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右手抽出短剑,缓慢地高举到空中。这时候他脑中一片空白。自尊,骄傲,痛苦,恐惧,一切他赖以维系灵魂使其不至于崩塌的东西,现在都不足为道。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内在已变为虚无,如同徒具有人类外形的空洞的玻璃器身。
但他必须要完成自己曾答应的事情。
卢卡挥下短剑,直插左掌心。尖锐冰冷的剧痛让他整个人缩成一团,感到头皮发麻,眼前的景象摇晃起来。他不得不死命忍住痛嚎,咬紧牙关,才能支撑住身体。
魔法力从全身流动到指尖的感觉就像是极细小的闪电在他的每一寸血管中不断闪出火花。
他颤抖着将短剑放在无法动弹的左手指间,从牙缝里挤出一条简短的咒语。什么事也没发生,伤口没有愈合,但他掌心的白色纹路已经开始消退颜色。现在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他不需要伤口愈合,也没有必要破坏那只怀表。
他的右手颤抖着打开怀表下的第二层,露出表盘下的那一片圆形镜面。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倒影时他感到腹部某个地方缩紧了,这感觉比受伤的左手还要更加可怕。他忍着移开目光的冲动,将怀表摆在法阵中心,用自己手上流出的血在镜面上画出更小的法阵。
血迹下的镜面开始闪光,越来越快,他不眨眼地一直看着。一切都仿佛昨日重现。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水,恐慌像蛇一样盘踞在腹内。有好几次他差一点就要放弃了,差一点就要扔下剑歇斯底里地狂叫起来。躺在掘好的坟墓里时所感受到的安宁现在已经距离他如此遥远。
圣堂外传来某个女孩的吼叫声和刀刃相撞的沉重鸣响。卢卡用可以动的那只手捂住眼睛,又擦掉额上的汗水,强迫自己有节奏地保持呼吸,眼睛仍然盯着镜面一动不动。
在两粒尘埃碰撞的瞬间,他的意识便彻底进入镜中。他看见伯爵府的走廊,宴会散场后这里显得十分冷清。几个护卫队员在搜查其间的房间,大概是在找他有没有偷偷藏在陶瓷花瓶里。
他深潜下去,穿过地板,直到底层的一间密室。施法者跪在中间,罩在一身暗黄色的旧袍子中,头脸隐藏在兜帽下边。看来并不需要进行过多动作。
在镜子里他没有实体。卢卡缓慢地从背后接近那人。每移动一寸都让他觉得是在迈向深渊。
施法者回头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是伯爵夫人。她的手里也有一把匕首。
他在对方举剑之前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左手,使尽全力把那只手按在地上。伯爵夫人接受过三一学会的登记,曾在左手腕嵌入过瞳角石环。黑环与他手中的封印一样,会限制人身体中的魔法力流动。但现在这只白皙的手臂上只留下一圈烧伤的痕迹——有人为她去除了那道黑环。
他咬住牙,掰开伯爵夫人的手指,夺过那把匕首。仅仅是握住刀,他就因这太过相似的情景而喘不过气来,手也在猛烈颤抖,差一点丢下那把武器。他耗费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稳住自己,开始往她左手上刻下封印法阵。
对方开始挣扎,大张着嘴喊叫,以至于苍白的额头和鬓角上冒起青色的血管。即使他什么也听不到,也知道那尖叫有多可怕。他强迫自己继续。
卢卡刻完最后一个符号,墙上的某扇门被踹开了,护卫队员冲了进来,大概是听到了尖叫声。从镜中脱身时,他最里层的衬衫已彻底被汗水浸透了。
他回到废弃圣堂的中央,握住短剑和自己鲜血淋漓的手,站起来,面对那个从前门处径直扑向自己的阴影。
两个念头同时进入他脑中。
——法术没有被终止,他仍旧必须找到连接法术源的镜子。
——暗杀者的匕首上淌着血。维洛没有追过来。卢卡明白只要她还能站着,就不会让敌人逃跑。她被打伤了,还是已经被杀死了?
