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最深的事,其实是有个我祖父当年的老副将要见我……”
他说起孩童时的记忆,说起那个七十多岁的老将军,白发苍苍,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怒发冲冠,根根直立,须发皆张,像古传奇中的老英雄。穿的还是当年大封凌烟阁功臣太・祖御赐的锦袍。府中的金吾卫拦住他,他把锦袍一撕,拍着胸脯道:“小东西,敢碰你樊爷爷!我当年跟随太・祖爷打仗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夕阳如血,照着那老将军老树一样的身体,身上全是疤痕,整个右肋空了一大块,是西戎的铁棘弩,有倒钩,铁锈入肉,伤口在战场上烂掉了,挖掉腐肉,留下碗那么大一个疮疤。
但那样铁塔般的老将军,赶来祭拜英国公,跪在灵前也落了眼泪。祠堂里霍家的牌位累累,烛火昏暗,那眼泪带着红,总让人疑心是血。
老将军发现他在偷看自己,朝他道:“记住了,你是霍家的儿郎,不要上赵家人的当!”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记得这句话。那时候在永宁宫读书,和宫里的三皇子打架,是慧贵妃的儿子,正得宠,他十岁就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一截,是天生的武将,身体坚韧修长,壁上挂着的大弓,他一伸手就拉开了。三皇子当然打不过,被按在地上打,骂他是反贼,说霍家都是反贼,他是抄家剩下来的野种。
他也没说什么,收起弓箭就回了家,还是官家亲自上门来接他,三皇子被罚跪在御书房前一天一夜,跪得晕过去,从此失了宠,送去了行宫。慧贵妃也因此掉了位份,贬为庶人,怪她不会教儿子。
总之都是世人的错,官家总没有错。
后来又过了几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樊将军死的时候他们以为他会伤心,也并没有,都在背后说他心冷,不像世子爷当年心热,有血性。祭祖的时候也有瘸了腿的老仆人,是留在祖陵守陵的,看见他长大的模样,肖似他父亲,抱着他的腿哭,他也无动于衷。
霍家的老仆人渐渐死,渐渐少,这府里也越来越像个长公主府了。
最后他离京也不是什么大事。是秋狩,他十七岁,带一小队随从,在树林中追逐一只白老虎,猎到的时候,整个营地都沸腾了。官家都亲自来看,赏他鹰角弓,错金翎,长公主也很开心,赐了酒给他,他连饮三杯,嬷嬷说国公爷有些醉了,长公主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问他要不要回去睡一会儿,像儿时一样,是纯粹的开心,开心到忘了自己是谁。
回去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树林里似乎有东西,一错眼,看见一个青年站在树下看着他,裴照不认得他的脸,但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他父亲。裴照踉跄着朝他走,他却往后退,他身后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他们都在大笑。
笑他到底上了赵家人的当。
秋狩之后,边疆战事起。他放下了鹰角弓,交还了错金翎,离京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带,只骑上他父亲的那匹老马青狮子,就出了京。
他不再是长公主殿下的儿子,他是霍家的霍英祯。死在战场上也好,正是霍家人该有的命运。
后来就是北疆,是大战,是血肉的战场。五千人死在鸣沙河,他恨自己是霍英祯,恨他天生知道要守住龙头闸,恨自己知道用五千人的性命,守住他大周的江山永固,恨他甚至都不能为他们请功。
