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这就是我不小心从那地方捡来的。”
老人面色凝重地观察了好一会儿指间的矿石,随后站起身来。
“现在我必须要去工作了。你可以在这里休息一段时间。”他指指树干上的一面钟下边垂落的细线,“如果有什么事,拉一下那条绳子。等他从伯爵那儿回来之后,我会让你们再谈谈。”
“我不知道该不该去,”她小声地说,“说不定我真的会忍不住揍他,然后在新年第一天的太阳还没出来之前把全城人都给吵醒。 ”
“为什么要担心这个呢?三一学会的人总有办法应付的。”老人握了握她的手,低头进入镜中消失了。
维洛不太清楚他说的“应付”是指预防灾害、减小波及范围还是打扫战场。但她实在已经太累了,不是身体,而是心里的某处。温室里洋溢着花蜜的温暖甜味,可她只觉得胸口发闷。
于是她摇摇晃晃地倚着一棵树坐在草地上,从包里掏出自己那本故事书,没有翻开,只是抱在怀里,好像这能给自己一点安慰似的。
等见到他,她要谈什么呢?刚才在街上时,她本来想说什么?
天知道她当着他的面已经说过了多少不该说的事情。关于骑士,关于她的幻想和被翻烂了的童话书,关于……关于“那位公爵大人”。
现在想来,卢卡明明曾经露出过那么多破绽,全被她给忽视掉了。她只是完全没法把这个颓丧又古怪的年轻人跟埃尔多的后代联系起来。谁能想到维克多公爵的继承人会是这样的一个家伙?也许连他自己也想不到。
他对自己说“你的公爵大人”的时候心里又在想些什么呢?像其他人一样嘲笑她的幼稚,还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他不是的确也告诉过自己那有多么不切实际吗?大概再没有比这个人更清楚她的那本被翻烂了的故事书与现实的差距了。
她感到胸口一阵郁结和另一阵难以形容的紧张。一旦停下来认真去想,她就开始感到无比沮丧,接着又为这种多愁善感而更加沮丧。跟个不到十岁的小孩子没两样,她想,这肯定也得怪他。
维洛叹了口气。这两天她叹的气比往常都多。她把手放在羊皮纸封面上,身子侧向一边躺着,感觉到草叶轻拂过自己的脸庞和鼻尖。
逐渐地,她像是在水里漂浮着,慢慢下沉。她困倦地眨了眨眼睛。眼前那几个暗色墨水写的字在渐沉的落日余辉下变得模糊了,越来越大,朝她扑过来。
她梦见了火。她看见一座着火的城池,接着变成城堡,又变成宫殿,而卢卡身披黑袍,站在宫殿的圆厅中央,袍角在火上舞动。眼泪从他消瘦的脸颊上滚落,滴在地上时结成了冰。
你害怕吗?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问。她只是觉得很难过。
卢卡低声念诵着祈祷词,视线没有看她。他手中拿着一把别人的匕首,刀身上有一道血槽,靠近白森森的骨质手柄的地方刻着一朵花。
这一次她看清了,那朵七瓣的百合花与某个机械部件里叶片的形状一模一样。
维洛睁开眼睛,大口喘着气,抹掉脸上的冷汗,随即腾地在黑暗中爬起来,冲向那面镜子。在这安静的夜色里她狠狠撞在坚实的镜面上,捂着额头和鼻子半天发不出声音,这才想起罗伦兹先生的话来,又反身跑回树下,抓住那条绳子拼命一扯。
突然响起的钟声差点没把她的耳朵震聋。她打了个颤,又捂住耳朵。
余响结束之前,那面镜子微微一动。罗伦兹先生钻进来,身上已经又换回了魔法师的黑袍子。
“那把匕首!”维洛激动地朝他大喊,“缠着我们不放的那个影子用的匕首,上边也带着花!就是你说的,他的老师的图案!”
“你确定吗?”
“非常非常确定!卢卡在哪?他回来了吗?”
“哦,事实上,”老人背着手朝旁边踱了几步,又踱回来,“马塞利上尉刚刚给我们传了封消息……”
“怎么了?”
“他在劳尔特伯爵府上不知去向了。”
第45章
维洛跳起来。 “他去了伯爵那儿?他明知道老斧头写信要勒索的就是伯爵!而你们……你们也让他就这样去了?”
“是格洛斯特先生提出要以私人身份拜访伯爵,以便找到更多证据。他携带的怀表上施了追踪魔法,但就在刚才,我们发现那块表被遗落在离伯爵府最近的运河码头。好了,不要担心,日落后出港的船很少,他们已经在查——”
“之前那么久你们也从来没找到过他!”维洛抓住老魔法师的袖子,“让我去,我的鼻子很灵,我可以帮忙!”
“恐怕在海上很难起什么作用。况且你是重要的证人,需要受到保护。”
“卢卡也是!他对你们更重要,不是吗?”
罗伦兹先生没有说话。
“不是吗?”维洛觉得心脏一沉,“他要回去当……当很厉害的贤者,不是吗?”
