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熊的队伍出了事了。”
凌波的脸色顿时也变了,夫人们有的是和宗室有亲的,有的是丈夫儿子就在猎熊队伍中的,顿时都站了起来。但世家夫人毕竟是世家夫人,都是见过大风波的,所以也只是慌而不乱,齐齐离席,由丫鬟媳妇搀扶着,朝草场赶去。
凌波这时候还稳得住,知道一则草场远,二则夫人的绣鞋只能在锦茵上走,踏不得泥的,立刻吩咐道:“上抬辇来。”
宫人匆匆抬来抬辇,有家人在猎熊队伍中的宗室夫人们匆匆上辇,都异常沉默而有序,只是比平常匆忙的动作暴露了她们的内心。
凌波和苏女官作为主家,反而落在最后,她们到的时候,草场上的事态仍然未明,只看见乱纷纷一堆人,有留守营地的那些猎手,也有官家带来的侍卫,都围成一个散乱的圈,凌波还没靠近,腿先一软。
她闻见了血腥味。
但她比夫人们还见过世面,一步不停,反而提着裙飞奔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人群中,见人群其实还有有序的,围着的其实是几个身上带血的甲士,凌波一眼就认出这是早上跟着裴照他们猎熊的队伍出去的那几个羽林卫,宗室子弟毕竟金贵,出去是带着侍卫的。
也有宗室子弟,已经回来了,只是看起来惊魂甫定的样子,被自家母亲抓着查看,仍然是愣愣的,一句话说不出来。
凌波却不管这些,那些甲士还在解释道“我们在队尾压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直接一把抓住一个看起来比较清醒的王孙子弟,直接逼问道:“发生什么事了,英国公呢!”
那王孙也不过十八九岁,冻得脸红红的,盔帽都丢了,结结巴巴地道:“我们队伍遇到一只熊,好大一只,惊了马,大家一见都慌了,所有人都在跑,我不知道英国公……”
凌波心下一沉,但心中相信裴照的本领,战场上都杀过来的人,会怕熊么?
但沈碧微偏偏在这时候赶到,她也是骑着快马赶过来,看见凌波,翻身下马,扶住了她。
“我打听清楚了,是有两个蠢货。”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是个人都听得懂,官家说猎熊是开玩笑的,这个季节哪有熊,都在冬眠,不过是君无戏言,所以裴照才每天带着他们去应卯罢了,打打别的。但就有这样的笨蛋,一个是颖亲王的二儿子,一个是他的妻弟,两个人发现了一个熊洞,进去惊动了几只熊,那熊都饿疯了,见人就啃。又是在队尾,事发突然,他们没来得及结成阵型,估计被熊冲散了,现在许多人都没找到呢……”
她这一说还不如不说,旁边还在找人的夫人听到,顿时有几个都站不住了。凌波倒还顽强,立刻环顾四周道:“那崔景煜呢?”
“别指望了,他们今天追着一只老虎进了密林,和裴照他们在猎场两边,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侍卫去搜呢……”沈碧微说到一半,忽然眼神一凝,道:“来了。”
她将头转向一个方向,凌波也顾不得了,立刻跑过去,但许多人也朝那边跑。只见血腥味弥漫,草场边缘的林地里忽然出现一支队伍,没有骑马,都是牵着马走,外围是披甲的卫士,还有手持弓箭的王孙,虽然狼狈,身上却还整齐,没有少胳膊少腿。
众人都冲过去认人,叫名字的,哭着喊人的,乱成一团。凌波也在人群中找,只是不见裴照。
她吓得腿发软,偏偏人群如流水一般,她逆流而行,拨开不少人,人人都身上沾满泥土树叶,也有有伤的,还有一个满脸是血的王孙,躺在树枝捆成的简易担架上,看不清是谁,有个夫人一眼认出来鞋子和玉佩,扑上去哭着叫“颜儿!”连御医来了都不肯撒手,那声音哭得人心惶惶,凌波只咬紧牙关往前走。
“英国公呢!”苏女官也连忙问道,只没人回答。
凌波正惶恐之际,人群的队尾终于从林中出来,是极精简的几骑,竟然是骑马的,正是裴照带着元修和几个披甲侍卫。
他竟然断后!但凌波也知道他一定会断后。
魏夫人带着女眷上山的故事里就说过,世人都以为走前面危险,其实断后的人最危险,因为前面的人遇袭,跟在身后的人会帮忙,只有断后的人身后无人,是最孤立无援,所以她们都用守宫阵,断后的人是一支独立小队,互相照看,轮流押尾,随时清点人数。
“裴照!”
