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剑很多时候也在想,是不是因为他过去遭受的苦难,让师父最终选择了他。
天亮的时候,他们用土掩埋篝火的余烬,继续往前赶路。
“嘶——好冷啊——”
他们走在冰面上,双手合十握在胸前,不断地搓掌取暖。
湛剑不敢浪费力量,只是默默地裹紧了衣服,他的嘴唇冻得发紫,可是他并没有像兄弟俩那样发出牢骚,只是沉默而坚定地往前走去。
脚下的冰面冻了一层又一层,依稀可以看到人脸,他们都是想要捕获妖兽而最终葬身此地的人。
弟弟开始害怕了:“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
哥哥一个巴掌拍过去,眼神发狠:“既然已经走到这里,怎么能空手而归?难道你甘心做一辈子凡人?”
天地已经被茫茫一片雪覆盖,他们三个人走在冰面上变成三个黑点,是如此的渺小。
他们走了三天三夜,由于四周都是冰雪,根本无从判断方位,这时候连哥哥也想退缩了:“我们回去吧。”
弟弟早就想走了:“好!”
可就当兄弟俩扶持着想要离开的时候,却发现湛剑像没听到他们的话一般,拄着他那根生锈的剑往前走,明明剑都被冻成冰柱子了,还死死地抓在手里。
“喂!”哥哥用力拍他的肩膀:“离开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的!”
耳边风雪声呼呼而过,湛剑置若罔闻。
哥哥懒得再劝,对弟弟道:“走吧。”
为了一颗值不了多少钱的珠子,值得吗?
就在兄弟俩离开不久,地动山摇,远处的雪山开始崩塌,白色的妖兽伸了个懒腰,它跺一跺脚,冰面就从远处裂到了湛剑的脚下。
就在这时,湛剑的身形动了,他抬起的眼睛里一片清明,剑锋上的冰块一片片碎裂,剑锋出鞘,他像离弦的箭,义无反顾地冲向他的目标。
巨大的雪兽根本就没有把他放眼睛里,只觉得是块送上门的小点心,它摆了摆爪子,不屑地从鼻孔里呼出两口气,就把湛剑从空中吹落到地上。
“不自量力的修仙者。”雪兽前不久才饱餐一顿,于是它决定玩弄这个修仙者,看着他陷入恐惧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榨干他所有的恐惧,再将他一口吞进。
奇怪的是,这个修仙者对他并没有恐惧,它也没有办法吃到负面的情绪,雪兽有些生气:“你竟敢不怕吾?”
“一死而已,何惧之有。”伤口里流出的血让他觉得温暖,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也感受不到片刻寒冷。
然而……正是现在!
他目光一凛,一跃而上,随着他念出法咒,竟从冰面下方浮现出一个巨大的红色囚笼。
这里有太多冤魂,他用了禁咒,用这些怨恨的力量来抵抗强大的妖兽。
妖兽再强大,也无法抵抗这数量庞大的冤魂。
强大的不可摧毁的妖兽终于轰然倒塌,它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来自名门正派的修仙者,明明剑上继承了来自光明的力量,却用了如此恶毒的禁咒而不被反噬。
湛剑在雪地里力竭倒下,他昏过去有一段时间,大量失血和身体的疲惫让他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因为心中强念的念头醒来了。
他的剑因为禁咒而断掉,他只能用断剑和手挖出妖兽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收进储物袋里。
他想起兄弟俩说妖兽的皮肉和血是无价之宝,又将妖兽剥皮拆骨,他想请世间最好的锻剑师为师父打造一件生辰礼物,可他钱财有限,恐怕不能打动锻剑师。
妖兽的血是上好的补品,也让他在这冰天雪地里撑了下去。只是当他处理完妖兽的时候,身上尽是血污,远远地,只见一个血色人形。
他无暇去给自己清理,只想着尽快赶回去。
他在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了兄弟两个,他们见他这副模样,又惊又疑:“湛兄弟,你这是遇到了什么?”
