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一出,众少夫人都倒吸一口冷气,孙敏文更是立刻就离她几尺远。杨巧珍自己也意识到失言,徒劳地想要辩解,道:“我我……”
但凌波脸上的神色,哪有半分难堪,甚至是带着笑的,十分满意地看着她。
杨巧珍立刻明白了过来:她是故意的!
在商场上都赶尽杀绝的叶凌波,怎么可能得了权势只把她们叫过来教训一番就开心了,她就是为了让自己失态,说出不可挽回的话来。
杨巧珍想要辩解,但也为时已晚。因为在她那句话出口的瞬间,叶凌波身后的老嬷嬷就把眉头一皱,眼中寒光一闪。
长公主派老嬷嬷看着她,她反而把这老嬷嬷当作了最锋利的武器,宫廷出来的嬷嬷,何等傲慢,深知贵人的声名,一丝冒犯不得,一定是从严处置。
不到中午开席,所有人都知道了这消息。
薛家少夫人杨巧珍,御前失仪,责令今年在家反省,不得参加花信宴。其余孙敏文等人,也各自闭门思过,家人也因此受牵连,不得参加春狩。
关于她们究竟做错什么事,众说纷纭,但知道都逃不过一个理由:这是叶凌波在杀鸡儆猴。
第117章 护短
凌波的性格,也活脱脱被阿措学到了精髓:在外面不管怎么凶悍,到了自家姐姐面前,总是一脸老实。清澜在前面被夫人缠了一上午,即使是她,也有些晕头转向了,所以也没注意到自家妹妹老实表情下藏的得意。
“你上午跑哪去了。”她还替凌波理理鬓发,认真教她:“虽然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粉饰太平的事,但还是要应对一下的,不然她们也心不安。”
她们两姐妹,活脱脱就是苏女官和秦女官的模样,如同道家的阴阳鱼,清澜温和忠厚,就失于锋利。凌波总习惯暗中作战,所以正面的最简单的敷衍交际都完不太成。
韩月绮和沈碧微在旁边,听得好笑。沈碧微尤其听得翻白眼:你妹妹在外面都要断人一家的生路了,你还在这劝她爱惜飞蛾长罩灯呢?
但她们也不敢戳破凌波干的好事,所以清澜浑然不觉凌波干了什么,怕她拘束,还劝道:“你放心,她们不敢乱说的,你只管去大方交际就好了。”
凌波只扮乖巧状:“好,我等会就去。”
清澜不知道,夫人们也多半不知道,但长公主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对于叶凌波这个人,她也是早有印象。当初二丫在魏夫人家门口那一状告的,实在让人记忆犹新,可惜自家儿子也藏得好,不然那时候追查下去,把他逮回家来,就少了后面多少事了。
可惜少走一步,棋差一着,如今她也只能和这个未来儿媳妇在暖阁对坐,句句斟酌,生怕过于严厉,刺伤了她。
凌波倒不担心,皇家人行事,她从沈碧微那里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最要体面。体面的关键,是只对自己人体面。天下人在他们那没有三六九等,只有自己人和外人。
是自己人,就是君,是外人,就是臣。君是能享受体面的,而臣子不能,真触怒上意,赐个全尸就是极大的恩情了。
而她是长公主的自己人。如同皇室的皇子公主,轻易训斥不得,因为怕伤了他们的贵气,以后如何驭下?所以裴照小时候身边也自有一堆仆从,犯了错只罚他们,罚到伴读身上,对他们已是极大的侮辱了。
所以她也安心进去行礼,口称殿下,然后看座奉茶,苏女官亲自端了茶来,奉到她手中,凌波想起一个月前还在这厅堂里战战兢兢不知能不能平安回去的自己,实在好笑。
长公主果然开口就对她极亲近,道:“听说凌波今日跟人起了口角?”
