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外的暴雨狂风慢慢地也被驱逐出杯盘狼藉的荒漠。
“九...十!好啦,裴哥哥请睁眼。”
耳边是小姑娘清脆敞亮的声音,他忽然想到春日里枝头绚烂的莺啼。
睁眼却看见一个盛装着点点萤光流窜的琉璃瓶放在自己手上。
小姑娘笑了笑:“裴哥哥,以前我怕黑,爹爹会经常给我抓萤虫,以后我也经常给你抓,这样你上哪去,只要带上我就不怕啦。”
那之后,他每逢需要坐轿子坐车驾出门,带着她,慢慢就没那么怕了,再后来,他也能和别人一起同乘了。
车外的风声呼呼地刮,车行进到一半,修竹听见车厢内发出碰撞声,勒令车夫停下来,自己敲开车厢门探头道:“世子...需要小的进来陪...”
裴陆戟额角隐有红淤,目光一寒,吓得修竹不敢往下说。
“哦,对了,少夫人说车座旁木匣子里有东西要给世子的,让世子打开看看。”
车辆继续前行,他打开木匣,捧出了里头的东西。
是一个装满萤石的琉璃瓶子,这是一种黑夜里能发光的矿石。
冬日里萤虫死绝,用萤石来代替倒也相宜,裴陆戟心情转好,并无察觉到哪里不妥,轻轻将琉璃瓶子收进袖子帖服藏着。
回到府的时候,因为路上风雪大耽搁了一下,此时时辰已晚,但鹿鸣苑的院门前依旧照例给他留着一盏明亮的珐琅彩绘宫灯,不管他是否会回府,风雨不改。
“少夫人呢?”由于他收到的那个萤石瓶子,今夜他语气稍霁地竟主动问起了戚央央。
“禀世子,少夫人她回来没多久就歇下了。”伺候戚央央的小婢女跪在屋外道。
裴陆戟看着灯火熄灭的里屋,愣了愣,“今日...她不是要贴春联吗?”
自打成亲后,戚央央每一年年廿八都缠着他,让他帮忙贴屋里最高的那张“福”字贴。
她总是笑出一口白牙道:“自己屋里的春联要亲自动手贴,才有意义,下人贴的福气都在下人那呀,我们自己屋里的得自己贴。”
每年她都要等他回来,帮她贴最高的那张“福”字,但是今年,她竟然早早歇下了。
“少夫人让奴婢们架着梯子都贴好了。”小婢女回道。
裴陆戟内心感到一阵难言的闷燥感,但他不知是为什么。
婢女又问:“世子今夜可是要少夫人伺候?奴婢这就进去通传。”
他一甩袖,闷闷道:“不必。”随后转身大步往黑漆的书房方向。
可只走了两步,看着前方空洞无比的书房,又停了下来,“明日等你们少夫人醒来,就告诉她,我有两件事要同她说,让她等我回来。”
“是。”
第4章 以后不会了
年廿九这天开始,宫里有宫宴,但只是君主款待臣子的宴席,年三十晚上才设家宴,臣子可以携带家眷参与。
昨天戚央央帮着姨母在府中操持年事,正是看账看得累的时候,姨母过来夺了她的账本,让她去衙门接世子。
“你好久没有去衙门了,是戟儿不允你去了吗?”甄氏担忧道。
戚央央很快就笑了起来,“母亲说什么呢?郎君怎会不允?他只是不希望儿媳太劳累罢了。”
在甄氏面前,戚央央从来只会报喜藏忧,有时还会故意撒谎替裴陆戟隐瞒,甄氏看的时间长了,又怎会看不出来?