湛剑深知人心险恶,对他们多有防备,并没有说出自己已经杀了妖兽的事情。
可谁知对方表面信了他的话,却暗中把他引进陷阱。
“这可是一等的神器,是天地伴生之法器,即使是合虚山上那位神明,也不能轻易解开……”
哥哥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敢再说下去,掂了掂手中的储物袋:“算了,你一个将死之人,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湛剑甚至来不及想为何两个普通人可以得到这样的神器,就被困在了虚无之地。
第51章
传说天地初分的时候, 清者为天,浊者为地,可是世间清浊并不能完全划分, 有一股清浊之气混在一起, 形成了天地以外的境界。
便是虚无之境。
虚无之境的入口变化莫测, 当湛剑知道自己身处何地的时候, 便知道自己要葬身此地。
他会被这里吞噬,只是不知道他死后会变成清气还是浊气。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和师门中任何人说过, 修仙者出门游历,几百年是常有的事情, 他总是独来独往,没有至交好友,更不会有人想起他。
虚无之境里没有日月,他浑浑噩噩地忘记了一切, 除了自己的名字,还有……师父。
不知是哪一日,或许是他待得太久,出现了幻觉, 他听见一个充满恶意的声音:“要不是你为你师父找寻生辰礼物, 也不至于葬身此地,甘心吗?”
甘心仙道通途就此斩断,甘心重活一次仍就要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我……”湛剑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他并不知道有一缕浊气钻进了他的身体,从嘴里吐出破碎的文字:“我、不。我不甘心。”
他那时神志已经错乱, 却仍然记得师父的生辰:“我要回去, 我不能留下来。”
“只要你和我做交易,我就放你出去。”那声音诱惑他:“你若今日葬身于此地, 无人得知;但你若与吾结契,同样无人得知。”
他最恐惧的记忆被唤醒,心神被撬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权。
他做凡人时受尽欺辱,怨恨足以入魔;虽入仙门,可心中戾气没有完全消尽,最后又遭人陷害落入绝境,都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为何他要落得如此下场!
湛剑意识合拢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出了虚无之境,那害他落入虚无之境的兄弟俩正跪在他面前苦苦哀求:“卖那妖兽血肉得的钱财珠宝全在这里了,但是你要的那妖兽眼珠真的没有,我们早就一并卖了……”
湛剑的动作变得迟缓,直到两兄弟的尖叫声让他收住手,可是已经迟了,利剑穿透了哥哥的心脏,片刻之间就断绝了气息。
湛剑收手的时候,只看到弟弟仇恨又恐惧的眼神。
他心中说不上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既没有杀人后的不安,也不将弟弟的仇恨放在眼里。
他终于知道为何人人都渴望力量,那种取之不尽的力量,让人产生自己就是天地主宰的错觉。
可他突然觉得厌倦了,他并不想成为天地的主宰,也不想拥有无尽的力量,他只是想把妖兽的眼睛找回来,作为送给师父的生辰礼物。
就在这时,弟弟趁他转身的时刻,猛地用一把刀扎入自己的心脏,眼神怨毒,嘴里念念有词,身体瞬间失去所有的血液,变成了一具干尸。
此地突然变化。
就像是原本在弟弟身体里的血管突然落根于土壤上,发疯一般的生长,血色脉管缠住湛剑的身体,想要把他当成新的宿主。
湛剑下意识地回手,对方地脖子上出现一道血痕,刹那间折颈而死。
可是他的动作已经迟了,他已经被数不清的血管缠住,一旦在他的心脏里埋下,他就会变成新的傀儡。
也许他应该求助,湛剑有一瞬间的犹豫,可他知道身体里那不知来历的生物正等着他开口。
犹豫的一瞬间,血色藤蔓已经爬到了他的身上,从他的皮肤表层往深处钻去。
“湛剑!醒过来!”
直到一道女声将他唤醒,那声音与师父有几分相似,不过当他看清来人的时候,却有些失望。
“还不拿起你的剑!”师姐怒斥他:“你竟被魔物迷惑心神,要不是师父担心你,派我前来帮忙,只怕师父的脸面都要被你丢光了。”
湛剑又喜又惧,原来师父一直挂念他,又怕师父知道他已经被魔物迷惑了心神做了交易,还不如死在虚无之境,师父只知他在外面游历,永远也不会知道真相。
他被大师姐捆了回去,师姐义正言辞地控诉他的罪过:“那兄弟二人皆被他所杀,他先杀了人家兄长,招来血亲的报复,亏师父还担心他,全是他咎由自取!”
