风。骑手裹在大斗篷下,兜帽完全盖过了脑袋。但她闻得出来,那是前两天在威金斯家马棚里围着她讨论的几个人之一……
现在没有时间让她考虑那么多。“嘿!请停一下!”她跑过去,想要拦住那个人。不论如何,也许他能帮一点儿忙。
但骑手拽了拽缰绳,驾马从她身边绕过去,飞快地跑远了。
她愤怒极了。两天以来的困惑和沮丧,饥饿与劳累,都碰撞在一起。一股热气蹿升上来,在耳边轰响,叫她在一瞬间忘记了思考。她向前迈出一步,准备追上那个人,把他从马上打落下来痛殴一顿……
或者杀了他。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一激灵,站住了。
“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最好节省些力气。”她的同伴说,大半张脸被帽子的阴影和围巾挡住了,只露出眼睛来。
她晃晃脑袋,“你不是说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吗?”
“你可以控制。”
“说得简单!”她喊道,内心的焦躁几乎要溢出来了,“你又不是那个会变成狼的人!你只会站在原地看着,叫我做这个做那个,别做这个别做那个!”
魔法师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直视她的眼睛。这个人跟前两天一样在观察自己——像观察一个怪物一样。她明白过来这一点时,只听见脑海里的怒火再一次被轰一声点燃了。她猛挥手臂,啪地打掉了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把他推得在雪里倒退两步。
“离我远点!”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变了,变得低沉又嘶哑,像某种动物从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声。
她的手已经伸向腰间的军刀了。在她的怒气因此又一次爆发之前,卢卡已经再一次站在她面前,眨眼间捂住了她的耳朵,大拇指按住她的眉心。
她急促地大口呼吸着带有细小雪片的冷空气,意识逐渐清晰起来,而与此同时恐惧如同冰凌刺入脊椎。她仰头看着自己同伴的脸。
“你叫什么名字?”卢卡的声音从围巾下边传出来,白色的雾气环绕着他的脸。
“维洛·缪勒森。”她很小声地回答。
“你必须控制你自己,明白吗?我可以在给你的证明书上签字,但你究竟是不是怪物,只有你才知道,明白吗?”
“我……我不是……可我做不到……”她倍感无助,也恨极了自己,只想要转头冲进林子里去。别说当上一位骑士,也许她光是不让自己跑到村庄里伤人就很艰难了。
“嘘,冷静点儿。你身上还没长出狼毛来呢。”他个头太高,于是干脆跪在地上。
维洛惊讶地皱了皱眉。阿列克谢说除了对圣光之父祈祷之外,男人不应当对任何人下跪。
但魔法师只是摆摆头把下巴从围巾里拔|出来,似乎毫不在意。维洛想起三一学会的人大多是不信教的。而后那双蓝眼睛牢牢凝视着她,平静得像湖,没有害怕的神色,这使她心里被触动了一下,堵在喉咙口的那股刺人的戾气也落进地里消散了。
“现在我问你问题,而你得看着我,诚实地回答。”
她点点头,已经疲累得不愿再争辩了。
“刚才你生气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她张了张嘴,但又把这个答案吞了回去。她闭上眼睛回忆着。
“嗯……我想那个人本来可以停下来帮我们。我想他也许是因为看不起我,或者是因为……”她浑身一颤,“前两天他也在马棚里。他说我是个祸害。我有那么一秒钟想要杀了他。我不该这么想,对不对?我……”
“你有理由生气。你也许会控制不住情绪,但那很正常。只是不要让情绪,你的,还有别人的情绪,代替你的理智,好吗?”
“即使我想要杀人?即使我那天差一点就……就杀了……”
“你同样知道那样做是不对的。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保持清醒。”
维洛再次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觉得心口下方的焦灼感减轻了些。
“那么冲我发火的时候呢?”他这么问时没有用责备的口吻。维洛研究着他的表情。他像面对摊在桌上的空白稿纸时一样严肃。
于是她踌躇了片刻,决定回答他。
“我不喜欢你。你太奇怪了。”
“唔,”他偏了偏头,“明智的判断。还有呢?”
他居然没有生气。
“我担心自己真的变成怪物。连自己也不能掌控的感觉糟糕透了。”她把几天来困扰自己的念头一口气全说了出来,“如果我只是一场风暴,一场雪崩,我要灵魂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我像野兽一样伤人,在别人眼里,我跟需要清除的祸害有什么不同?”