崔景煜也许猜到了,也可能没有猜到,但他记他的恩,那五千人里剩下的人随崔景煜部一起接受封赏和追恤,除了他裴照。他早已决定,要做隐姓埋名的裴照,什么都没有的裴照。就让这些故事随着他一起沉寂吧,那些化不开的恩怨和血仇,霍家的人,赵家的人,他们都静静躺在他的血脉里,最终也会随着他一起死去。
直到他遇见一个女孩子,那样凶悍,那样势利,却又那样生机勃勃,她想要的东西,踮着脚也要去够。她像是天生拥有一股点石成金的力量,能将所有遗憾的故事都化作灼人的火焰,她因为二丫的故事跟他争辩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世上原来有另外一番道理。他守在她身边,看着她那样用力地生活,凶狠地撕咬,不管不顾,要为自己家人撑起一片天来。
他最终为她做回霍英祯,只为将她留在身边。
这漫长的故事终于也说完,他垂着眼睛的样子像只金笼里的鸟,纤细又贵气,凌波顿时心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裴照反而笑了,躺在她腿上,偏着头看她的表情。
“凌波上当了。”他又开让人伤心的玩笑:“我说这故事,就是要让你心疼我的。”
“才没有。”凌波本能地反驳。
他躺着的样子像是天下最漂亮的神像,但又沉甸甸的。凌波忍不住伸手去摸他的脸,以为他会就此开个玩笑,他却把头一偏,靠在了她的手心里。
手下的皮肤微凉而柔软,他看着她的眼神,这样温柔而专注,这是属于她的裴照,像她捕获的一条珍贵的银龙,她常常有那样的冲动,要将他藏起来,又想要昭告天下,在他身上刻下属于她的印记。
凌波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笃定,他是不是霍英祯都没关系,她只要他是她的裴照。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不让他有机会看见自己告白时的神色。他的睫毛长,所以划过她掌心的时候,像心脏都被羽毛挠了一下。遇见他之后,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心变得很软,像春日的河冰,一层层消融,最终化为一江春水,控制不住地向他流去。
但她还是认真告诉他:“没关系,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们会有自己的家,不是霍家,也不是赵家,是叶凌波的家,我们叶家的女孩子很厉害的,我走到哪里,我的家就会带到哪里,废墟上我都能建起一个家来。就让我叶凌波来给你一个家。好不好?”
“好。”
裴照把头靠在她怀里,高大修长的身形,她常觉得他像一匹漂亮的马,但他亲吻她的样子,却虔诚得像个孩子。
就让他成为她新的家人吧,她是叶凌波,她保护所有家人,有权势固然好,是霍英祯固然好,能一起成为京中权力的顶峰固然好。但如果什么都没有,他也仍然是她的裴照,她仍然只要待在他身边就这样安心,她仍然愿意将所有的人生都虚掷在他身上,陪着他去看许多场桃花,饮许多场酒,度过无数个春天和冬天,长长久久,岁岁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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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是月圆的日子,也是棣棠宴的正日子。京中的叶家闹出一件大乌龙,好在长公主殿下坐镇,又有闹出乌龙的戴大人亲自出面解释。
原来要和叶家二小姐定亲的不是戴大人,他只是代长公主殿下向叶家求亲,求娶叶二小姐的,其实是长公主殿下的独子,京中唯一年轻的国公爷,霍英祯。
而花信宴上今年的魁首,也终于在这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时机尘埃落定。是那个从未有人注意到的叶家二小姐,相貌平平的叶凌波。