然而随后而来的另一种可怕的震颤压倒了一切,甚至使他不再关心什么施法者或是幕后黑手,不论那是劳尔特伯爵,他的夫人,还是那个叫奥利弗的年轻人。
——这个影子与他曾经亲手制造出来,去杀死他的伯父的法术几乎一模一样。就如同十三岁的卢克里奥·弗利斯莫兰正站在他对面,他们都想要对方的——自己的——死亡。
仇恨像火一样从他发痛的胸口往上烧,使他不能思考。他的左手还抓不住东西,干脆用牙一口咬住剑柄,高扬起左臂甩出从掌中伤口里冒出的血。在脱离指尖后的瞬间,那血滴散成无数微粒,掀起一道爆炸的火蛇。
即使这影子再快,也绝没有任何机会躲开。暗杀者的整个身体被吞入火中。然而不过片刻,那乌鸦羽毛一样的黑袍子又从火中跃出来,连衣角也未被损伤。
卢卡高声笑了,轻蔑而憎恨地再次扬起手引起更猛烈的大火和爆炸环绕在自己周身,没给对方丝毫接近自己的机会。他的发梢和领巾被灼热的风吹得四下乱飞。刀刃的金属味渗进他嘴里,像是纯净的血。
他快发疯了,因此反而异常冷静,从头到尾紧盯着那四处腾跃躲避火焰和倒塌的石块的暗杀者。只要他轻轻一抬起手,明亮,热烈,摧毁一切的火就在他们中间爆炸。圣堂的墙壁在爆炸中摇摇欲坠。不断有碎石和烧焦的木片从屋顶上落下。
这股由仇恨和愤怒控制的可怕力量曾经令他多么绝望地深陷在恐惧和愧疚之中。卢卡从没有对维洛描述过那是怎样一种感觉——他被毁灭过一次了,而现在也正走向彻底的毁灭。
但他不在乎。他只是距离其他人比自己的坟墓更近一些。他站在即将倒塌的圣堂中央,像个受了诅咒无法停止工作的乐团指挥一样乱挥手臂,却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楚地知道,即使疯狂和暴烈的火杀不死他,那个影子也会的。
正如同他所想的那样,暗杀者突然穿过一丛火焰,似乎只用了一步就来到他近前。卢卡没有眨眼,仔细地将那张如同被平整地漆上白色颜料的木偶的脸,连同那双完全空洞的黑眼睛都看清了。影子如同露齿的野兽般咧开嘴,发出一声尖利的怪笑,同时已经掐住了卢卡的喉颈,将匕首捅进他的肋下,并且转动刀柄。
卢卡痛得大喊,短剑也从他口中掉落下去。
但他想要的就是这个。他拼命用左臂箍住那暗杀者的脖子,右手直直戳进对方胸口作为回敬。衣料下面没有血肉和肋骨,只有泥沼一样柔软粘稠又冰冷的触感。
是了,和山中的雪怪一样,法术源就在这儿。他从收回手,用尽全力将那镜子碎片往火中一掷。那碎片在空中旋转两圈,映出火光,触到地面时哗啦一声四分五裂了。
这无情的暗杀者头一回睁大眼睛,脸上显出一种怪异的茫然,像生平初次被狠狠训斥了的小男孩。
“再见。”卢卡试着动了动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
然后那影子便消失了。
没有了支撑,卢卡直接摔在地上。
这就是结束了。他没有丝毫挣扎,只是看着自己的血在地板上流动,盖过了大半个法阵,听见火焰熊熊吞噬掉自己身后的祭台,缓慢挪动受伤的左手覆在怀表上。时间仿佛成了与滚烫干燥的空气一样的实质,所剩不多,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而变得更少。
说是不想分章但一下爆字写太长了……
大章BGM:The Water-Hurts
汪年快乐!带着小汪汪给大家拜年啦!