他也看见了她,立刻翻身下马,朝她跑过来。人群纷纷扰扰,他是分开水流的剑。凌波朝他跑过去,被他一把抱住,他锦袍下连甲也不穿,满身的血腥味,真让人心惊。凌波腿软得站不住,被他一把捞了起来。看见他腰侧悬着的箭壶,出去时满满一壶箭,已经只剩三支了。
元修正骑在马上,跟每个人宣扬裴照的战绩,道:“今日多亏英国公爷在,大家才能回来。偏有这样的蠢货,把个熊洞惊动了,跑出来四只,两大两小,大的跟座塔似的,小的也像头牛,站起来比连人带马都高,当时马就全惊了,满林子乱成一团,还好国公爷带着我们修整了阵型,护住了不会武的,国公爷两箭就射死一只大的。又带着我们追过去,把被叼走的颖亲王二儿子从熊口里夺回来了,他的肩膀都差点被啃掉了,还有龙侍卫也受伤了,他头盔掉了,被那熊瞎子抬掌一呼,半张脸都没了……”
凌波紧紧拥着他,仍然觉得自己控制不住地在发抖。这家伙连甲也不穿,锦袍下是温热的身体,如同火炉般,凌波恨不得把他打一顿,不由得做了件一直想做的事,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饶命。”裴照立刻吃痛地叫起来,笑着看她:“好了,打熊都没受伤,被我家凌波咬伤了。”
凌波的回答是狠狠掐他一下,骂道:“让你不怕死,他们犯傻是他们,你去追什么。”
“熊瞎子咬人都是生吃,不救回来,怪可怜的。”裴照专注地看着她笑:“好在就重伤了两个,其余人都找到了。”
凌波知道他在说什么。
鸣沙河的那五千人,他一直记得。所以听到有熊伤人自己才那么慌,自己不担心他的功夫,但最怕他去救人。
世上百种情绪,只有愧疚最刺人心肠。
第124章 怯战
因为这缘故,晚上的夜宴,裴照就成了主角。官家其实也后怕,他这人总有点阴恻恻的,拿捏裴照的时候是一定忍不住的,真闹出事来,又一副意料之外的样子。也确实是怕:要是出了点差错,那只怕这辈子别想再见到长公主搭理他了。
所以官家晚宴前倨后恭,对比何等鲜明,怕裴照不要,等他来了才赐的锦袍强弓,又让坐在首席,说是:“今晚英祯才是大功臣,真有当年英国公的风范。”偏偏还有个元修,四处宣扬他的事迹,如何止住惊马,如何聚拢阵型,如何从熊嘴里抢回闯祸的颖亲王世子,又如何带着大家,把流散在密林各处的王孙全部找回来,一个不少,不然落单的王孙只怕现在还回不来呢。
连他的马,元修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说:“怪不得都说千里马举世难求,连马骨都比别的活马值钱,别看国公爷的马老了,其实真是好马,那熊瞎子站起来一丈高,满林的马都惊了,什么汗血宝马都不管用了。像老七的马,还说是马王呢,照样吓得摔了,把他压在下面,我们几个人才把他拉出来呢。但国公爷的青狮子就稳住了,虽然也炸了毛,但死死盯着熊的方向,不惊不慌,不然咱们的马如何能聚起来。可惜是匹老马了,不然真该给它好好配两次……”
伺候的嬷嬷都听得笑起来,劝道:“小世子,这儿可有女客呢……”
不是进了这个宴席,凌波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元修其实就是当年在玉门关殉城的钟文侯遗腹子,一直放在宫中教养,给赵衍泽当了伴读。
他们只顾着庆贺裴照,只有长公主殿下是真的担忧,元修本来也有些夸大,那只熊也从接近丈高奔着丈二三去了,凌波坐在长公主身侧,见长公主双手在腿上交握得极紧,知道她是后怕,不由得伸手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长公主神色一动,有些惊讶,凌波知道自己失了礼,刚想收回手,长公主却反握了回来,安慰地拍了拍她。
裴照也正好在这时候换了衣裳回来,他鲜少穿朱红色,所以格外耀眼,金红蟒袍华丽繁复,更衬得他鬓黑如墨,面容如雪一般。
“刚好崔侯爷也在,”凌波忽然开口道:“别说熊的事了,我倒一直好奇鸣沙河,不如崔侯爷讲讲鸣沙河的事吧!”
