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后退两步,低头从他的箱子里掏出前两日写好的报告,抓起司祭的手塞进去。
“作为一位司祭,您的责任心有目共睹。”他硬挤出一个笑容来,“这样我就放心了——观察报告在这里,还有以我个人名义签署的证明和担保。您可以首先核查一下,假如还有什么地方不合规范。”
“您的名义?”他有些不耐烦地草草翻着那几份文件,“好吧,作为一位新人来讲,您的报告很严谨,但我不认为我需要——”
他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停住了。他的表情变换了,眉毛高高地扬起。
此时卢卡已经向左挪动了半步,司祭的身体正好挡住女孩的视线。他沉默地递上随身不离的那柄短剑,漆黑的刀鞘上嵌着金线纹饰。
司祭很快地看向他,细密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哦,您,您……”
“我的老师是艾列特·斯浦路斯先生。”他说,“我希望您收回刚才对他不公正的污蔑。”
“可是斯浦路斯先生已经失踪快七年……”
“新年之前他就要回来,这一点毋庸置疑。”卢卡很快地说,没有一丝犹豫。
“当然,当然。我是说……”司祭清了清嗓子。“也请原谅我对您的无礼。”
“让它过去吧。”卢卡揉着眉心,“但您今天到底有何贵干?”
“我听说了这女孩的症状,因此来为她祛走灾祸。圣光之父是宽宏大量的。”
“您知道三一学会已经接管了。”
“在侍奉真理和人间唯一伟大的帝王这件事上,我们其实并无太大区别。”
但卢卡可以确定他就是来找碴的。莫拉门斯的侍奉者们从上到下永远异常团结地盯着三一学会的一举一动,即使一个魔法师列队行走时一只脚趾头踩在了队列外边,也会被举着尺子丈量精确。接下来他们会当即将这一丑事告知所有信徒,把罪名写成控诉状走到大街上分发,甚至跑到法院上要求“约束其无耻行径”。
斯浦路斯先生大概是唯一一个例外。他直接以大贤者的身份在报纸上发表文章辩护,耐心反驳每一条指责,笑称教会无能到了极点,乃至要跟魔法师的小脚趾作对,以证明他们除了浪费粮食之外还能在其他地方派上些用场。十多年间无数次交锋之后,仍然有不少司祭因此对他和对整个三一学会怀恨在心,然而更多的则已心有余悸,宁愿不去招惹这位战斗欲望过于旺盛又难受约束的魔法师。至此,光是他的名字便可作为某些场合下的一件武器了。
可惜现在斯浦路斯先生早已不知所踪,卢卡自己也并未从老师那里继承他的勇气。他不得不保持微笑拿客套话应付面前的地区司祭,浪费了不少宝贵的时间,才让对方勉强放弃了继续往下打探的打算。
司祭离开的时候伸出手指对他也行了一遍祝福礼,又匆匆一点头,才转身出门。
卢卡锁上门,松了口气,回头却看见维洛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刚才是怎么回事?”她拿拇指点着门口,“他祝福了你?天哪,要么是我没有睡醒,要么是你给他下咒了。”
“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为所动,“我的报告可是一流水平。”
为了避免麻烦,卢卡在她开口前挥了挥那一沓文件:“比起这些与你无关的事,你不如早点做些接下来的打算吧。”
女孩没有正面回答,“你呢?你还要去赫克?”
他嗯了一声,俯下身继续检查要带上路的装备。
“我跟你去。”她说。
“你是在开玩笑,对吧?”但他看见那种固执的表情又出现在女孩的脸上了。他叹口气,“不行。”
“现在我觉得你的提议有道理:我可以从赫克城坐船到南方去。瞧,我可以帮你做事,在路上保护你。况且我还欠你一顿饭钱呢,我不喜欢欠人东西。还有,我想知道多一些……既然你有那块怀表,那就肯定知道关于公爵的什么事。”
“保护我?好了,我知道你不是在开玩笑,但我决定走帕斯维山谷。”
“你疯了吗?”她抽了口气,“我听人提起过今年早些时候常常有人在那附近无缘无故迷路,或者与同伴走散。秋天开始下雪之后就几乎没人到山谷里去了。”
“大概吧。我知道三一学会有两个研究员在附近失踪了,可是他们都闭口不谈。但除非我抄近路,否则没法追上那个小偷。”
他知道比尔·威金斯正在绕过山谷朝西行进(如果那个小偷真的和他一样要去赫克,之后必定还会转向北边)。他的两把剑与怀表的连结太过紧密,他想不知道都不行。也正是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踪迹,一开始他才不得不随身带着那两把剑。
“那好吧,我也去。”女孩十分郑重地点点头,“你施不了什么法术,一个人别想从山谷里走出去。而且你……嗯,你救过我,我就不能放着不管。我还欠你一顿饭的钱呢。总之你可以不用担心,我有武器。”她拍拍自己腰后系着的骑兵刀。
“是吗,真可靠。”他笑了一声,但立刻又语气严厉起来,“你明白我现在就可以收回那份担保书,告诉全镇居民你是个……你带着疯狂的血,对吧?”