第49章
很多人,很多亡灵的影子在火中跳动,逐渐接近他,用木头爆裂的脆响代替语言在他耳边低语,对他表示失望,诅咒他,嘲笑他。幻觉令卢卡带着冰冷的愧疚想起维洛——维洛因他而死了。那个唯一想要救他,与之相对地他宁愿用自己全部生命交换她梦想实现的孩子,因为他的无能为力而死在荒芜的雪原上了。
他怎么会如此天真地妄想过自己的生命还有一丁点价值,可以换来除了一缕尘土之外的东西?
眼前的景象模糊起来。至少现在他不用再担心什么,除了死亡——死亡会宽宏大量地接纳他回去。
在所有混沌的声音当中,他听见玻璃碎裂开的脆响,接着蓦地有一道光落下。
卢卡眨眨眼睛,视线清晰了一些。祭台正上方的窗子上破了一个开口,又有一团影子重重砸进来,落地时就地一滚,恰好停在他身边。
卢卡感到自己被翻了个身,现在他仰躺在地上,于是看见维洛瞪着眼睛急切地喊着他的名字,那个他只在这个冬天用过的假名,同时不停拍打他的脸颊。她的发梢往下滴着水,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在火中她周身甚至蒸腾起小片的白雾。
她的手仍旧是温热的,灵活的,柔软而沉重地拍在他的皮肤上。这可能吗?这难道并不是他临死前的美妙但可悲的幻觉,而是真实的,灰白的雪原中重新生长出了金色璀璨的太阳?
卢卡忍不住想要抓住那只手确认一下。但是太晚了。他抬起手臂,却只能停留在半空,再也无法向上。他的最后一点生命在飞快消逝,脑袋变得很轻,眼前有绚烂而混沌的色彩,温柔地引导他与伟大的第二端点融为一体,回归到安宁的虚无中去。
这时他又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动。维洛抓住他伸出的手和衣领,想要把他拉起来,也许准备带他逃出去。可是她一连尝试了好几次也没有做到,只是让他的后脑勺不断磕在地上。她咳嗽着,断续地喘着气,低下头伏到他胸前,飞快地揉抹被烟气熏到的眼睛。因此她没有注意到头顶正上方,那根着火的主屋梁和半边屋顶在火中松动了,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始坍塌坠落。
太晚了,太晚了。他被戏耍了,被背叛了。死亡扼住他的喉咙,不是为了以无尽的虚无祝福他,而是要夺走属于他的一切。
不。维洛是不属于他的,也不属于死亡。他无力的右手爬向身侧的短剑,手指勾过剑柄握住,靠着最后一丝力气翻过身,越过维洛的身体,刺向左手和被覆盖在底下的怀表。最后一层封印就刻在表盘背面。
刀尖再一次扎进他的皮肤,血管,骨骼,穿透而过,击碎了表盘。他的喉咙中爆发出干涸的嘶吼。完全的魔法力从第一端点涌过他的灵魂,如珍珠中迸出的海啸。
在白光闪现前,他最后一眼所看到的是旷野上的雪从圣堂的所有缝隙中喷涌进来,覆盖了疯狂的火。更高处的雪在空中冻结了,连同墙壁,连同落下的石块和木头屋梁,彻底凝固成高耸的冰雕。
他不知道自己是昏迷过去了许久还是死了一小会儿。
知觉略微恢复之后,他才感到冷。卢卡动了动手指,发现自己的右手仍握着剑。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朝那一侧看过去。曾经属于他伯父的怀表已经被砸碎了表盘,一半被冻结在地面上透明的冰晶里。但他觉得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后悔。
被他的手臂环在底下的女孩紧闭着眼睛,脸和衣服被熏得不成样子,结成一缕缕的头发已经干了些。卢卡无意识地盯着那团金发,直到不久后她动了动,微弱地咳嗽两声。维洛支起身体,眨眨眼睛,迷茫地环顾四周,包括从墙壁上朝空中横向伸展的冰棱。
“……早上好。”卢卡说。
听到这话时她一愣,低下头望向他,然后跳起来,二话不说解开他的上衣,匆忙扒开他被血浸透了的衬衫前襟,又翻开他的左手。
“伤口消失了……这说明你又能用魔法了,嗯?”她不敢相信地说,向后坐在地上,长长地呼出一口白色雾气,又开始揉发红的眼眶,“我差点以为你死了。”
卢卡想说他其实也一样,但最后决定最好别提。他试着活动自己的手臂,用手肘慢慢支撑起上半身,整理起自己的头发和衬衫。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还应该做什么。
“都结束了?”维洛问,仍坐在那儿看着他。
“……我想是的。”卢卡答道。
“我的帽子,”她捋着头顶半干的头发,“掉进湖里了。都是你的错。”
