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他准备再说点什么以维护自己的尊严时,风向变了。一阵浓雾流淌下来,像条灰白色的河,很快包围了他们。
他本能地抬起袖子捂住口鼻,怀疑是有毒气体。他看见两匹马忽然抬起头,朝一个方向迈开了蹄子,但它们被拴在小树上,因此没能走出几步就被拽了回来。
“好了,别玩笑了。”他对着树上喊,“起雾了,我们最好早点出发。你看清方向了吗?”
但是橡树在雾气里一动不动。
卢卡又喊了几声,却没有得到一丝回应。维洛好像消失在雾中了。他拍打树干,摇晃着它,甚至用身体去撞,然而树枝只是沙沙响了一阵,朝他撒下枝头堆积的厚雪和金色红色的落叶。
他不得不拼命思考起来。发生了什么?维洛还在树上吗?这一场雾也太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才出现?就连马匹好像也受到了吸引,与昨天在水井边的情形如出一辙。
毒液之泉。这个念头很自然地浮现出来。
他知道当斯拉米尔的土地上的人们还在接受暗巫的训诫,魔法还仅仅被用于狩猎动物时,这种陷阱便存在了。水中产生的雾气将猎物吸引到水源边,杀死接触水面的一切动物——当然,也包括人。这就能解释山谷里为什么连一只松鼠也见不着了。
然而古籍里提到的都是小型魔法。要产生足以笼罩整个山谷的雾气,还要使其维持一段时间,至少有两打魔法师会在一天内被累个半死。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吃个野味。
他不能确定现在雾气扩散的范围有多大,寻找水源太过耗时间,相比之下,跟随雾气回溯而上要快得多。他抽出笔记本,在一页纸上画下法阵,把那一页撕下来叼在唇间,又从口袋里掏出黄铜火柴盒,从里边捡出一支细长的紫色火柴,嚓地点燃,放到纸页下方。
法阵从中心烧起来,在细微的紫色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升到空中,旋转了一阵,朝一个方向飘去。
他跨上自己的灰马,抓紧另一匹的缰绳。“走吧,去找咱们的伙伴。”他夹了夹马腹,驱使坐骑小跑起来。
浓雾唯独对他自己没有影响。
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叹了口气,把手放在腰间的短佩剑上,大拇指摩挲着剑柄。一长一短两把佩剑都是灌注魔法铸成的——在白蹄埃尔多的年代。即使主人没有察觉,也会构成无形的防护。
一开始他只是为了不留下被追踪的痕迹才不得不带上它们,毕竟他必须随身携带那只怀表,而任何一把剑都会让怀表的踪迹暴露。可到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仰仗它们的力量。若非如此,他大约也会轻易地迷失在这里。真好笑,他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被“信仰”和“救赎”所保护?离开了魔法,他什么也不是。
如同前一天一样,林间静谧如同荒原,没有风,极细小的雪片悬在空中缓慢下落,被骑在马上的他撞得向四周飞散。浓雾之外似乎隐约有一束目光在闪烁,但当他朝四周望去时什么也看不见。他愈发不安,只能驾马加快速度。
奇怪的是,地势越来越高,树林消失了,他似乎走到了山顶的开阔地上。他忽然察觉出不对,因此下了马,把两匹马的缰绳紧紧绑在树上,这才独自步行向前。
果不其然,不远处雪层下的岩石朝空中延伸出去,半途却突然消失了。这是一道颇为陡峭的悬崖,雾气是从下方攀爬上来的。
第12章 雾(二)
从崖边往下望只能看见浓稠得仿佛可以握在手中的白雾。他站在那儿,一瞬间有种恍惚如梦的预感:即使现在往下跳,也能被这上升的雾气托举起来。
眉心刺痛了一下。他打了个寒颤,握紧了自己的短佩剑,向后退开。