“那我就更没有理由在这里呆下去了。”她学自己的样子耸了耸肩。
卢卡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异常烦躁:“听着,仔细听好。如果你要跟过来,我不保证你在路上不会忽然陷入那种状态里。”
这一次起效果了。他看着女孩的脸色唰地白了,慌乱地四下张望了一阵,仿佛她已经做了那件无法挽回的事。“我……我不怕。”她很明显地动摇了,但是又说,“你是个魔法师,你总有办法把我拉回来的。”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那么确定。”他用自己最凶狠的语气说,“也许我没来得及阻止,你就杀死我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你留下。”
即使在此时,卢卡仍旧有所保留。这女孩最好别知道他的长剑是真正的诱因,他不确定这会令她退缩还是追问得更紧。
“可要是下个满月,再下个满月呢?要是我真的再失控了呢?”维洛的声音尖细起来。出乎卢卡意料的是,她忽然回身抓起床上摆着的那把手|枪递给他:“如果你来不及阻止,就朝我开枪。”她面色惨白,语调却十分坚决。
这份信任像一块巨石砸下来,压在他胸口。杀了她,然后自己带着又一份负罪感活下去?唉,从一开始他就犯了太多错误。为什么他要把这女孩救下来?把她丢在镇上那群人手里,而他回头去找护卫队的人阻止,自己就可以安享其成,第二天舒舒服服地坐着雪橇往北走,眼下什么麻烦事也不会发生。
然而现在错误已经犯下了。
他既不担心自己会走不出山谷,也不在意自己会被某个发了疯的女孩撕碎。但放任一个已经显露出能力迹象的狼血天赋者是极其危险的,对别人和对她自己而言都一样。他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可他同样知道卢卡·罗德勒不能联系三一学会。他们会发现他隐人耳目私自跑到了北方并且立刻带他回去,那时他一切的计划就都毁了。
良心的荆棘已经将他捆住了,而骨子里的懦弱令他无法挣脱。
“疯了的人是你。”他喃喃地说,狠狠把绳索揣进背包,“好吧,随你的便。但是再强调一遍,我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还有,收起那玩意,我不打算对任何人开枪。”
只一瞬间,这女孩竟然就咧开嘴笑了,一下子在地板上蹦跳起来。
“来吧,好心的先生。要穿过森林,没有比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更知道该怎么办的了。”
她难道还不明白这是没用的吗?
第8章 同伴(二)
驿站的马夫弗里兹很抱歉地告诉他们,镇上找不到雪橇了。但他的马是北方种,比硝山的耕马都要耐寒,能跑得下这段路。
卢卡点了头,把所有的费用,塞满了整整一袋的铜橡子交到他手里。“另一件事,你得另找人替我们送这封信,告诉巴姆的威金斯一家,比尔·威金斯还活着。”
“比尔·威金斯?你们说的半路上救回来的就是他?”弗里兹吹了声口哨,“真有意思,昨天卡特才来我们镇上找过这个人。”
“你说谁?”站在门外的维洛忽然探了半个身子进来,活像闻见猎物气味的指示犬。
“老斧头卡特,那个木材商人,在西边山上拥有差不多一百格亩林子的那位。他骑了一匹马来,差点没把那匹好畜生废了,在镇上到处打听比尔·威金斯有没有经过,也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听说谁也没见过小威金斯,他就驾着剩下的那架雪橇往北走了……”
维洛拿手肘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似乎在寻求支持。“路上的那个人是老卡特。”她说,“也许威金斯家和他都在找比尔?”
“不过那个小偷并不想给人追上。”卢卡摇摇头,心里装着别的事,“不管怎么样,现在这都与我们无关了。尽早出发吧,天快亮了。”
女孩嗯了一声,陷入自己的思索当中。
再一次启程的时候,风雪一点没有减小。他们驱策着厚毛宽蹄的两匹大马小跑过镇外的石桥,经过几乎没有人经过的林间小道,登上两座山中间的山隘。
山隘里刮起的风仿佛坚硬的冰墙撞击在人身上。浓云聚集在头顶,但前方的山谷异常静谧,森林像一片黑色的湖。
他们下了马,慢慢走下雪坡。一下到山谷底部,狂啸的风雪就几乎完全消失了,这突然的转变使山谷显出一种可怕的寂静,却也使路好走了很多。
“不对劲……”他们从高大而分散的针叶林间穿过时,维洛往空气里嗅了嗅,“这里太安静了,好像什么活物也没有。”
“我还以为捡到的是只狼崽子,”卢卡有些心神不定,他还在责备自己一时心软再次带上了这个累赘,“想不到是头小猎犬。”
“我说过了,我是猎人!”维洛不高兴地朝他龇牙,露出自己尖尖的犬齿。
“好证据。”他指出。
维洛挥起一拳往他的肩膀砸过来,被他一侧身躲过了。
“哦,冷静一点。你的意思是附近的动物避开了这片山谷吗?”