“没有继任者的时候,三一学会可以推选出新一任来。”
“但你是他老师的朋友!”
“所以,虽然比我所希望的要少,但我仍然了解他。他很有天赋不假,可是在过去五六年里并没有专心于此,耗费了太多时间。”
“所以你就放弃他了?”
“不是那样的。我们会尽全力寻找他。但他一直在寻找他的老师,我想,这次出海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也许远途旅行的确能让他好过一些。”
“那不是真的……”维洛的声音逐渐低下去。她又了解卢卡什么呢?她真的清楚卢卡真正的意愿吗?他远行北上,就是为了逃避那一切。他不喜欢,甚至憎恨自己其他的名字,以至于换了假名。他一直在找的人几乎是支撑他唯一的希望。在路上的时候,他总是放松得多。他甚至会笑。
一阵沮丧使她的力气消失了。女孩垂下脑袋,放开了罗伦兹先生的手臂。
在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在她什么也不知道的时候,世界和未来像她未曾见过的河川下游,她坚信只要度过严冬,自己就可以顺流而下,把沿途景色看得一清二楚。那时她毫无疑问比现在快乐得多。
现在她知晓真相了。现在她应该做什么?
卢卡是对的,思考,知道真相,并不能令人觉得更开心。
可她愿意一无所知,永远满足于世界表面的美好吗?如果是那样,她又为什么控制不住不停追问,为什么在受到欺骗的时候如此愤怒?
见她低下头不再纠缠,罗伦兹先生也将表情和缓了些。 “你可以继续休息。等这些事情查清楚,我们会把消息通知你的。”
维洛嗯了一声,慢腾腾地走到草地中央,拾起自己那本薄薄的童话书。她知道旧的封面上原本有一条龙,后来被撕去了。她自己的名字被用很细的紫色字体写在新封面上,看得出来写得很快,但仍非常用心。
“这是世界上最好笑的事。”卢卡曾经一次又一次地说,“那只是童话。不要再抱有幻想……有一天你会发现那都是骗局。”
然后他站出来救了自己。他给她最珍爱的故事书换上封皮,写上她的名字。他跪下来,发了疯一样求她为了梦想活下去。他没有一次抛弃过她。
当她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诉这个人,包括自己最害怕的东西和最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他并没有笑。正相反,那时他看上去就像是在竭力忍住不要哭泣。
她抬起头,望见被城市灯光染成深红色的天空中的半轮月亮。
“我现在就要去。”她忽然说。
“你说现在?”老人一只脚已经跨到镜面里去了,这时又回过头来,扬着花白的眉毛,似乎只当她在闹小孩子脾气,“你想到哪里去?”
“去码头。他肯定还没走远,对不对?不管怎么样,我要去找他。”
“瞧,我已经说过了……”
“你是他老师的朋友,可我是他的朋友,”维洛顽固地摇晃脑袋,“至少我得去跟他告别!”
“除非我们找到他,否则你无法和他告别。可一旦我们找到他,你的告别就没有意义了。作为朋友,难道不应该尊重他的意愿吗?”
维洛咬着嘴唇。实际上她甚至不清楚现在那位公爵大人是否还把她当成朋友。
“可是……”她犹豫着,很轻地说,“可是我必须去。我一直在找他。我得去弄明白,我得听他亲口告诉我才能相信。如果那的确是他的意愿,我会帮他,就像他曾经帮助我那样,哪怕要从那个讨厌的光头手里把他抢回来。我发誓我会做到的。”她抬起头来,“拜托您,先生,这很重要。我……我还没有跟他说过谢谢。”
罗伦兹先生眯起眼睛,摸着下巴打量她。过了很久,在维洛以为事情已经完全没有希望了的时候,他才说:“好吧。”
“真的吗?”维洛有些不太敢相信事情竟然如此顺利。
“如果找到他的话。”罗伦兹先生耸耸肩,“但我也能理解你的心情。这些年来我一直希望威廉……斯浦路斯先生在离开前允许我见他一面。可惜我想威廉既不在意敌人的攻击,也不太在意朋友的关心。”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又想起卢卡说到自己老师时的语气。
五分钟之后他们已经站在了寒风中的码头上。在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工人中间,穿骑兵制服的几个身影异常显眼。
马塞利上尉经过他们身边时匆匆瞥了他们一眼,停下脚步。
“啊,我亲爱的朋友们为什么不在火炉边享受寒息节之夜,而要到这里来?毕竟你们可没有一个逃走的公爵要抓,对不对?”
“然而事实是,我们的确是来帮忙的。”
“恐怕你们帮不上什么忙。那块怀表是在这里发现的,但并不意味着他一定是在这里上的船。除非能够立刻确定他在哪条船上,否则我更乐意看到加派的人手,至少可以搜查得快一些……等一会儿,这位小证人又是来干什么的?”
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维洛已经朝周围走了几步,此时走上木头码头,望着河面出神。
“别站在那里,你会被人不小心撞下去的。”罗伦兹先生来到她身边,“怎么样,有什么发现了吗?”