但是四下里仍然没有那个女孩的身影。也许他来晚了,维洛已经早就来到这里,并且已经摔下去了。
强烈的愧疚和无能为力的恐慌让他感到一阵晕眩,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扶着身边的树干稳住身体。
也许她还没有死,脑海中一个细小的声音说。也许你的错误还不是致命的。得去证明这一点。
因此他抬起头来,极其粗暴地从灌木间掰下一根细枝,开始在雪地上画法阵。他的手抖得厉害,却大部分不是因为寒冷。
至少她身上带着那份地图。三一学会的文件上都有很小的法术标记,非常简单,他得以在眨眼间画完了整个法阵,往中心摆上指南针。
那根指针左右摇摆着,仿佛过了几百年才慢悠悠地停下来——指向他来的方向。他张开嘴呼掉一口郁结在胸腔里的空气,几乎要脱力跪倒下去。
这说明她还没有到。这说明他还没有害死任何人。
但此时指针晃动一下,开始剧烈地往逆时针方向偏移。他抬起头,正感到风从雾中涌来。
一个熟悉的小个子身影从雾中显现,唰地踏过他面前的法阵,朝崖边奔去。
没有时间给他思考。卢卡跑起来,然而没跨几步就知道自己绝没可能追得上。在一切都太晚之前他豁出去奋力向前一扑——手指抓住了维洛的斗篷下摆。
万幸的是这斗篷用的皮革料子比他想象的要结实,因此没有被扯裂。女孩被绊住了,整个人跌倒在雪里。不过当她被卢卡扶起来的时候,看上去已经恢复了神志。
“这是什么地方?”她惊恐又疑惑地打量四周,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他脸上,“我不是在树上吗?”
“我的问题不比你少。”卢卡还在因为奔跑而大口喘气,“现在请你放开我的袖子,你要把我的外套撕烂了。”
她张开手,一脸茫然警惕地往拴马匹的那棵树退去,“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里。太不对劲了。”
“等等,别急着走,”他叫住她,“得先确保下次我们不会再走散。”
“你有什么办法?”
卢卡张了张嘴,却又陷入了犹豫。说实话,他并不在乎这把剑,但将剑交给这女孩也许会再一次产生令她失控。更不要说她有可能发现其中的秘密。
这太冒险了,他想,接着又嘲笑起自己来——瞧瞧,就好像他选择带上这女孩,选择走入这片山谷,选择北上寻找老师的踪迹都好像坐在自己家里喝咖啡一样不是冒险似的。
这片山谷很奇怪,在这里任何一个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致命。他甚至不敢确定下一次自己还能不能保持清醒,及时找到她,或是把她从悬崖边拉回来。如果他的同伴死了,那将全部是他的错。
“拿着。”他把系在背上用暗色麻布包裹的剑解下来,塞到女孩手里,“这东西和我之间有联系,互相可以找到。你应该也不会受附近水源的影响了。”
“真的?”她摸出来了剑的形状,顿时一脸敬畏,“这么说,这是把魔剑?”
“随你怎么想。”他朝后退了两步,“现在闭上眼睛,原地转几圈——别用鼻子作弊。”
维洛屏住呼吸,照他的话做了。片刻后她停下来,眼睑仍旧紧闭着,往四周转了转脑袋,停在朝向他的方位上。
“天哪,我看见了,”她抽了口气,“不是你的样子,但是有一片蓝色的……很漂亮的……”
“很好,就是这样。但你必须注意,千万不要拔剑出鞘。”他强调道,“绝对不能。”
“会有什么影响?”女孩已经睁开了眼睛,盯着手里的包裹。
卢卡没有说话,走向自己的坐骑。
“你不说,也许我反而会忍不住试试看。”她反倒越发固执起来。
“不要闹了。”他不愿多说,“有些事情你不知道会更好。”
“所以这又是为了我好,嗯?你说这话的口气跟我老爹一模一样。”她忽然提高了音调,“每回他懒得跟我解释的时候就会这么说。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没那么蠢,我可以自己决定那是好还是不好!”