“师父!请您把他赶出去,这等心思不正之辈不配成为您的徒弟,何况他现在和魔物有不清不楚的勾结,为免祸端,应抽去他已修炼的仙骨,将他逐出仙门!”
而他垂头听候发落,直至视野里出现那纯白衣角,他抬头:“师父。”
白昼挥挥手,让大徒弟下去,在大徒弟震惊不解的目光中仍坚持道:“我要听你师弟亲口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神殿上只剩下他和师父,他大胆仰起头来,注视着师父的眼睛:“师姐所言,确无虚言。我杀了人,招来杀身之祸。”
“是他们先对你动手。”白昼并不惊讶:“吾感受到你有生命之危,特叫你师姐前去帮助。”
“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白昼向他伸出手的同时,他身上的伤痕便消失殆尽了,就连身体里的声音也仿佛不复存在。
“但是吾想听你说一遍,湛剑,发生了什么?”
湛剑没有隐瞒,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经过复述了一遍,包括在虚无之境的事情。
“徒儿有罪,遭魔物蛊惑,酿下大祸,愿听师父处置。”
白昼叹了口气,让他起来:“此事不能全然怪你,我单独留你,也不是问罪于你,那二人不是无辜之人,落此下场本就是因果报应。”
“你误入虚无之境,也是一场意外,想来是那二人不知从何处得了开启虚无之境的钥匙。虚无之境与天帝共生,岂是他们能够掌控的法器?”
“你身体里的魔气,吾会替你根除,但是你须得允诺吾一件事。”
“师父请说。”
“湛剑。”师父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他看不懂的担忧:“永远不要入魔,吾只需你答应这一件事。”
“好,我答应您。”
后来湛剑时常想,师父身为先天之神,又和拥有预知能力的曦禾女神为好友,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今后会发生的事情?
可如果师父早就知道,祂又是以何种的心情去看待后来一切的发生?
师父的力量与魔气相克,为了替他拔除魔气,师父也元气大伤。
那段朝夕相处的日子里,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他温柔关切,他理所应当地陷进了神的多情里。
在此之前,他对师父只是感激。
在即将结束的那几日,他鼓起勇气:“我本来想为您寻找生辰礼物,可是生辰礼物丢失,还连累您为我操心。”
“吾不缺礼物。”神说:“但是不算操心。”
第52章
神明觉得自己太过严厉, 语气稍软:“这件事说到底也不算你的过错,那二人死于你之手,本是因果循环。”
“湛剑, 你可知当初我收你为徒, 许多人不服?”
“是徒儿让师父为难了。”
“所以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白昼想了想, 抬起手, 轻轻放在他的头顶:“作为师父,既然收你为徒, 就对你有教导的责任。过去是我疏忽,今后你便跟在我近侧。”
……
一晃至今, 湛剑被迫仰头,直视那位魔神的真容,祂的面容与他朝思暮想的那位有几分相似,然而气质完全不同, 湛剑分得清楚祂们。
“我觉得你有趣。”瞑昏凝视着他,慢慢移开视线:“在姐姐所有的前任当中,哦,不对, 你并不算姐姐的前任, 充其量只能算单相思,一个人做了这么多无用的事情……”
“我阿姊既然收你为徒,就永远不可能和你有些什么。我了解祂。”
“我知道。”湛剑低声回答:“神主清正, 是我自己动了邪念。”一动情,便只能看着自己往下陷。
“所以你恨祂?”
湛剑摇头。
“那么是爱喽?”
“不敢。”
瞑昏忽然觉得了无趣味:“你净是给他人做嫁衣裳了!”
山中雷声大作, 许是久旱逢甘霖, 这场雨下得淋漓酣畅。
白昼倚门而站,看着巷口的儿童嬉闹玩耍, 他们奔跑时溅起水珠,落到彼此的身上。
“小心。”梅景胜自然而然地用衣袖帮祂遮挡:“您在看什么?”
“看人。”白昼说:“也许人觉得做神好,神却觉得做人好。”
白昼想想又推翻之前的话:“也未必,像我从前那些转世,那实在是……”
神没有找出合适的形容词,欲言又止:“太耽于情爱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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