于是,她接过她的工作,给她备好车驾,“今日戟儿不用去东宫了,应该很早散值,你夫妻俩趁机去城西新开的那家奇香楼尝尝那特色名菜吧。”
说完她还塞了她好几锭金锭,“母亲请客,不许不去。”
戚央央只好奉婆命去了。
昨日去完大寺衙门,回来又打点了一些事情,累极了便早早睡下,睡醒门口的小婢女就来禀报,说是昨夜世子回来了,见她歇下又走了,还交代了今夜等他回来有事情要说。
“嗯,正好我也有话要同他说呢,他有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她问。
婢子答道:“没有呢,不过奴婢听修竹说,陛下今日会在宫中宴请臣子,怕是要等晚宴过后了。”
“好吧。”戚央央平静地接受。
成亲这些年,她等他的日子够多了,如今也不差这一次半次的。
她大概能猜到他要跟自己说的到底是什么事,她正好也是为这件事想找他好好说说,那就再等他这一次吧。
今日,裴陆戟在大寺跟着大寺卿审犯时,破天荒头一回走神了。
待他回神,大寺卿谢绍杰和右少卿张白石都在看他。
谢绍杰那老头捋着胡子纳罕地盯着他,调笑道:“少仲今日难得没对犯人咄咄紧逼,难道是对囚犯生出怜悯之心了?”
囚犯是邢部一位堂主事的妻子夏氏,夏氏是个盲女,案发当日她和死者,也就是她丈夫待同一屋里,被顺成章当成嫌犯抓了。
虽然有人证,有动机,却迟迟找不到物证,被移交来大寺之前,犯妇人已经受过刑,却矢口否认,如今只能想办法撬开她的口,此案才能完结。
邢部的人转交过来是看中大寺这边有善于刑讯的裴陆戟在,闻听裴陆戟的刑讯技巧堪称一绝,就连京城第一恶贼娄义都受不住他的痛苦折磨而开口认了罪。
邢部的人与死者有同僚之情,对夏氏简直恨之入骨,恨不得立马能给她定罪。
裴陆戟回过神来,忽然想起先前彭华水利工程一案中,工部员外郎一家被问斩,戚央央在西市遇见行刑,回来后眼含泪花好几天不同他说话。
甄氏跑来烦他,他烦不胜烦,只好问她是怎么了,随后她哭着说,“员外郎一个人犯了错,同他们家的女眷有什么关系?”
“他贪了国库的银钱,他家中的女眷吃穿用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既享用了,就没有不担责的道。”他冷淡道。
“可员外郎家的六姑娘一出生就被他们家老夫人认为是灾祸,送至外宅不闻不问十几年,她吃穿用的钱都是自己绣花赚的,哪曾用过他们家一分一毫?若说有关系的,大概就是骨子里流着他家的血,但如若能让她有选择,她选一百次都不会愿意成为他家的人,如今他们家获救,为何连她也要问斩呢?”
“国有国法,律例规定是这样,你别闹了。”他眉心轻蹙。
那次是戚央央第一次在他面前发脾气,“那为何上回户部家的小公子,你们能尽力给他减刑呢,他爹不是犯了同样的罪行?难道就因为他是男子,而且在朝中担有职务,和你们某些人有同僚之情,所以值得被救?女子就不该浪费气力去救?因为不值得吗?”
......
见他又开始失神,张白石取了刑具上前道:“裴大人,今日邢部的人也来了,就在外头等着消息,他们都是听闻大人你擅长刑讯拷问,即使犯人是女子也不会手软,才寄厚望于大人你的。”
“吴氏的老太和族人都守在大寺外面了,这个吴氏虽然算不上大族,但以前在丰郡还是颇有影响力的,倘若处不好这桩案子,我们也会很麻烦。”
裴陆戟良久没接刑具,片刻,他淡道,“案子没有物证,而且疑点重重,按规不能进行刑讯,吴氏人和邢部的人来了又怎样?我们也只能按规矩办事,没有如此草菅案子的道。”
随后,他请求谢大人给他单独聆讯的时间。
他走向犯妇人夏氏的刑房,在夏氏耳边说了几句话,只见夏氏听了后,立马露出惶惧崩溃的表情,先前在邢部的牢狱遭受那么多次拷打始终矢口不认,只字不提,如今终于肯哭着同裴陆戟交代出一些重要线索。
裴陆戟拿着口供从刑房走出来,谢绍杰看着口供上所述,惊愕地捋了捋胡子,“如此看来,此案确实值得重新审查了。”
“下官先前查过,夏氏的一对儿女确实这段时间被吴家的人送走,去向不明,而且死者当时死前显然是搏斗过,夏氏是盲人,又是女子,这本来就疑点重重,先前夏氏不肯承认自己杀人,又对这案子相关的事只字不提,只能是受人胁迫,要成为别人的替罪羔羊,此时只需对她恐吓几句,不怕她不说。”
裴陆戟道。
谢绍杰捋着胡子点点头,对这个学生露出满意和赞许的目光。
结束审讯后,张白石三两步追上来,“少仲兄!少仲兄等一等!”