他有些惊诧地回头望着这个瘦小的女孩,而她怀里抱着那柄剑,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等待答案。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好一会儿,最后卢卡烦躁地把前额的头发捋上去,叹了口气。他们已经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了。了解清楚后果也许对她反而有好处。
“唔,这把剑,”他谨慎地说,“可以诱发执剑者的血性。你知道,相当于满月的效果。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维洛很快就明白了,“它会对我……产生影响?那时候是它让我忽然失控的,对吗?这是真的?……你该早点告诉我!”
“在进山谷前我就说过了,如果你跟着我来,路上很有可能再次失控。但只要你不发脾气,它不出鞘,就没有问题,我可以确保这一点。而现在你带着它,就必须非常小心。能做到吗?”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我想我能。”
“很好。”卢卡终于得以把马缰绳从树上解下来,“走吧,我们下山。再耽误下去天就要黑了——”
维洛拽住他的袖子,举起一只手示意他停下。卢卡看见她的耳朵动了动,同时她警觉地张望着,抽了抽鼻子。
“怎么了?”
“跨上马快走。有东西在跟着我们。”
他们很快解开缰绳,骑着马沿着悬崖一侧往坡下飞奔而去。
“是狼。”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声音听起来模模糊糊的,被身侧呼啸的风吹散了一部分,“很多,有两三群混在一起。我们差点就被包围了。”
“这里怪事够多的了,我现在只希望它们别长着翅膀。”卢卡抱怨道。
“说不准。”女孩低伏身体,踢了踢马肚子,驾马飞快地向前冲去,“跟上我,再快一些!”
第13章 血(一)
如果是平常,维洛绝不会这么迟才发现附近有捕猎者,也绝不会允许自己处在它们的攻击范围里,除非对方才是猎物。
可眼下林间那些急速奔跑的黑点仿佛是一瞬间凭空出现的。狼群分散在下风处,同他们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维洛注意到它们的眼睛在昏暗的白昼中也闪着鬼魅般的绿色荧光。
要是她手上有一把弓|弩或是猎|枪就好了。
地形逐渐平坦起来,卢卡却忽然打着手势朝她喊话,示意她转向崖下的雪坡,然后自己头一个纵马跃了下去。她没有办法,只得跟过去。这道坡很陡,他们几乎是直冲着地面奔跑。
她想提醒卢卡尽量掉头转到下风向,然而这时从他们的前方飘来一股狼骚味,他们的后方则响起长长的狼嚎。
这意味着两个坏消息。他们陷入了包围,而狼群即将发起进攻。
事情发生得太快,她连决定自己究竟应该继续跑试着冲出包围圈还是干脆停下马正面迎击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清晰的狼爪踏在雪里的声音。她猛地扭头,正好看见一匹狼腾空跳起,一口咬在她的红马身侧,两只爪子搭上来,整个身子牢牢地粘在了马身上。
与那头狼浑浊的黄眼睛对上视线时她就感到一阵无法形容的恶寒。红马扬起头哀叫起来。维洛踩稳了一边马镫,侧身扬起另一条腿,一脚下去正踢中了狼的鼻子。除了骨头碎裂的声音,狼跌落下去时再没有发出别的声息,在马屁股前边留下两道又深又长的齿痕。
狂奔的马在她身下颤抖着,后背和右后腿血肉模糊。她只能拍拍马脖子安慰它。
此时另一匹狼紧贴着地面,从侧面接近了卢卡,后腿一蹬腾跃起来。朝马上的人扑过去。她刚想喊,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他在雪坡上开枪了。