“真遗憾……我想我该赔你一顶。不过我不会抓狐狸,这是个大麻烦。”他的嗓子还很疼,发出来的声音又轻又嘶哑。
“得了吧,你这疯子。”
“我是的。”
“干嘛老附和我,你是白痴吗?”
“是。”
维洛把双手举到空中,“你简直不可理喻。”
卢卡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睁开眼看着她。 “刚才你问过我,”他开始说,“我跟你有什么不同。”
“什么……”她眨眨眼睛,“哦。不,那时候我是想说……我来找你是因为我觉得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可你真的打算偷偷上船,跑到海外去?”
“是的。”
“为什么?”
“我的老师已经死了。我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
“所以你一点也不打算告诉我,也不打算告别?”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
“是你先跑掉的!”维洛气冲冲地指控道,“你知道这有多真气人吗?每一次我都要花好大力气去找你,结果你要么跑了,要么就是被人抓走了。每一次!从头到尾!我还什么都没弄明白,就又得重新跑一趟!”
卢卡笑起来。被戳过一刀的胃部下方还在隐隐作痛,不过他不在乎。
“真对不起……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那时我想你一定会因此而看不起我。不过当你说……你是为朋友而来的时候,我很高兴。……我可以相信你吗,维洛?如果我告诉你所有这些……”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不可饶恕的……我做过的错事,你会……你会不会……”
女孩用力摇头。
“你比我这一路上遇到的大部分人都要好。”她说,“除了有点儿傻,”
“那是因为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就告诉我,”女孩说,“别当我是只会读童话的小孩子了——当我是朋友,行吗?”
卢卡点了一下脑袋。为了逼迫自己回到记忆里的那个时刻,他停顿了很长时间,大概和他度过的浑浑噩噩的五六年时间一样长。
“开始打仗那时的事情你都知道了。那时我呆在皇宫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讲起来,“维克多公爵——我的伯父,我父亲的兄弟,旧贵族叛军首领——派人潜入进来找我,救我出去。出内城的时候,那个被派来的人失手被发现了。我想要帮他掩饰,但他已经掏出一把手枪对准我……我不得不……我以为这是维克多公爵的命令,那时我恨极了他。我恨……战争。我以为我可以终结这一切。”
“但你做到了,”她说,“战争结束了。”
“可那是……啊,该怎样跟你说明白呢。我曾经以为只要做对的事情就可以了,而事实是,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正确的……只有错误的,和无法挽回的。我继承了家族,伯父的爵位,父亲的爵位,一大笔钱……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但仍然是一大笔。这一辈子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就可以靠利息过很好的生活。但那有什么用?当时我才……十三岁,还是十四岁,我记不清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父亲和一起私贩军火的案子有关。安德烈侯爵的人偷偷把好几批武器卖给我们的敌人。他的死是皇室授意的。所以,弗利斯莫兰家的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包括我的祖父,他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世了——他要求我父亲占住大使的职位;包括我的母亲,她知道……知道很多事,一直帮着掩盖;当然,也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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