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奇怪,她分明已经从侯府逃脱了,可却又觉得时时刻刻都处于宋怀川的威严之下,这京城分明如此之大,可偏偏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却经常会碰见宋怀川,还真是倒霉。
接下来的几日也算是平平淡淡,姜明月对绣楼中的事情也算是轻车熟路了,虽说是这几日宋怀川没有派人来找她,她心中隐隐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疑惑,猜不准他到底是什么心思。
不过宋怀川此人心思一向诡谲,猜不透也很正常。
就在姜明月以为日子就会这般平平静静过下去的时候,九月十九日的时候,这一日孙娘子忽然将她喊了过去,神色有些为难,看着她迟迟都没有开口。
姜明月又不是个傻子,绣娘们都只是出来混口饭吃,并没有互相为难的必要,孙娘子一向都是个极为温和的人,定然不会轻易露出如此为难的神情。
想到此,她便全都明白了,恐怕是侯府那边来人了,她的事情也不该牵扯到旁人,姜明月看向了孙娘子,盈盈一拜轻声道:“妾身流落在外、无家可归的时候多亏孙娘子收留,孙娘子有什么话要多尽可以开口,不必如此为难。”
话虽如此,可姜明月心底却是隐隐一沉,恐怕是宋怀川那边来人了,她的安稳日子怕是要彻底结束了。
听闻此话,孙娘子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姜明月,这才开口道:“既然明月姑娘如此说了,那我也就不绕圈子了,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方才有一户大户人家前来,指名道姓要你去完成一个绣品。”
“我知道你从前没有学过绣活,让你刺绣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但是那户人家许诺了,只要你能将这个绣品完成,定然会给予重金赏赐。”
当然只要姜姑娘将这个绣品完成了,贵人也会给绣楼一些钱财作为报答,她这个说客当然也少不了。
语毕,孙娘子便有些期待地看了一眼姜明月,哪有富贵人家会愿意要一个初学刺绣的人绣出来的绣品呢,怕是这姜姑娘的来头也不一般。
孙娘子从前是当过绣娘的,当日姜明月前来绣楼的时候,她就看出来她身上的衣衫价值不菲,先不说她那身衣衫的料子,便是上面的刺绣都很精致,看着不像是用普通丝线绣出来的,倒像是用银线勾出来的。
银子价格虽然不算贵,可若是用银线来刺绣,那工艺就要麻烦许多了。
黄金楼算得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绣楼了,但能用银丝金线刺绣的绣娘也就那么几个,一件衣服制出来也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
当日孙娘子让姜明月留下来正是因为如此,且这几日给她安排的活计也都是非常轻松的。
听完了孙娘子的这番话,出乎意料,姜明月倒是没有觉得太过惊讶,她早就料到了宋怀川或许不会如此轻易地善罢甘休,钝刀子割肉这般折磨人的法子确实折磨人。
她面上浮现了一丝浅浅的苦笑,没有犹豫太久,很快就答应了孙娘子的要求,这活她接下来了便是,只是绣出来的绣品是什么样子她就不能保证了。
况且,姜明月也很清楚自己并没有拒绝的余地。
眼下宋怀川没有直接派人将她抓回去就已经算是好的了。
那她不如便索性顺着他的心思来,能晚一日与他发生干戈就晚一日,能过一日的清闲日子就过一日。
孙娘子担心她会不答应,早就想好了一肚子来劝说她答应的话语,没想到就见姜姑娘竟是如此干脆利落地就答应了,顿时她便有些喜出望外了,面带笑意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姜姑娘就不用随珠儿外出送东西了。”
“姑娘放心,妾身会安排一些经验老道的绣娘前来教导姑娘刺绣的技艺。”
闻言,姜明月屈身行礼应答后便转身离开了,用过午膳之后,她便到了绣楼二楼学习刺绣,二楼位置开阔的很,孙娘子还命人给她单独辟出来了一个地方摆放绣架。
也就是这个时候她才知晓原来让她绣的东西是一个荷包。
绣楼中安静极了,姜明月垂眸视线落在了绣绷上放着的那一张图纸上,她伸出右手缓缓将那张图纸拿了起来,只见上面画着一尊眉眼低垂的观音菩萨像,画工栩栩如生。
那一瞬间她还真以为自己是真的看见了菩萨。
只是下一瞬她就气笑了,画出来这样一幅观音菩萨像就要费许多力气,绣成荷包更不是一桩易事,宋怀川摆明了是在故意难为于她。
想到此,姜明月顿时豁然开朗,对,他就是为了为难她,好教她知难而退,更好教她跪地求饶。
他这人真是心思歹毒。
面若观音,心如蛇蝎。