他喘着气道,“我很好奇,你刚刚到底对那夏氏说了什么?”
裴陆戟缓步,冰渣子似的俊脸在这森严的牢狱里,莫名让人望而却步。
他冷淡地回眸,“不过是一些替她分析权衡的话罢了。”
张白石又道:“以前我只知道少仲兄除了办案神速,还擅长权衡大局,每次的选择都能替大寺顺利渡过一个个难关,但是这一次,少仲兄为何要花心思替一个妇人翻案?”
“碍着你了?”裴陆戟懒得搭,转身离开。
邢部的人听闻今日大寺不但不曾给夏氏刑讯,还要推翻之前邢部查出的证据,很是生气,同吴氏的人在宴席上大肆给裴陆戟参了一本。
太子不满裴陆戟的行为,宴罢私下找了他。
太子找完他,昌华公主便在殿外求见。
太子的脸色稍稍变好,对他道:“昌华是这些姐妹中,孤最疼爱的一位妹妹,你好好待人家,今夜别回府了吧,留在东宫,孤让你和昌华多培养感情。”
·
距离宵禁还有不到两刻了,戚央央还坐在院中等着等着差些睡着。
她今日一日帮着甄氏去看新年新订的一批料子,然后看厨房的采买单子,同府里的管事们一同研究新年那几天家宴的菜式,又跑酒楼里尝试新菜,忙到连晚膳都差点忘了吃。
后来甄氏特意打包了奇香楼的香酥鸡到城外自家的庄铺去给她送饭,她才惊觉天色已晚。
“不好了,母亲,儿媳答应过郎君,今日要早些回府等他回来,儿媳来不及了,回府再吃!”
甄氏心疼不已,“傻孩子,他让你等他,你就饭也不吃赶回去,可他爽你约的时候还少吗?你赶回去了,若是他爽约了呢?”
“以后不会了,”戚央央还是像以往一样的笑,“就算他真的又爽约,那是他的事,儿媳遵守约定那是儿媳的事,儿媳只要守好约定,问心无愧了就好,他来不来也没有关系。”
甄氏忽略了她说话态度上细微的变化,还以为她像往常一样,爱极了裴陆戟,还在纵容姑息着他对自己的冷淡和随意。
摇了摇头,“这孩子真可怜,都怪我。”
宫里派了人来给裴少夫人交代,裴大人酒醉,今夜宿在东宫。
那公公身后有几个小太监对裴少夫人流露出怜悯之色。
“既如此,请公公替臣妇谢过太子殿下,那今夜就劳烦殿下和公公照顾郎君了。”
戚央央一副温婉大家妇的风范道。
这些年她为了更能配得上裴陆戟,咬咬牙把自己年少那些冲动劲和莽撞行为都改了,甚至为了警醒自己的行为,她用绳子绑着自己走路足足一年,那一年里,她摔得皮青脸肿,身上就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这才能在表面上勉强骗得了人。
那公公来传了话就要走,有个小太监于心不忍,趁公公不留意偷偷在戚氏耳边说了一句:
“裴大人是在宫中同昌华公主一起。”
戚央央脸上笑意不减,只是眼瞳骤然一黯。
等笑着送完宫里的人,她走回鹿鸣苑的路上,突然失笑地同如兰道了一句:“本想今日同他说的,结果他好像急不可耐了,连个交代的流程都顾不及走完。”
“不过好像也不能完全怪他呢,毕竟一开始是我死皮赖脸缠上去的。”
戚央央笑道。
而此时,裴陆戟正在赶回府的路上,因为半道宵禁了,五城兵马司的人要看令牌才能放行,他不欲闹起大动静,只能放走了马徒步,在巷子口偷摸着回去。
等他回到府里,发现今夜连鹿鸣苑院门前挂的宫灯都熄灭了。
他在院门前静站了一会,脸色越发阴沉得厉害。
一旁的修竹瑟瑟发抖,胆寒道:“许是...许是少夫人忘...忘了,小的马上让人通传...”