“天哪,你这——!”她气得语无伦次。然而这时卢卡直冲着天空又开了一枪。要么他打算用枪声吓跑那群野兽,要么他真的意图引起雪崩,再不然他就是纯粹脑子坏了。
“跟上!”他在回荡的枪声中喊道,朝侧面调转方向,奔往东边的一处高地。枪声渐弱下去了,残留的回响中却又有另一种滚雷般的隆隆声在他们头顶上的某处酝酿起来。
该死,该死,该死。维洛没有浪费时间,急转了个弯,紧随在他身后。然而她的坐骑速度忽地一滞,差点让她向前扑出去。
这一次红马身上挂了足足三匹狼。其中一匹咬在马的后腹部,离她的腿只差毫厘。又也许它真的就是冲着她的腿来的。维洛愤怒地吼一声,抽出系在鞍上的骑兵刀砍碎了它的颈椎。她顺势一转身,军刀在空中划了个圆,带着剑风削掉了另一匹狼的半个脑袋。
那个闯下大祸的混蛋跑在前面,伏在马背上转过头冲她大喊,但上方传来的大地震荡的声音使维洛什么听不清。红马减慢了速度,她逐渐被后面的狼群包围了。
还剩下一头没有清理,但这时狼群缩紧了侧翼的包围,从左右两边同时窜出几头狼。维洛不断朝四周劈砍进行防御,然而还是有漏网者突破了防线,精准地咬住了马脖子。
眨眼间又有另一头狼从左侧直冲出来,跃到半空时一口咬住她防护脖子的手臂,将她从马背上撞了下去。
一人一狼往坡下滚了好一段距离,几乎让她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忽然间她感觉手臂上的力度减弱了,闻到狼嘴里喷出的腥臭气味,于是立刻明白了它正准备改变目标咬向她的脖子。她抢先一步用被松开的左手死掐住狼脖子上的皮毛,另一手则成功把刀尖戳进了它的肚子。
血溅到她的皮肤上时已经是冰冷的了。她翻过身爬起来,拖着半死的狼朝它的同伴扔去。
她的袖子被撕裂了,外套下的伤口血流如注。她的马已经倒在地上被狼撕开了肚子,内脏在雪里冒着热气,颈动脉汩汩地往外喷血。但是没有一头狼急着跑过去享用午餐,那些绿莹莹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全都注视着她。
这太可笑了,维洛心里想,这支队伍完全不像寒冬中饿昏了头,会对任何活着的猎物下手的饿狼,反倒像一支组织严密的军队。
她可以确信这个距离内狼群追不上她,因此转身继续朝侧面的高地的方向跑。她隐约瞥见卢卡骑着马跃过一块高处的岩石,然后他的剪影就消失了。但还没等她的心脏沉到底,一条粗麻绳忽然朝她抛下来。
现在她离那块岩石突出的高地还有一段斜坡,而雪崩如同苍白的巨浪,将泡沫般的雪片扬上天空,几乎已经涌到她面前。在被雪崩吞噬之前她抓住了绳子,在手上绕了几圈,同时拼命踩着陡坡向上爬。
她已经接近那块伫立的岩石边缘,能够听见狼群在她身后发出哀鸣,很快那声音也全被冲刷走了。然而雪的洪流扑打在她身上令她几乎窒息,又不断地从她脚下滑落塌陷,使她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冲走了。
一只手从上方伸出来,使劲拽住了她的小臂。这并不能给她多少帮助,甚至有那么一刻让她担心会连卢卡一起拉下来。但这一点点支撑还是让她重新找回了力气,最终得以攀爬上去。
他们缩在避风的的岩石后边,等待雪崩平静下去。好一会儿两人都只能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说不上话来。
卢卡边咳嗽边往双管手|枪的后膛里各塞上一颗子弹,喀啦一声把枪管扳回去。“抱歉,”他说,“我想雪崩是我们趁乱逃跑的唯一办法。”
“行啦,我没事。”她小心地拉起袖子查看伤口。她被咬得很深,手臂上被撕去了一块肉,衣料浸满了血。这时她才感觉到令人眩晕的疼,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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