夜宴的灯火下,裴照在暮色里看向她,无奈地朝她笑。
她知道裴照不争,因为不屑,知道争来争去也不过是那样,还有什么臣子争得过英国公府呢?功比韩信,尚了皇后嫡出的公主,民间的传说里,都说太・祖凌烟阁大封群臣,封了英国公是一字并肩王。
但这样一人之下,说抄也就抄了。
这甚至怪不得官家,谁也没赢,连官家也没有赢。那天在猎场,裴照其实早就发现了,他眼前站着的不过是个疲倦而浮肿的中年人,被疑心和阴暗折磨成这个样子,权力场上,人人都是输家。
但凌波偏偏要争。
她不仅自己争,她还要替他争。
她要官家亲口听崔景煜讲述当初的事,冰封的鸣沙河,集齐了三河之水的龙头闸,裴照如何看破北戎的阴谋,如何将自己的五千士兵送在那里,好为崔景煜争取半天的时间。
跳下去在冰棱和河水中战斗的士兵,拿身体去堵闸口的士兵,被两块破碎的巨冰挤在中间,从嘴里大口吐血的士兵。刺骨的寒冷,血染红的江面,死去的士兵被巨冰和石块压在河滩上面,胡子和眉毛上都是冰,神色却异常安详,让官家听听这段故事。
也让官家知道,他赵家的江山是谁守住的。又是谁,爱兵如子却送掉自己全部的士兵,立下参天功劳,却因为他的忌惮和凉薄,甚至不能请功封侯,白身回京。以至于他带的王孙都不服他,才会引起这场熊祸。
她甚至不在乎争不争得回来,只是为长公主殿下打个样子。这对母子彼此错过太多年,她虽知道天家亲情淡薄,但有母亲,总是比没有母亲好。
但相比好解决的这两人,其实还有两个人,是真正的别扭到让人一点办法没有。凌波也是越挫越勇,宴席到一半,凌波瞅准崔景煜离席的机会,准备跟过去,谁知道绕过帐篷后面,直接被裴照堵在那里。
“叶小姐又揭我疮疤。”他今日饮了酒,装可怜尤其到位,桃花眼中带着水光,身形却是又高又大,把凌波拦在这里,笑着低头问:“叶小姐要怎么赔我?”
他身上熏香是宫中的销冬香,更添华贵。其实凌波也觉得心跳如鹿撞,偏偏要故作老成,凶道:“我看你是想挨打了。”
裴照只是笑眯眯,也是知道凌波不会打他。今日这一场惊吓,后怕还来不及呢。所以他只管伸手抱住了凌波,把头埋在她肩膀上,懒洋洋地说话。
“这蟒袍一点也不好看。”他总是嫌弃宫中东西,然后才用带着醉意的声音问她:“凌波什么时候穿红给我看?”
除了新娘子,还有什么好穿红呢?