“不必,走,回衙门。”
他黑着脸往外走了几步,又转回来咬牙告诫修竹道:“万勿告诉她我回来过,听见没有!”
“是...是...”修竹点头如捣。
第5章 我知道自己错了
昨夜在东宫,太子想留下裴陆戟同昌华公主好好培养感情,都已经安排好宫人替他回府同夫人交代了,可裴陆戟还是找借口跑了,留下昌华脸色不虞。
太子安抚好这个皇妹,对裴陆戟很是不满,却又拿不了他怎么办。
大年三十这天本来官员是休沐的,昨夜宫里来了人,于是,戚央央只当他是在东宫陪着昌华公主未回。
祭祖的时候,甄氏问了一句,她还替他掩瞒道:“郎君衙门有急务要处,昨夜天不亮就返回衙门了。”
英国公听了也皱眉:“就算衙门再忙,今日三十祭祖的日子也不能不来啊!”
他话没多久,裴陆戟就回来了,一身昨夜未脱的官袍。
“怎么现在才回?赶紧下去换衣裳再来!”英国公道。
“儿臣昨天处夏氏杀夫一案,上头有压力,让我们尽快完结案子,所以待在衙门睡了,早上遇贩夫撒了鸡鸭苗,兵马司在工作,路面有点堵塞。”
甄氏一愣,“央央不是说你大早上才出门的吗?”
裴陆戟往戚央央的方向看了一眼,央央笑了笑又道:“可能...儿媳昨夜早睡,睡得晕迷糊了,听见屋里有动静以为郎君回来过,这么说来,儿媳昨日好像是有接到郎君派人来传话说晚上不回,儿媳给忘了。”
甄氏不赞许地看了央央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啧”了一声。
裴陆戟则冷笑了一声。
他更换完衣裳,站回戚央央旁边,央央笑着给他递来三支点燃的香。
“郎君好好祭拜,年三十给祖先许下的愿可灵验了,先祖定会保佑郎君未来一年里平安顺遂,心想事成的。”她笑容璀璨得像春日的阳光。
可裴陆戟一想到自己昨夜睡在衙门直房那张又冷又硬的小榻上,而她高床暖枕早早歇下连灯都不留一盏的情景,心里就憋得慌,出口的话就不知不觉犯冲了些:“夫人对我可真是‘真心实意’啊,光想着让我平安顺遂,心想事成了,倒是我疏忽夫人了,昨夜可没让夫人白等吧?”
戚央央没听出他话语里的揶揄,只是轻轻一笑道:“你好像...第一次喊我夫人,成亲那么久,你要么叫我戚氏,要么叫戚央央,从没喊过我一声夫人呢。”
裴陆戟一怔。
她又道:“昨夜你派人来同我说了之后,我就熄灯睡觉了,倒是没等很久。”
“我派人?”他轻蹙眉头,但很快就想明白,也没往下问。
祭完祖后,戚央央本以为裴陆戟会唤她过去说昨夜未曾说的事,谁知她见他在葡萄架下同人说话,刚要走前去,一个晃眼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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