可惜,偏偏眼下她也没有旁的选择,只能暂且忍耐下来,不久之后,绣娘也很快就过来了,从基本的丝线和穿针手法讲起,一下午的时光就这般过去了,姜明月的双手上多了许多针眼。
不过是一下午的时间,她的双手就疼得不行,用热水泡了泡,又涂了些药膏,这才觉得好了一些。
崔珠儿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情,只当是好端端的孙娘子便将姜明月去安排刺绣了,一遍替她涂药,一遍轻声埋怨道:“明月姐姐你从来没碰过针线,孙娘子怎么忽然让你去绣楼刺绣了。”
“这才是第一日,往后也不知道还要受多少苦……”
烛火灯影绰绰,很快屋外就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于是崔珠儿也便不再多言了,这毕竟是绣楼,人多眼杂,有些话还是轻易不能让旁人听见。
姜明月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听着,她神色平静,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么。
第51章 她凭什么初心不改?……
屋内烛火绰绰,双手泡过热水又涂上了药膏以后就没那么疼了,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屋外的人走了进来,推开门的时候一阵冷风吹了过来,于是桌子上点着的烛火就簌簌摇晃了起来,在地上投落斑驳阵阵。
姜明月的视线落在那摇晃不停的烛火之上,她猜的没错,宋怀川此举摆明了是在故意难为她,常言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的本意也不在于那个荷包。
刺绣精美与否也并不重要。
他是身份尊贵的事情,平日里想要什么精美的刺绣没有,便是名家孤品也是探囊取物一般轻而易举,他这样人会缺一个小小的荷包。
他根本就是想要让她知难而退,主动前去找他低头认错。
两相博弈,沉不住气的人会先输,既然如此,她也没什么必要好好去学刺绣,左右不过是先拖延着时间,或是她先熬不住这细细碎碎的针扎之苦前去找他低头认错。
亦或者是他看出来了她故作拖延,主动前来找她。
反正她是不想看见他,能拖延一会儿就拖延一会儿,她实在是太过清楚他这个人的脾性了,自然也不会天真的以为只要绣完了香囊就能万事大吉。
在绣楼中的日子虽然有些枯燥乏味,可却让她觉得十分宁静,这几日学习了最基本的针法之后,姜明月就开始着手绣荷包了。
*
忠勇侯府竹园之中,忙完了老夫人出殡的事情以后,宋怀川倒是没那么忙碌了,他闲暇下来,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姜明月。
九月十四日他从白玉寺后来之后,脑海中总是会莫名浮现宝华殿之中的那一尊观音菩萨像,菩萨低眉、不悲不喜,只是落在他眼中到底还是多了几分虚伪讥讽的模样。
相比起那尊金身菩萨,他倒是觉得姜明月更像是不悲不喜、注视人间的小观音。
于是,想到此,他便鬼使神差地提笔在宣纸上画下了一尊观音菩萨像,说起来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提笔作画了。
随后宋怀川扬声将宋严喊了进来,吩咐他去将这画像送到黄金楼,指名道姓去让姜姑娘将这个图样绣成一个荷包。
闻言,宋严心中猛地一惊,原以为世子已经彻底放下姜姑娘了,是以这段时间明知道姜姑娘尚在京城之中,却还是没有派人去找寻,没想到今日世子竟会冷不丁又提到了她。
虽然稍感意外,但是宋严还是神情恭敬地接过了画纸,按照世子的吩咐去了黄金楼。
伴随着一道木门吱嘎作响的声音,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沉寂,屋外隐约有风吹竹叶的声音传来,莫名,宋怀川又想到姜明月,想到了她自从落水之后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性子。
之前在江南的时候,宋严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仅仅只是一次落水,难不成就会让人的性子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吗?
那时候的宋怀川并不在意姜明月这个人,在他眼中,姜明月同没有生命的花草树木都没有区别,人在生死面前性子会发生变化也是所应当。
可是随着越来越了解姜明月,他就越是移不开目光,这些年走南闯北,他也算是见识过形形色色的人,自以为见多识广,自以为见识过人性的各种肮脏和不堪之后,就能洞若观火。
但他却从没有见过姜明月这样的人,冷静智,你以为她是冷心冷肺,可偏偏又能窥见她看似冰冷外衣之下的一颗柔软心肠。
千帆竟过,早该心冷如铁才是,她凭什么初心不改?