“什么也没有,”她困惑地转过头对老人说,“卢卡没来过这个地方。”
“哦,是吗?”罗伦兹先生略微担忧地皱起眉,“你能肯定?”
维洛往回跑,在堆满麻布袋子的港口四周转了一圈。
“他换了衣服,可能还抹了香水。但那个味道也不在这里。”她很快地说,“而且你们都知道,他从来不会把怀表丢下的。”
马塞利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听着,此时脸色一沉。 “果然如此。”他骂了一声,命令人召集回自己所有的手下,一队骑兵迅疾如风地骑马离开了。
维洛完全不打算再被谁关起来,只能徒劳地等待消息。因此在罗伦兹先生她趁乱钻入一堆木头箱子后,躲在阴影中往街道的方向狂奔,绕进小巷。如果有墙挡路她就翻过去。
从运河边就能看见高地上那座显眼的大房子,马塞利的骑兵队也是朝那个方向去的,因此她猜测那就是伯爵府。上了坡之后她更肯定了些,因为那栋房子前的道路极宽,停满了马车。
宅邸很大,她贴着墙根疾跑,越过两堵矮墙,才发现了一扇偏门。除了正门口,在房子四周她没有找到卢卡的气味,这说明也许卢卡还在里面。
她思考片刻,觉得有把握绕过去开门。可没等她摸到门框,就听见里面的一把锁哗啦啦打开了。她只好缩回去,闪身藏到一只大木桶后边。
一辆敞篷的双人马车狂奔而出,冲上大路。车夫裹着斗篷,悄无声息地握着马鞭,身边放了一件大而沉重的东西,像是一个人。在她认出那件衣服之前,熟悉的气味已经说明了一切。
维洛打算追过去的时候,从侧旁冒出来两个高大的男人挡住她的去路,伸手来抓她。维洛一步也没停下,直接低身一晃,手肘砸在一个人腹部,把他甩在第二个人身上。她直接从他们身上踩过去。
自己已经被那辆马车落下了。她沿小巷追赶,大声喊叫着,希望引起什么人的注意。马塞利的人呢?难道他们还没有追来吗?为什么最紧急的时候他们偏偏不在这儿?
有那么一回,眼看她已经抓住车厢后边的椽子了,但赶车人急转了个弯,差点把她甩出去。
她摔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继续跑。
马车停在在两座工厂后的路边。这里看起来像一个废弃的小火车站,只有一条断裂了的铁轨伸出来。维洛赶上去,但是附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群拦路的汉子,朝她走过来。
维洛退了一步,躲过两个人一前一后挥下来的铁棍,顺势撞翻了其中一人,从他手里夺下来一根棍子。她没时间手下留情,尽可能快地把拦路者都一棍敲得躺在地上头破血流。
然而当她终于跑进黑黢黢的车站里时,站台上唯一一列火车的前半截已经滑出了车站。她沿着站台追赶,从站台的尽头跳下去,踩着铁轨间的枕木和卵石继续追赶。
火车拉响汽笛,加速离她远去。维洛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强迫自己加速。为什么她不像真正的狼一样长着四条可以奔跑的腿,却有两条光会摆动的手?
“停下来!!”维洛在喘气的间隙大喊。
根本不会有人听见。火车在铁轨上奔跑时发出的隆隆声响和着风声在她耳边轰鸣,她的喊声一出口就被烈风吹散在旷野中了,连她自己也听不见。
她继续向前跑。然而城里的钟声响了。不是一下,而是接连不断的响声。所有的钟楼都被敲响了,遥遥呼应着。天空忽然亮了,无数朵璀璨的光芒呼啸着升空,在高处炸开来。午夜的焰火照亮了整座城市,也闪得她睁不开眼睛。
一颗突出的铆钉,又或是一截枕木绊住了她。她向前摔倒了,朝坡下滚去。如果不是有一层厚厚的雪,她非得被棱角锋利的碎石子划伤不可。
当女孩从雪中抬起头来时,那一列火车早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了。
BGM:Five Hundred Miles(任何一个版本都OK
周一更新下一章,开始进入终章~
第46章
他的眼皮被撑开,一束强烈的光照射进来。他皱起眉,摆动脑袋向后缩,却怎么也逃不掉。
“早上好,公爵大人。”一个声音说。
那束光被移开了,卢卡得以勉强睁开眼睛。这是个狭小黑暗的封闭空间。他背靠一侧的墙,坐在铺满地面的干稻草上,双手被麻绳绑住了。轻微的晃动透过墙体传来。咣啷咣啷,咣啷咣啷。听起来他们在一列火车的货运车厢里。
身边的男人正把煤油灯放回摇晃的地面上。
“您睡得还好吗?”伯爵的男仆格雷高里说,“很抱歉,我们可能粗暴了点。”
“水……”卢卡感到喉咙苦涩干渴,脑袋则突突地疼。
格雷高里拿着一只水壶走到他面前。卢卡想要抬起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接过来,却半途被打开了。男仆一只手捏住他的两颊强迫他张开嘴。他的牙碰到了冰冷坚硬的壶嘴,水涌进来,但他还没吞下去多少就被呛到了,剧烈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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