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话了吗?”男仆观察着他,“还是您准备先用点早餐?”
卢卡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吃力地抬起被绑在一起的双手,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淌下来的水。 “早餐,谢谢。”
接着他的肚子上就挨了一拳。他腹中翻涌,侧过身子把刚吞进去的水和一大堆其他东西吐在了干草上。
男仆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扳正:“感觉怎样?”
“格雷高里,”他眼前一片模糊,唾液从嘴角垂下来,“……伯爵大人想要什么?”
“您对三一学会说了什么?”
“哦……”他说,“是什么让你们觉得……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如果不是我,七瓣……还能是从哪里来的?”卢卡用手腕按摩腹部,同时去摸腰间的口袋。怀表不见了。他们很专业。大概是昨晚的强烈冲击和过量酒精的后遗症,他的情感仿佛被锈蚀住了。
“这您用不着担心。瞧,如果的确如您所说,您不小心成了嫌疑人,而且没法证明自己,我们倒是有个提议。只要让知情者,证人,全部消失,就可以平息这件事——”
“我不能用魔法。看这儿……”他抬起头望着格雷高里,翻开自己的左手掌心。
“不是对此一清二楚,我们是断然不敢对您动手的。但那并不是问题。您只要点点头,告诉我们比尔·威金斯,还有那个小姑娘在哪儿。很简单,对不对?”
卢卡明白他的意思。
“做不到。”他摇头,“我发过誓,这辈子都……都不会再碰杀人的那一条。”
“您可以慢慢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也许等您看见自己的坟墓就不会那么固执了。”
卢卡不置可否,只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
火车的速度减慢下来。格雷高里走到中间,拉起铁栓,打开铁门。从外边又跳上来另外两个汉子,粗暴地把卢卡架起来,拖下火车。期间那列拉满货物的火车没有完全停止,这时在他们身后重新加速,轧过铁轨的声音渐渐远去了。
天色微蒙。他们朝西北方又行进了几旧里。卢卡一直被半拖半扛着前行,他仍然只穿着室内的礼服,浑身都被冻得颤抖不止。
不久之后,他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座尖顶。圣堂坐落在丘陵顶上,半掩埋在雪里,几乎只剩下钟塔指向天空。道路被掩埋了,无人清扫。接近之后圣堂外墙颓败的颜色慢慢显现出来,似乎已经很多年无人居住了。
格雷高里留了一个人在圣堂前放哨,随后带他下了山丘背面的墓地。这片坡地往上是圣堂,往下则是树林和一片飘着浮冰的湖。在歪歪倒倒的墓碑间已经挖好了一个四方形的坑。
押解卢卡的两个人按着他的肩强迫他在坟墓前跪下来。卢卡咬着牙挣扎了一会儿,但他的手脚都被冻僵了,实在使不上力气,很快就被压得跪在地,膝盖深陷进雪里。
“说吧,”格雷高里命令道,“在这件事里您还干了些什么?”
卢卡低着头一言不发,着魔般地盯着他的最终归宿。那墓坑深大约四尺,新挖出的土松散地堆在一边成了小土包,旁边插着两把铁鍁。
“不好意思……”他喃喃道,“我能午睡前喝杯茶吗?”
格雷高里大步走过来,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扬起头,给了他一巴掌。
这让他头昏眼花。半张脸先是麻木了,接着又燃烧起来。他的嘴里涌上一股奇怪的味道,等眼前的旋转停止了他才意识到那来自于自己的血。他低下头,艰难地把带血的唾沫吐到地上。
“那个小偷被捕前不久才遇上你们。”格雷高里提着他的头发,“跟你旅行的小朋友也能证明你与这件事无关。所以你给罗伦兹先生写了信。他已经发现了些真相,不是吗?”