以前她连话也懒得跟自己说,都是女官代为说话。凌波知道她是把自己当自家儿女,于是笑道:“那倒没有,只是薛少夫人说了几句失礼的话,王嬷嬷已经代我处置她了。”
王嬷嬷站在长公主身后,都不着痕迹和宋嬷嬷对视一眼,仿佛在说:瞧瞧,我没说错吧,这位小主子可不是好相与的。
长公主实在好气又好笑,气是气她偏要耍这样手段,借刀杀人,借的还是嬷嬷的刀。好笑是好笑在她这招数要是寻常小姐用还真挺有意思,又省力又轻巧,自己一点不沾血。
但她哪是寻常小姐。
这是宫中妃嫔的手段,说句不好听的,是正宗的妾妇之道。她赵蔚华正经嫡长公主,英国公府也是凌烟阁上的名将,行事都是蔚然正道,连中宫皇后的招数在她面前都衬得小气了起来,偏偏遇上这样一个未来儿媳妇,实在让人好笑。
到底是自家儿子干的好事。
君夺臣妻的事都干出来了,还逼得人家戴玉权出来遮掩,这两个也真是前世孽缘,拆散不得。
所以长公主也只能耐心教她:“我也知道她们当初犯下不少事,但你如今是什么身份,何必和她们计较,就是想教训她们,叫个女官去训斥几句就是了,何必自己去和她们对嘴对舌,太抬举她们了……”
这真是把凌波当作自己女儿来教了。她也知道这个女孩子必定是自己未来的儿媳了,所以连以前自己在宫中学的规矩也教给她。
但凌波远比她想的要固执得多。
“多谢殿下提醒。”凌波其实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知道长公主是把自己当自家人,所以她也像对自家人一样直言道:“但殿下也知道,我如果让女官去,只能训斥几句,不是吗?”
长公主殿下叹一口气,见她面相薄薄,虽然相貌平平,自有一股倔强在,可见是拗不过来的。
“我并不曾听说她们当初欺凌过你,难道是为了你姐姐?”
“自然是为了我姐姐。”凌波离座,重向她行礼,认真回道:“凌波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殿下用心教我,我心中实在感激。但恕凌波实在做不到殿下说的那样古井无波。我为人处世的原则很简单,只分为别人和自己人,和殿下不同。”
“傻孩子,”长公主殿下连她这份执拗也觉得好笑:“谁不是把世上的人分为别人和自己人呢?本宫也一样啊。”
“但是如果对别人和自己人都是一样标准的话,那殿下的自己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凌波平静反问。
一句话问得长公主身后的宋嬷嬷都变了脸色。
王嬷嬷手段有限,只当这未来的少夫人只是喜欢机关算尽,不知道她的计谋,总是一环藏着一环。她们都以为她今天被殿下叫来问话,只会机灵应对。没想到她这样胆大,竟然还借这机会反问起殿下来。
都是跟着长公主从宫中到府中的老人,谁不懂她这一问的意思呢。
她是在问:裴照也是长公主的至亲,但如果长公主对他,和对皇宫里的那位是一样标准,甚至在这些年都在顺从宫里的意志,那裴照作为长公主的独子,长公主对他的爱,又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都说她心机深沉,却争的只是几个少夫人的处罚,实在小气,不似宫廷气度。其实她这一问,才得到了宫廷风度的精髓。
最重的话,用最浅的比喻说,不能提的秘辛,就用当下的事来说。因为知道宫中出来的人都听得懂言外之意,能明白一句话最深的意思,所以她只用一句话,还是看似在讲杨巧珍的事的话,就问得长公主今晚注定要难眠。
偏偏她的地位还这样稳固,动摇不得。因为她问完这句话没多久,甚至长公主还来不及回答时,内侍已经匆匆进来传话。
“外面请叶二小姐赏脸。”内侍这样道。
“什么事?”宋嬷嬷替长公主皱眉问道。
内侍还不懂里面发生了什么,凑趣笑道:“国公爷说,当初马球宴没有抛花上楼,今日打马球,请叶二小姐赏脸去看呢。”
就有这样护短,知道她被自己母亲叫去,说没两句话,就进来找了。什么抛花上楼看马球,这话就是说给长公主听的。让她知道叶凌波是他认定的人,一点动不得。
可怜天下父母心。
长公主也只能道:“去吧。”
“谢殿下。”凌波行礼告退:“凌波失言,谢殿下恕罪。”
第118章 成全
长公主殿下的宴席办到晚上,宫里的旨意就来了,是官家手谕,也没提自家外甥丢了四年又回来的事,只是说知道外甥定亲,官家也高兴得很,赐下一堆东西,都珍贵得很,尤其是赐的那匹汗血宝马,比马球宴的都好。外面男客自然是一片欢腾,说不尽的谄媚话,里面夫人也不遑多让。
凌波知道迟早有这一刻,但真来了,还是担心裴照的心情。
沈碧微这家伙,凌波要嫁戴玉权的时候她劝得起劲,如今凌波和裴照好了,她立刻又变成裴照天字第一号宿敌了,处处看不惯这两人。见凌波心神不宁,立刻哼道:“凳子长刺了?当初怎么骂我来着,现在自己心疼上男人了?”