她的一番赤诚在他眼中不过是天真和愚蠢罢了。
眼下陛下将老夫人的尸身焚烧干净了,正是心旷神怡的时候,也没再继续暗中给他下绊子,反倒是宽厚地让他在侯府休息。
江南水患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陛下却一直都没有提论功行赏的事情,只是顺成章地忘记了那些九死一生搏出来的功绩。
不过宋怀川也不在意这些事情,他眼下唯一想干的事情就是将姜明月这匹桀骜不驯的马匹彻底驯服。
想到此,他略显清冷的眼底浮现了些许志在必得。
从前是派宋严查过姜明月的事情了,但是无论如何,宋怀川都不能将眼前这个聪慧智的姜明月同从前胆小怯懦的姜九姑娘联系起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一个人的秉性似乎都不应该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看来他应该派傅营再去江南查一查姜明月从前的事情。
宋怀川总是隐隐觉得,现在的姜明月与从前的姜九姑娘或许并不是同一个人。
一阵风吹过,竹园外的主子萧萧作响,梅园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府中管家这些日子在着手重建梅园,宋怀川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便拦了下来,斯人已逝,留着这些旧物又有什么用?
况且,过不了多久,恐怕他就要离开京城了,等到再次回京的时候,自会有比忠勇侯府更好的住处。
或许是自幼无父无母的缘故,他对这侯府并无太多卷恋。
又或许他本就是个亲缘单薄的人。
所以自然也不存在守孝这种事情。
*
如此又过了几日,许是察觉到了姜明月在故意拖延时间,侯府那边又派人前来黄金楼施压了,这两日绣楼中的绣娘也不再从最基本的针法教起来了,甚至要求姜明月要三天绣完一个荷包。
当然三天的期限并不算短,但也不算宽裕,是以姜明月也没办法再每日慢悠悠地刺绣了。
每日刺绣的时候她就在心底默默地咒骂宋怀川。
过了三日,九月下旬的时候,姜明月正好绣完了第一个荷包,孙娘子便拿去给了宋严,而后宋严便又将这个做工略显粗糙的荷包呈送给了世子。
宋严进书房的时候,宋怀川正在低头处公务,只是让宋严将荷包放在了桌子上,一直等到将手中的这份折子处完之后,他才将狼毫笔放在了笔搁之上,随后伸手将放在桌子上的那个月牙白荷包拿了过来。
这一看,他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针脚粗糙不看,纹样歪歪扭扭。
原本慈眉善目的观音在她手中竟是多了几分憨态可掬。
看来从前她在侯府中是真的不得宠,居然连最基本的女工都不曾学过。
宋怀川嗤笑一声,伸手径自拉开了书案的抽屉,将荷包直接扔到了抽屉之中,随后便将抽屉再次阖上了。
*
姜明月自然知道自己的小聪明被宋怀川发觉了,刺绣虽然比较耗费精力,可是她每天只用绣同一个图案,日子久了当然会熟能生巧,反正她好好绣了也就是这个水平。
如果宋怀川不满意的话,她在这黄金楼一直绣下去便是了。
左右她对现在的日子很是满意,整日吃穿不愁,还有住的地方,比起当初逃难的日子已经好上许多了。
更重要的是还不用看见宋怀川。
她不知道有多高兴。
日子就这样慢慢悠悠过去也很好。
这一日绣楼中静悄悄的,眼看这个荷包最后的期限就要到了,姜明月今日傍晚的时候就没有按时离开,在绣楼中坐着继续绣荷包。
傍晚的时候夕阳残金,日光穿过绣楼的窗户在地上投落一大片金色的余晖,即便是在白日,绣楼中中也点燃着许多蜡烛,灯火通明,一时间竟是让人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此时楼中的绣娘们都已经离开了,绣楼中静悄悄的,只有姜明月一人还在刺绣,绣架太大了用不上,她便让人拿走了,只是拿着绣绷在手中刺绣。
刚开始刺绣的还不是很熟练,经常会扎到自己,但是现在姜明月已经是轻车熟路了,很少会再扎到自己了。
她左手拿着绣绷,右手拿着绣花针,神色认真地刺绣,明明是这样细致枯燥的活计,可她的神情却是十分平静,仿佛是真的全心全意在做一件事情,而不是出于被迫。
傍晚的余晖从绣楼二楼的木窗照了进来,偶有几缕金灿灿的日光落在了她鸦青色的鬓发间,面容白皙、眉眼清婉,便是连一根头发丝都没得不成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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