“罗伦兹先生……同我的老师曾是好友,可总喜欢管我的闲事……谈些什么?让我想想……”卢卡咳嗽着,“抱怨坏天气,难走的路… …因为我想跟他借……借点钱。”
格雷高里甩下他的脑袋,抽出腰间的一把手|枪,慢腾腾地往枪管里装填子弹,“我听说你是杀过人的,公爵大人。感觉怎么样?人是不是很渺小?一颗灵魂被你抓在手里,噗——就完了。美妙。但是你呢,你害怕那种感觉,对不对?你怕死,连看到被自己踩死的蚂蚁也会给吓得发抖,缩在自己的窝里不敢出来。那你自己的死又怎样呢?”
一根冰冷的金属管抵在他的前额上,枪管中渗透出幽深的死的预兆。那种恐怖却触不到他,因为他从昨晚开始就陷入了一种麻木的微微颤栗中。自己的死又怎样呢?他被困在雪原上,不论朝哪个方向看去,都是一样的颜色。
“如果你们确信我知道某些事,”卢卡缓慢地说,“……那么无论如何,我都是要死的。”
格雷高里耸耸肩,收回枪,然后抬起皮鞋照着他的脸踢了一脚,大约立刻踢断了他的鼻梁,使他痛得头昏目眩,咳喘着大口喷出倒灌进自己气管里的血。
“揍他。”伯爵的男仆此时命令道。
拳脚如同风暴中的海浪朝他砸了下来。剧烈的疼痛一层叠过一层,他完全无以招架,浑身没有哪一个部位能够幸免遇难。卢卡唯一能做的只有把脑袋缩到被绑住的双臂之间。他在发抖,在嚎叫。有人用铲子砸中他的腹部,令他有几秒钟失去了知觉。
当意识再次回到身体中时,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个声音说:“够了,别打死。”
“……怎么?”冰冷的雪地让浑身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他仍不知道自己的这句话能不能被听见,“没……没有胆子……?”
一个黑影蹲到他身边。他的声音似乎被放大扭曲了无数倍,听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正餐时间到了。”格雷高里说。
卢卡被一条手臂粗暴地拽起来。每移动一寸,每呼吸一口气,剧痛都让他更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一些。很快就好,他劝慰自己,很快就结束了。
他看见刚才自己趴过的雪地已经被他身上某处流出的血染成了浅浅的殷红色。在四周的寂静中,耳边有低沉的轰响,尖细的蜂鸣,以及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的某种无法分辨的声音。
他被丢进墓坑里,右肩先着地,摔在冷而松软的土地上。格雷高里站在边缘俯视他,“您随时都可以后悔,公爵大人。只要开口说出您知道的事情就好了。”
“求求你……”他喃喃道,“……别再废话了。”
对方撇撇嘴,往空中挥了挥手,用手帕捂住鼻子。另两个人开始用沾着他血的铁鍁铲下泥土抛到他身上。贴在他脸下边的泥土沉重又湿冷,又很快就几乎覆盖住他的身体。格雷高里嘱咐他们避开脑袋,以便他改变主意。
卢卡只是安静地,甚至有些冷漠地躺着,看着这一切。此时他终于感到一丝安宁,忍不住动了动嘴唇,轻轻微笑起来。
死亡丝毫不能使他恐惧。他厌弃自己的懦弱,憎恨自己的谎言。当他作为人的生命消失的时候,那些遗留下来的罪孽也才会跟随他一起从世间消失。虽然他并不相信渡鸦翅膀的死亡使者会捧着人的灵魂升入太阳,但他的身体会确实地回归土地中去。
“想想看,多少人会为您伤心啊。”格雷高里在高处诱惑地唱着。
一个也不会。卢卡嗤了一声。但他又想起一个固执的女孩子……不,当维洛不再生他气的时候,就是已经忘记了他的时候。这么想让他立刻好过了不少,颤抖的身体得以重新放松下来。
黎明前的空气是一种如同海水般暗沉而透彻的蓝色。荒野上一片寂静,除了铲土和男人们呼气的声音外,只有他耳边那奇异的沙沙声仍在持续。
卢卡阖上眼皮,又吃力地睁开。当他意识到这声音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清晰时,远处突然响起厉声的惨叫,像一柄鱼叉扎破海面。
在他上方地面上铲土的几人停下手,朝山丘的方向望去。格雷高里大喊了一句什么,推着他们的肩膀让他们过去,自己则跳下来从土里挖出卢卡的身体,像拖一条地毯一样把他拖上地面。
……为什么还是没有人肯发发慈悲,放他一条死路?