她倒也没骂错,当初她不过说赵衍泽病得可怜,什么也没见过,捉个鸟给他看看,叶凌波那醋吃得,怪话说个没完,又是“嗯,确实可怜,人家世袭罔替的亲王,什么东西没有,太可怜了,就缺你这只鸟”又是“是呢,荣华富贵都是没用的东西,你见着他还要行礼呢,倒心疼上他了”。
结果现在句句应在自己身上,凌波倒也能屈能伸,道:“我又没说什么,不过下去看看罢了。”
其实真也不能怪她,裴照这家伙,装惨也是一等好手,官家赐了马来,照例是要立刻骑着走一走,然后再谢恩的。宣旨的太监也是好意,还劝道:“国公爷,这可是北戎进献的马王,跟着北戎公主来的,通天下没有比这好的马了,宫里多少人想要都没有呢,圣上待国公爷这份心,真是没的说。从来宝马赠英雄,国公爷快骑上试试,奴才也好回去复命呀。”
裴照只垂着眼睛,道:“老内相说得是,只是老马识途,我这匹青狮子骑惯了,又老了,难免多心,就不试了吧。”
一句话说得传旨的王常忠都后悔自己失言。
其实他这话倒有一多半是说给凌波听的,没办法,叶二小姐软硬不吃,就吃这个,只要他说起国公府旧事来,立刻心疼得不得了,实在好玩。裴照也知道那是因为她也经历过举目无亲的处境,所以格外有感触。
这让他觉得他们两个是唯一的自己人。
但他没想到凌波心疼得过了头,长公主教育她,她反过头来教育了长公主一波,想也知道,凌波这人,可不似清澜是地道的谏臣,能想到的最激烈的方法也不过以死相谏,攻击都朝着自己。当初平安坊的事就可见她的心性,她可不信什么命中注定,王侯将相在她看来,都可以搏一搏。
所以这句话不仅驳回了官家,触动了凌波,还误伤到了长公主。
长公主当晚没说什么,只是正常遣了人随王常忠进宫去谢恩。第二日一大早,进宫请安。
她也知道官家是知道了裴照这几年都在镇北军中的事。其实英国公经过先帝的一番清洗,早就没有威胁了,反而成了天家薄情的证据:凌烟阁上第一名的武将都这样过河拆桥,鸟尽弓藏,不得善终,杀得只剩一支血脉,还是混杂了皇家血脉的。可见赵家人心性凉薄。
所以裴照其实是没有什么危险的,相反的,官家还要时时彰显仁慈才好。
但凌波那一问问伤了她。
当初先帝下狠手清洗霍家,你做你的长公主。如今官家拉拢体恤赵家,你仍然顺其自然,那要你这个娘亲有什么意义呢?裴照是你的儿子,是你的自己人,又体现在哪里呢?