举京震惊。
第116章 故意
若论在困境中坚持的勇气,和最终带着家人杀出一片天来的能力,清澜和凌波都是佼佼者,沈碧微和韩月绮,甚至镇北军女眷们,到了那个处境,也是能爆发出女性的韧性的。
但要是说到在顺境时春风得意,衣锦昼行,并且借着这股春风狠狠收拾残敌,立威于同辈的功夫,那她们只怕捆起来都不是凌波的对手。
用沈碧微骂她的话说:“得亏你没长个尾巴,不然真要翘到天上去了。”
连韩月绮也笑着道:“咱们凌波别的都好,就是太记仇了点,横竖卢文茵也倒了,何必赶尽杀绝呢。”
凌波只对镜描眉,淡淡道:“我姐姐常说,怙恶不悛,嫉恶如仇,这些恶人,难道因为我们放过她,就会变好了?再者说了,你放过她,她也不会记你的好,也许觉得你笨呢,等到你落魄了,一样踩上来,不如现在教她们点道理是正事。”
所以她可不留情。卢文茵倒台后,她那帮跟班群龙无首,杨巧珍,孙敏文,本就有点夹着尾巴做人的意思,偏偏遇上一个最喜欢有仇报仇的叶凌波。二月十五定亲,二月十六日,长公主殿下为了庆祝裴照回京,在府中大摆宴席,当然托词是说为了给先英国公夫人办冥寿,其实是为了让裴照在京中亮相的意思。毕竟十五是在叶家,还有个订婚宴,虽然戴玉权知情识趣,配合默契,但京中世家也不是傻子,多少是有点流言在的。
所以长公主殿下索性大办一场,连宴三天,不止惊动京中世家,连许多素日不出门交际的宗室和老臣都出来了,全是些传说中的名字。
作为中宫皇后娘家的高家也第一次出现在了京中宴席上,高家老夫人亲至,她是皇后的叔母,平郡王妃的母亲,也是如今高家辈分最高的贵妇人,亲来赴宴,算是皇后的示好。长公主也还算买账,奉为上宾。
这样规矩森严的宴席,也没影响凌波的发挥。
她是小姐,还是订了亲的,按理说,是不应该到夫家的宴席来的,但一则目前只是提亲,还未下定,二则长公主殿下也有抬举她的意思,所以仍然下了帖子。礼节这方面,清澜是最清楚的,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早到,因为代表的不只是自家,也是长公主府的体面。
出发时在暖阁里换衣裳,她认真教凌波规矩,凌波漫不经心,那时候其实就已经在筹谋宴席上的事了。
叶家姐妹到的时候,宾客也已经到了大半了,小姐们还好,夫人们最明显,本来都在长公主面前凑趣,结果外面通报:“叶家小姐到。”立刻都围了上来,鱼群一般,将几姐妹团团围住,都上来与她们见礼。
清澜带着凌波,忙还礼不迭。夫人立刻就夸起来,有说“到底是言情书网的小姐,行个礼都比人耐看些”有说“清澜苦心,把几个妹妹都带出来了,一个比一个漂亮”。
她们夸清澜的多,却不敢贸然点评凌波,因为是未来的国公夫人,所以都拉着燕燕和阿措说话,都是一脸宠溺疼爱神色,多少年没说过话的夫人都冒出来了,个个都是故友,是世交,是“当初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是“你母亲在的时候,还来我家喝过茶呢”,人人都是笑脸,是比自家女儿还亲,又是欣慰,又是疼爱,热闹得不知怎么样才好。
凌波也不管这些,拜见过长公主殿下和高老夫人,高老夫人也有点倚老卖老的意思,中宫都让她来赴宴了,多少是有点想和长公主和解的意思,她却还有点摸不清情况,见到凌波相貌平平,先有三分轻视,当然表面还是一团慈爱,让嬷嬷拿了东西来赐给凌波,道:“这还是娘娘赏下来的东西,我看你这孩子实在亲近,就送给你戴吧。”
长公主殿下的儿媳,还是未来的英国公夫人,她来赐东西,多少有点自视甚高了。沈夫人和叶家关系多么近,如今给凌波东西,还是怕她不知宫中的规矩和忌讳,用错了纹样,送的头面和衣裳,全是一团好意,都只敢说:“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看着还过得去的话,就留着玩吧。”
长公主的脸色当然就有点冷,平郡王妃聪明,连忙上来劝道:“娘也是糊涂了,凌波哪会缺这个?”