卢卡模糊地看见侧前方的一人已经填好子弹拉下枪栓,紧张地盯着圣堂之后的某处,而两个举着铁鍁的汉子小心翼翼朝着圣堂的方向前进。格雷高里从身后架着他转了个身,缓步往后退。
空气里寂静了片刻,碾压雪地的声音更加凶猛地再次出现了。从东边,也就是天际线开始透出了一丝金红色的方向上,一个身影乘着身后疾速的强风从坡下猛然窜出,脚踩一块长木片砍成的简陋滑雪板高高跃升起来,流星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长道弧线。
卢卡以为自己看见了升起的太阳。
不需要第二眼,他就能认出那顶毛绒绒的毛皮帽子和底下乱翘着的金发,认出那身有些破旧又过于宽大的灰皮袄,认出那双愤怒的浅色眼睛。他张开嘴,已经忘记了自己正被敌人挟持着,双手被紧捆住,忘记黎明前的寒冷与一切疼痛,甚至忘记呼吸。
在周围的喊叫和咒骂声中,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这不是幻觉,因为他从不敢有一丁点希求这样的奇迹降临。直到他被格雷高里抓住后领向后一拽,脚步不稳差点摔倒,才恢复了神志,忍着胸口的隐痛喘了几口气。
女孩在落地的同时立刻旋身扭转方向,滑雪板扬起一阵碎雪,迷住了最近一个敌人的视线。接着她从雪中冲出来,手中骑兵刀凶狠地劈在那汉子正面,将他打倒在地。之后她不再做冲锋,只绕开这群人在雪上曲折滑行,从远处掠过,谨慎地始终保持在射程范围之外,穿行在墓碑间将其当作掩护。
“跑……”卢卡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喉咙就被死死卡住了,无法再发出声音。
“一条好狗,嗯?可惜还是个崽子。”格雷高里打了个响指,“来吧,有本事就过来!”
他们开枪了。
没有人能快得过子弹。但是维洛在第一声枪响之前她已经加速窜进了树林,借着稀疏的雪松树干做掩护,从一棵树后闪到另一棵树后,再次逐渐朝他们逼近。
格雷高里朝左右边各挥了一下手,剩下的三个男人举着枪包抄过去。他们飞快绕到维洛藏身的那棵树附近,却并没有人开枪,而是茫然四顾,仿佛跟丢了猎物。
“在上面,蠢货!”格雷高里喊道。
但是太晚了。维洛像鹰一样从高空落下来,把枪手当成垫脚石,狠狠踩塌了他的背,眨眼间捅穿了最近一人的腹部,又拿他当盾牌,堪堪挡下了从极近距离处射出的子弹。她砍断最后一人拿枪的手,放过了他。卢卡隐约看见她将一个很眼熟的,管子似的物件放进口袋里,踢开另外两人瘫软的身体,弯腰从雪地里捡起枪。
这女孩脸上沾着对手的血,一手拖枪,一手提着不断滴血的骑兵刀,朝坡上他们的方向走来,眼睛里燃着可怕的怒火——更可怕的是她的步伐极其冷静,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无异。卢卡确信,假使敌人现在对她开枪,她随时能够闪身躲开;而如果敌人转身逃跑,她也随时可以迈开腿追上去。
格雷高里举起手中的枪顶住卢卡的脑门。 “叫她停下。”格雷高里嘶声对他说,摇晃着他的脖子。
卢卡换了两口气,咳嗽着笑了:“是你叫她过来的。”
“这事很好办。”格雷高里说,大拇指咔嗒一声拨下枪栓,高喊道,“停下,狗崽子!否则我就杀了他!”