所以长公主这次是带着点气来的。官家自然不知道这个,还当她跟这过去的十几年一样,是来打太极来的。所以先笑着道:“听说英祯不太喜欢御赐的马,朕还预备春狩要靠他来替咱们家扬威呢。”
凌波其实学得还不够彻骨,宫中的人,说话太深,就算本来没什么深意,听的人都自会品出深意来,所以说的人也处处小心,说的都是不咸不淡的废话。但凡话里有点内容,就一定是明指,不是听话的人多心,误会了。
能进春狩的,都是体面人家,是君王的臣民,输赢都是他的人,他要朝谁扬威呢?自然是镇北军。也许还算上了之前狩猎和马球赛的事。这话听起来像在说裴照是官家的自己人,其实也可能是在说:你可不要又偏到镇北军去了呀?
毕竟这四年裴照都在镇北军中待着,要往好了说,是捐躯赴国难,保家卫国,不愧是凌烟阁上的后裔。但要往歪了说,那堂堂国公府世子,又是因为谋反被抄了家的,私自出京,改名换姓,在军中升到了少将军,手握兵权,那说法可就多了……
所以长公主听了这话,就冷冷道:“春狩的事倒不急,我为的是英祯的婚事来的。”
说到婚事,官家自然更笑了。道:“我也听说了,竟不知道叶仲卿的女儿这样出色,闹出这样的事来,到底是年轻人,朕的儿子就没这样胆气。听说英祯在军中还是立了功的,怎么让给了崔景煜呢,庆功宴也没见着他……”
一句话问得长公主气血上涌。为什么让功劳,不是因为天家的忌惮吗?否则霍安国的孙子,从军四年,何至于连个侯位也没封?伤倒是落了一身,宋嬷嬷去伺候过他换衣裳,回来都直掉眼泪。
他口口声声叶家的女孩子,其实那叶家的女孩子倒比她这个母亲还疼他得多。其实那天在叶家,她也起过拆姻缘的心思,叫了他进来,看着这英挺俊美的儿子,也替他惋惜,听靖容说,跑马宴他大出风头,引得满楼小姐扔下花去。霍家的儿郎,赵家的血脉,生出这样惊才绝艳一个青年,怎么能轻许了从三品的叶家女。品性不说,相貌也平平,怎么能配得起他这一生。
所以她也问他,带着点母亲的愠怒,道:“要是叶清澜,倒还相衬点,这叶凌波到底哪里好,值得闹成这样。”
他只是微微笑,道:“凌波自然是样样都好。”
她不愿跟他起争执,只能道:“那也未必,花信宴有的是世家女,宗室还没看过呢。”
裴照却忽然说:“凌波给我做过黄金肚。”
“什么?”她不解。
“宫中用的鱼肚,民间称之为黄金肚。我从小不爱吃,嫌腻味。”他平静告诉她:“那天庆功宴,我没去,凌波知道了,就特地给我做了黄金肚,献宝一样请我吃。我嫌腻,她虽然骂我,其实也不生气,自己吃完了。那时候我在旁边看着她,只觉得心都软了。”
英武俊美的霍英祯,这京中最出色的青年郎,她唯一的儿子,娶天下最高贵的女子也娶得的儿子,就这样站在他面前,阳光照着他高大身形,恍惚间像足了他的父亲。
他说:“像这样的时刻,还有许多许多个,汇成一起,就是我的叶凌波。母亲是宫中出来的人,喜欢看身份,我知道。但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我喜欢她,她就是样样好。谁都无法替代。”
外面的戏正唱,丝竹声里南腔南调,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动人心肠。而她的儿子站在阳光中,说起他心爱的女子,眼神这样温柔,请她成全。
她只能成全。
而他的叶凌波果然没有辜负她,不过订婚而已,京中规矩三媒六聘,宫中更是九问九定,她连彩礼都还没收到,自己身份都不稳,就敢这样维护她的裴照,甚至问她来要一份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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