“你害怕吗?”
她抿紧了嘴,闭上眼睛,很快地点了一下下巴。
“这是在为你的错误惩罚别人。”
“可是……对不起。”
“不需要道歉,也不用害怕。你只是不得不跟另一个自己打架,并且比别人更难取胜。”
“如果我最后失败了怎么办?”
此时她清楚地看见魔法师的瞳孔蓦地收缩了一下。他的手攥紧了,但在弄疼她之前就把她推开,自己站了起来。
“抱歉,地上有点冷。”他很快咳嗽了两声,缓解尴尬的气氛。他的手的确在发抖。
“你撒谎。”维洛毫不客气地指出。
“我身体太弱,地上太冷,行吗?”说这话时他显得有些懊恼。
“你害怕吗?”她问,心脏又飞快地跳起来,“刚才你是不是怕了?怕我,怕那头狼失控跑出来,把你咬死?”
每个人都把她当作怪物,就连这个本来打算帮助她的人也一样。撒谎,撒谎。他表现得那样恳切,甚至跪下来,让她有那么一刻差一点就相信了——
魔法师忽然朝她转过头。“但你不是狼。”他说,甚至好像为她会产生这种想法而感到不可思议。
维洛看着他。
“……更像头狼崽子。”他伸出手在她头顶上比划了一下——只到他的胸口。
一开始维洛没有反应过来。等她眨眨眼睛弄明白的时候,魔法师已经悄悄撤到前边去,跟她拉开很远的距离了。
她不开心地哼了一声,朝他的背影皱起鼻子做了个鬼脸——然后意识到这个表情的确很像狼。
不论怎样,现在她已经不觉得太生气了,大概能算是一种进步。她揉揉脸,让自己冷静了些,然后赶上去。
日落后抵达特莱卡镇时,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冲进酒馆叫了吃的。
维洛三口吞掉了盘里的水煮甘蓝球,咔哧咔哧啃完一整条烤红肠,差点被噎着,只好捧起碗把剩下的洋葱汤全倒进喉咙里。当她咣当一声放下碗时,发现卢卡正诧异地盯着自己,他面前的一盘甘蓝只缺了一角,红肠只被切掉了一头。
“我是有点赶时间,”他说,“不过也不急今晚这么一会儿。”
“你知道在林子里追踪猎物的时候这点时间有多要紧吗?”维洛为自己辩护道,“我们必须尽快结束——”
她的肚子选择在这个时候叫了一声。
“看来还没有结束嘛。”卢卡摇摇头。
她脸红了。
不过卢卡没再说什么,只是叫来了店主,点了另一份烤鲑鱼。“一份,”他礼貌地说,“给我们这位还在长身体的年轻人。”
听起来好像他当自己是个老头子似的。但是必须要承认,即使总是微蹙着眉毛,眼眶和脸颊凹了下去,卢卡看起来也只不过二十岁出头。他苍白得厉害,睫毛长得像被风吹起的黑色帷幔,更不用说外套下边单薄的肩膀和胸膛,还有极瘦的显出骨节的手腕。要不是嘴唇和下巴上细软稀疏的胡茬还没来得及修剪,准要被人当做一位乔装的年轻姑娘。
维洛拿叉子把一整块鱼肉戳起来,又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要多少钱?”她知道今年入秋时硝山省上下的河溪就跟北方一样被冻起来了,洄游的鲑鱼比往年少了大半。
“比干面包稍多一点儿,大概吧。别担心,就当是酬谢你昨天分给我的兔子。”她的同伴耸耸肩,低头从盘中挑了两片菜叶送进嘴里,“只希望这次你能细嚼慢——”
她轻轻把那颗鱼骨头吐进手心,放回空盘子里,然后舔了舔嘴唇。
“现在我开始怀疑你皮肤底下真的藏着一头狼崽子了,”卢卡眯起眼睛,“……你还饿吗?”