“哦……维洛,”卢卡毫不犹豫地说,“千万别停下。”
“去你们的。特别是你,”维洛紧盯着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仍在一步一步前进,“别乱发疯了,一点也不好笑。该死,我还没原谅你呢。 ”
对,没错。多么令人欣慰啊,这女孩如同以往一样诚实。卢卡因此而控制不住地低声笑起来,但很快就被打断了——格雷高里朝天放了一枪。
女孩立时站住了。这并非因为恐惧,因为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动摇,只是厌恶地眯起眼睛。
“我们谈谈。”格雷高里油滑地说,把冒着烟的枪口重新对准他的脑袋。
卢卡哼了一声:“真老套。”
“请您他妈的给我闭嘴,公爵大人。”
卢卡:Hmmmmm...cliché
格雷高里:你好意思说我老套吗,你们俩人设不老套吗,不就是没头脑不高兴吗
维洛:你说谁没头脑? (开始背一百种树的名字
卢卡:你说谁不高兴? (开始疯狂讲冷笑话
格雷高里:都他妈给我闭嘴
下一更在周六之前,要么周四要么周五,完结倒计时两章_(:3 」∠ )_
第47章
维洛无法抑制地想要冲上去把卢卡揍一顿。为什么他在差点被活埋了之后竟然还有心思讲乱七八糟的笑话?
要冷静,她必须冷静。骑兵队很快就会跟上来,只要在这段时间里不让这个绑架犯下手就是胜利。
那个宽额头方下巴的绑架犯往后退一步,她就跟上一步。现在对方已经踹开了圣堂腐朽的前门,把卢卡拖进去。几只野鸽子从破碎的窗户中扑棱棱地飞上了天。
维洛立刻警惕起来。明明在雪原上更适合逃跑,哪怕钻入树林也会给她造成障碍,可他为什么偏偏选择走入封闭的死角里去?
不论怎样,她还是立刻冲到门边,把剑伸出去,借着反光观察情况。格雷高里退到通向圣堂侧面钟楼的通道中,用墙壁和卢卡的身体完全遮住了自己。
“进来。慢慢地走。”对方命令道。
距离太远,那把枪暂时对她没有威胁,于是维洛走进去。圣堂里光线昏暗,满是木头屋梁朽坏的味道。
“那么,你是来找这位公爵大人的,对不对?啊,他已经什么都说了,所以我现在不会杀他。你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也不会杀你。”
“屁话。”她亲眼看见他们埋掉了卢卡——幸好是活埋,“你肯定被他骗了还不知道。要我说,你放了他,我就不杀你。”
格雷高里咯咯笑起来。 “把你的武器放下。”
“别听他——”卢卡没来得及说完那句话,就被用力卡住了喉咙。
“刚才您明明挺安静的,不是吗?”这个绑架犯提高了声音,“放下!扔开一些!”
她把手上的步|枪和自己的骑兵刀甩到远处。
“还有你背后那一把。”
维洛抿了抿嘴,慢慢将弗利斯莫兰家的长剑解下来扔到脚边,继续往前一步。
卢卡开始反抗,但每个动作都有气无力。他看起来糟透了,鼻青脸肿,因为喘不过气而脸庞通红,头发重新变得乱糟糟的,衣服上沾满血和湿泥;他的两只手被绑在一起,却死命去拉扯那只掐住他脖子的左手。
“几件小事而已,你只要实话实说就好,非常简单。”绑架犯说,“比尔·威金斯对三一学会说了什么?”
“不知道。”这就是实话。三一学会问比尔问题的时候她并不在场。
“那么你呢,你对他们说了什么?”
“不要——”卢卡从牙缝间挤出几个音节。
“我说……”她瞥了一眼拼命想要警告她的卢卡,“我说这个人是混蛋,白痴,该死的骗子。”
31/35 首页 上一页 29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