凌波也只是淡淡的,道:“谢老太君美意了,杨花,拿着吧。”
她如今身份不同,丫鬟不够用,除了自己房里四个外,又把杨花调了回来,清澜怕她应对不来,又把身边的大丫鬟景禾给了她,春鸣能应对,景禾读书多,凌波以后要去的圈子里,都是常进宫赴宴的贵妇人,没点学问还真应对不来。
凌波见过长公主,自有老嬷嬷带她去暖阁歇息,她如今身份特殊,一般人不敢近她。自在内间休息,老嬷嬷贴身伺候。暖阁外间里都是几家身份高的小姐和少夫人,何清仪卢婉扬都在其列,她远远看见杨巧珍,也不说话,一个眼神,小柳儿自然就去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卢文茵派个丫鬟就搅得清澜她们不得安生的日子,如今调转过来了。
小柳儿显然也记得清楚,连腔调也和卢文茵当年一样:“我家小姐请几位少夫人过去说话。”
小姐召少夫人,也算是倒反天罡了。但凌波敢召,她们就必须得去,杨巧珍虽然面色不快,但孙敏文拉了拉她的衣袖,她也只得低声下气,跟着答“是”。
人召了过来,凌波懒洋洋端起茶盏在饮茶,一句话不说,她们也不得不站着等她喝完,真是如芒在背。
要论意外,没有比这个更意外了,就连卢文茵在时,她们严防死守的也是阿措,顶多再加上个燕燕。就算让她们猜叶清澜最后能够绝地反击,嫁个高门,也猜不到会是叶凌波杀出来。
竟然还是霍英祯,身份又高,血脉又贵气,花信宴上当之无愧的魁首,可能往前数十年也不过分,要是卢文茵还在,这时候也要气炸了。
叶凌波却不管这些,只道:“少夫人们知道我叫你们来干什么吗?”
要论立威,她实在是炉火纯青,毕竟管着一个大院子的人。杨巧珍连拳头都握紧了,也只能咬牙答道:“不知道。”
凌波笑了。
“论理呢,你们是夫人,我是小姐,没有我教你们的道理。”她不紧不慢地道:“但也别怪我说,几位少夫人们在花信宴上做的事有些太过分了。”
杨巧珍到底忍不住,顶道:“不知道我们哪里过分了。”
凌波将眉毛一挑,笑了。
“当初陈少夫人在的时候,各位跟着她在花信宴上,肆意欺凌弱小,寻衅滋事,我这可都是记着的,要我把那些受欺负的夫人小姐都叫来问问吗?”
杨巧珍她们也只能咬牙摇头。凌波的手段,她们是清楚的,卢文茵尚且吃了亏去,何况她们。如今这份手段还加上了滔天权势,实在是如黑云压城,想想都让人绝望。
“陈少夫人如今已经挨了教训,各位夫人也该收收心了。”凌波只微微笑:“论理,这话不该我来说。但长公主殿下说了,以后花信宴上,不得有肮脏事,所以我就把少夫人们叫来,说说清楚……”
她一番话说完,把这几个卢文茵的残党说得面红耳赤,低着头不答话了。旁边的嬷嬷显然是长公主派来看着她的,本来以为她是小人得志,细听下来,道理竟然全在她这边。况且这气度,这话术,实在不像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姐,许多管过几年家的少夫人也许还不及她呢,可见这未来的国公夫人自有她的才干在。
但杨巧珍也是嚣张惯了的人,如今虽然落难,到底难以膺服。小柳儿瞅见她脸上愤懑不满,立刻问道:“夫人们听进去了没有?”
孙敏文也是能屈能伸,含羞忍辱道:“听进去了。”
按理说,事情到这,也就告一段落了,但杨巧珍脸上仍然不平,凌波于是笑道:“我看薛少夫人还有话要说?”
孙敏文连忙拉了拉杨巧珍,是提醒她注意的意思,杨巧珍咬牙道:“没有。”
“没有就好。”凌波偏往她心上戳:“当年陈少夫人在的时候,薛少夫人没少给她当马前卒,嘲笑寡居的罗少夫人,席上不给她留位置,取笑钱小姐的衣裳,害她险些寻短见,这些事件件都有你的影子。过去的事我们就不追究了,以后可要改过自新,自己尊重些才好。”
别的都好,最后一句实在扎了杨巧珍的心,她忍无可忍,道:“陈少夫人在的时候再不好,也没听过订婚换了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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