“我是猎人!”她抗议道,声音又低下去,“不……不饿了。”
“撒谎技巧有待加强训练,年轻人。”他严肃地批评道,转头又一次召唤来店主,“鉴于我不确定我的同伴到底还需要多少食物,先生,我建议您给我们上一块现在能搞到的最大的肉。”
店主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眼,点点头,回了厨房,然后花了点儿时间,给她端来了一整只用低度苹果酒炖制的猪肘。她一吸气,甜美的香味就充盈了她的全身。这是今年大雪覆盖田地以来她吃过的最丰盛的一餐了。甚至有好几桌人往这边偷瞟,看起来很不平。
但她迟疑着没有动手。
“怎么了?”卢卡抬头望了她一眼,终于叉起最后小半颗甘蓝塞进嘴里。
“我会把钱还给你的。”她很认真地说。
他似乎被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接着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角。“这比熏鱼贵不了多少。”他耸耸肩,从座位上站起来,“况且我想我们也没有再见的机会了。”
“你要去哪?”
“上楼准备行李。你知道的,我还要赶紧往北走呢。你可以慢慢享用你的晚餐,小狼崽。”
“我是猎人!!”
然而他已经走了,皮靴咚咚地踩过地板,长斗篷的下摆一角消失在拐弯处。
她扁着嘴,这才抓起刀狠狠切开猪肘外边肥嫩的皮。
终于结束了晚餐之后,她在楼上的房间里找到了卢卡。他将托人从镇上买来的东西摊开在床上清点,现在正举着一把手|枪检查。
“啊,你吃完了?很抱歉,我现在有点赶时间,”他数着寥寥无几的子弹。
“你不会打算马上就走吧?”
“明早。我还得等人帮我置办些东西。之前浪费的时间够久了,现在我不仅要尽早赶到赫克城,还得把怀表追回来。”
她刚准备开口,外头就传来敲门声。
“进来。”卢卡头也没有抬,“还能帮我再搞到些子弹吗,弗里兹?我不觉得这一丁点儿子弹能顶多大用场……”
“三一学会的人什么时候这么需要依赖火器了?”来人冷冷地说,跨进房间。这是个中等个头,体态消瘦的男人,留一把壮观的黑胡子,胸口正中别了一颗银质的四芒星胸章,身上长过膝盖的司祭白袍只用粗麻绳束腰。那双严厉的眼睛扫过维洛,停留在正检查一卷绳索的卢卡身上。
第7章 同伴(一)
“司祭先生?”卢卡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放下绳子上去同他握手。
本区司祭几乎只是捏了一下他的手指,就把手背到身后去了。
“我得到消息说你们从隔壁镇上离开了,应该在昨天就到。”
“出了些意外。”他简单地说。
那位司祭怀疑地微眯着眼睛,“是这个女孩有问题?”
他所提到的女孩皱起了眉,似乎不喜欢“有问题”这个词。卢卡则只是点点头:“我希望他们也告诉过你,问题不大。我已经——”
“知道吗,如果真如我所听说的那样,那么你的保障措施做得太差了。难道不应该把她的手捆起来吗?我瞧见你有绳子。你正打算这样做吗?”
“不,不是那样,”卢卡笑起来,“我说过,我可以保证——”
司祭板着脸摇了摇头,走到维洛面前,半蹲下来。
“不要怕,孩子。愿你不受苦难。”他行了一遍祝福礼,两根手指依次轻触自己的前额、双眼和胸口正中的四芒星胸章,又对她做了一样的动作。
“我看不出你有什么毛病。你是正常的,对不对?你可以说实话。”他用足够轻但又足够能让卢卡听见的声音说,“如果之前两天这个人强迫你做过什么下流之事——”
“什么?”维洛一脸茫然。
“您是故意来侮辱我的吗,司祭先生?”卢卡几乎没注意到自己抓着椅背,指节都发白了。
“任何事,”司祭还在说,双手钳住她的肩膀,用严峻且担忧的目光死盯着她,似乎想要把真相逼出来,“他有没有说过,因为你身上有毛病,所以必须……你知道,脱掉衣服,进行检查……任何这一类让你觉得不舒服的行为……”
“没有,”她看起来非常莫名其妙,“实际上,他说不需要我——”
在她说漏嘴之前卢卡及时打断了她的话:“三一学会的研究员不会做那种无耻的事!”
“啊,我还以为这是一种受尊敬的传统,毕竟你们的导师对学徒总是多加照顾。”
“我警告您,司祭先生,我会把这当成对我的老师本人的侮辱。”
“不,很抱歉,我的意图并不……”司祭加重了语气,“并不局限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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