凌波也只觉得心中酸软,其实经过今天那一场,她也后怕到现在。其实还有什么重要呢,除了此刻互相依偎的这个人,荣华富贵今生定,她也早已想要做他的新娘子。
但她毕竟是叶凌波。
“少胡说。”她指挥他:“去把崔景煜给我叫过来,今日海棠宴晚宴,女孩子都在花溪放灯,月下赏花,让他过来,我有话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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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崔景煜也没想到凌波会这样直接。他原本以为她又在琢磨什么把他和清澜凑合到一起的主意,结果到了一看,她在花溪上一处水榭等他,侍女擎着灯,她正教燕燕和阿措如何叠花灯,见他来了,就把她们都支开了。
“国公府夫人又有什么故事要我讲?”他冷冷问道。
不怪他生气,叶家姐妹,一个两个,用起他毫不留手,一个让他带着戴玉权骑了一天马,魏禹山倒是因为戴玉权送了他一个好用的扳指,认真带了他一天,只打到两只松鸡。一个在席上就让他讲起故事来,都是有恃无恐,知道他不会拒绝。
但凌波这次回得平静,这处亭子三面环水,又有丫鬟把守,外人不进,内言不出,所以她索性直接开口,道:“我不是我娘亲生的。”
“什么?”崔景煜也愣了。
“我不是我娘亲生的,是她捡来的,只有我爹娘和一些老仆人知道,所以我娘去世之后,这就成了我的把柄。”她平静告诉崔景煜:“叶大人随时可以将我扫地出门,我什么都不是。但我娘在去世前把这秘密告诉了清澜,连同潘姨娘的卖身契一起。所以如果叶大人扫我出门,清澜就可以反制他们。但清澜因此不能出嫁,因为没有出嫁女回家主持正义的道理。”
崔景煜的神色一瞬间幽深起来,凌波知道他听懂了。
“所以清澜准备和你订亲,等几年后,我出嫁了,她再嫁,但没想到战争爆发,你可能死在战场上,她成了遗孀,要是被逼守节,也不再是叶家的在室女。所以她才跟你退婚。不见你,是怕自己反悔。她连自己也不信,是一心要为我牺牲。”
她平静讲完这四年错过的根源,看着崔景煜道:“怎么,你不信?”
“没有。”
“清澜不愿意和你解释,因为她也有她的骄傲,你认定她是临战脱逃,在你心中她是这样的人,士为知己者死,她觉得你也许从来没真正认识她,以至于没想过她也许有别的苦衷。”她讲出清澜的症结:“何况你回来时已经封侯,位高权重,她更不想做马前泼水攀高踩低的罪人,上赶着跟你解释,更像借口,而且还会暴露我的身份。所以她咬紧了牙关,一句话也不肯说。任凭你如何冷淡她,她都觉得是她应得的。”
崔景煜神色震动。
“我没有觉得她是罪人,我只是……”
只是什么呢,只是那一剑伤得他太深了,以至于他一直停留在那天,封侯拜相于他不过寻常事,四年战争也不过行尸走肉。有时候他都似乎忘了,他曾有过那样意气风发的时候,认定一个人,决心要娶她回家,搬山填海都觉得心甘情愿。
凌波看着他脸上神色,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猜对了。
她其实早就猜对了。
只是这世上的事,对了也未必能赢,赢了,也未必能在一起。
“其实她不想告诉你,我也是不准备告诉你的。清澜要坚守的东西,虽然我觉得没意义,但她要守,我就陪她……”她看着亭外的水面,花灯漂浮,如同一朵朵莲花开在水面,花名签多准,冥冥中看破清澜的命运,是最好的花,可惜并不开在春天,总是欠缺一点运气。
“但今天裴照的队伍遇险,我在人群里找他,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找到他,到他身边去,不管他有没有受伤,不管他还好不好,只要是他就好。”她问崔景煜:“景煜哥哥,你看,人在命运面前多么渺小,一场意外,随时就可以夺去所有的一切。我知道劝人珍惜好春光是极俗的话,但茫茫人海,能遇到自己喜欢的人,能有机会和他一起度过一辈子,多难得。还有什么比这个还重要呢?有个问题,我其实在桃花宴的时候就想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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