“我不知道。极北的荒野也不像这样……”她挑着词汇,“死气沉沉的。阿列克谢,我老爹,带我去看天上的冥者之河的时候,原野上有成群的驯鹿和野牛,冰川中间有白狐狸钻的洞,还有雪枭——一只大雪枭差点把我叼上天去,那时我都六岁了。不过我们的干粮足够吃,别的你用不着担心。有我在呢。”
这一次卢卡礼节性地笑了笑,没有质疑她的自信心。帕斯维山谷出现异常的传闻仅仅不过小半年。因为今年来得过早的大雪,三一学会早就疲于奔命,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早先两名三一学会的研究员在这里失踪的事情绝不会有那么简单。
但现在他不是来调查异象的。假如法监部不愿管这事,以卢卡的身份更没有必要浪费时间插这一手。
“我们往西北去。”他踩着脚蹬翻身上马,“那里有三一学会的观测所。”
一路的骑行非常顺利。但是看得出来,维洛仍旧对太过寂静的森林耿耿于怀。的确,就连他也发现了,除了仍在飘落的雪和马蹄踏出的响动,整片森林几乎静止了,既没有树枝和灌木间的突然颤动,雪地也过于整洁,一点足迹也看不到。
直到他们遇上一条平淡无奇的溪流。河面只结着一层薄冰,小心地敲碎冰面之后,他们终于有了喝上了新鲜溪水的机会。
“下边有鱼。”维洛一动不动地望着水面出了一会儿神之后说。
卢卡正准备摘下马嚼子让两匹畜生饮一点水,回过头来却发现女孩正坐在浅滩边脱靴子。
“你要干什么?”
“当然是下去抓鱼。”
“这么搞下去,我们包里的食物就得从头背到尾了。”
维洛停下来,回头望着他。
“难道你就不觉得奇怪吗?”她说,“在路上我们什么动物都没见着,这儿却有鱼。”
“正是因此你才更不应该下去。这个山谷和外面不一样,任何地方都可能有危险。”
“那你能确定这里的水喝了没有问题吗?”
“我不确定。这就是为什么我打算让马先喝——”
小河中央忽然有一块冰面裂开了。马匹不安地轻声嘶叫着向远离河的方向后退。
卢卡也向后退了几步。维洛跳起来,抓住马的笼头无声地安抚它们,同时警觉地盯着河面。然而河面上冒出几个气泡后立刻又没了动静,只留下几片薄薄的浮冰晃荡着。
“那是什么?”她压低声音问卢卡。
这时两三条体型很大的鱼接连从破裂的冰面下冒出头来,鱼嘴开合几下立刻又缩回水下去了。接着又有其他的鱼顶破了冰面,数量越来越多,似乎整条河里都挤满了鱼。
“我猜是某个没见过的新物种。上马快走,不要回头,如果你晚上不想做细节丰富的噩梦的话。”
然而第一条大鱼已经抵达了岸边浅滩,并且缓慢地爬上了陆地。鱼长着很大的脑袋,两侧双眼暴突,开合的口里有层叠细密的尖利牙齿,身子扁而圆,身侧伸出似猿猴一样的四肢,却要更短而强壮,覆着光滑的鳞片。
那条鱼用四肢腾跃起来。
但维洛已经抽出腰上的军刀等着它了。她的双手飞速向下劈,把那条先锋劈成了两半甩到地上,接着侧身一脚,踢得第二条在空中舞了好几圈才掉回河水里。
更多的鱼围了上来。有一条鱼近身一跃,跳过她的头顶。
卢卡的手本已放在腰间的匕首上,这时本能朝面前一挥,堪堪把匕首捅进了面前张开满口利齿的嘴里。鱼摆了摆四肢不动了,然而他的手背也被划出了几道血印子。
“撤退!”他喊道,回身拼命拽住受了惊吓的两匹马的缰绳。维洛一个横扫拍飞了想要包围上来的鱼,退回来和他一起跨上马背。
“简直不敢相信刚才我们差点喝了这群猴子鱼的洗澡水。”维洛骂了一声。
“往好处想想,至少你没有为抓两条小鱼送掉命。”
两人一路策马狂奔,直到看见废弃的村庄才停下来。
几年前他曾经跟老师经过这里,因此对此地的观测所还留有些印象。一座灰扑扑的三角形建筑,立在离村子稍微远些的小山丘上,正对着村子另一侧的圣堂。
“来吧,今晚我们在那里过夜。”他说。
但是没有人回答。卢卡转过头,发现维洛停在水井边,踮起脚把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
他踢了踢马肚子跑回去,维洛正拽着绳子想把水桶拉出来。
被提上来的井水带着一股魔法流动的气息。维洛死盯住桶里的水一动也不动了,她的坐骑,那匹红色母马也正把脑袋神过去。他当机立断跳下马,把那只几乎腐朽了的木桶踢回井里。
“怎么……怎么回事?”维洛如梦初醒地摆了摆脑袋,“我好像就是觉得有点儿口渴……”
“水源被污染了,”他说,把女孩从井边拽开,“从现在开始,我们最好只喝融化的雪水。”
卢卡上马朝前跑了一小段路,又不得不停下来等着,直到维洛晕乎乎地爬上马背,原地转完了两圈弄清了方向后才跟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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