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真问崔景煜:“为什么一个人会那样爱一个人,她有危险的时候,甚至愿意拿自己的命换她的命。但两个人都好好的时候,却不能和她在一起?”
崔景煜回答了她。
夜色笼罩在他身上,水面有微光,只照出他的轮廓。但他仍然是她十五岁就认识的那个崔景煜,是挺拔英俊的哥哥,和她的姐姐是天生一对。十五岁暗淡无光的叶凌波悄悄看着这一切,以为这就是世上最好的故事。
但他说:“我想,他一定很爱她,但也同时很伤心。”
他没有勇气和她在一起了。百战百胜的崔景煜,唯一一次怯战,是在叶清澜面前。她上次伤得他太重了,他至今无法缓过来。他甚至连讲他们之间的故事,用的都是别人的名义。
他不愿意承认他是故事中的人,那个徒劳无望地追逐着自己喜欢的女子的青年,那个被抛下的可怜虫,那个带着功劳回京的将军,或者韩月绮故事中的那个王子,带着满心怒火回来复仇,却惊觉自己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
好在他不再是二十岁了。
他打过世上最难的仗,取得满朝最难的荣耀,二十四岁的侯爷,尸山血海里杀出来,他早已明白,该如何寻求一场胜利。
第125章 桐花
崔景煜在花溪的下游找到了叶清澜。
她正带着两个侍女,在花溪流出去的闸口清扫落叶,省得花灯聚集在这里,烧了起来,危及岸上的树丛。
她总是最可靠的姐姐,随时能想到最隐秘的危险,在两个妹妹的身后默默收拾残局。
落花铺满水面,闸口的平湖如同一片锦缎,她站在水边,用一只长长的笊篱打捞已经烧起来的花灯,将它们小心地放在岸边的石头上燃尽,火光映在她的裙角上,她整个人就像一幅仕女图。
“为什么不把花灯在水中按灭呢?”有声音问。
“花灯沉水,心愿就到不了神前,燃尽反而更好。”清澜头也不回地回答,反应过来后,手腕已经被抓住了。
崔景煜如同捕获一只珍贵的鹿,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按在身后的花树上,这原本是棵高大的桃树,被紫藤花缠绕,已经半枯了,但紫藤却在这棵树上茂盛生长,将树冠全部覆盖,开满了堆锦一般的紫色花穗,层层叠叠地垂下来,香气袭人。因为这一场捕获,树枝摇晃,花瓣如同雨一般落下来,落了他们一身。
崔景煜在花雨中看着她,眼神如同一头负伤的狼。
“我知道你当初退婚的理由了。”他这样告诉她,眼神几乎是凶狠的:“你骗了我,你跟韩月绮说是因为你不想嫁了,你骗了我四年!”
你害了我们四年,清澜几乎可以听见他这样说:你平白无故,糟蹋我们四年时光。你害得我们近在咫尺却一次次错过,你亲手造就一条冰河,将我们都困在河里,日夜煎熬。
但清澜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不想嫁了。”
崔景煜那一瞬间的神色几乎像要让她把这句话咽回去。
“为什么?”他立刻又冷笑:“因为我妨碍你为你妹妹牺牲一生了?”
四年前的崔景煜是不会这样说话的,他要什么,只管轰轰烈烈去追,填平山海也要得到,他未见识到命运的残酷,和心上人却往他心上捅刀子的痛苦。
多无耻,自己将他变成这样子,却又追思起四年前的他来。
但清澜仍然要说。
“你其实也猜到我是为妹妹不嫁的,只是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不是吗?”她平静说出来:“还是你真的以为,我是怕你战死才退的婚?是临阵变节的鼠辈?”
要是前者,这回京以来的种种,不过是一场赎罪的折磨。要是后者,说明他们从没真正认识过彼此。
但她是叶清澜,她说出这番话来,并不为指责谁,而只是为了阐述她的道理。
“所以这就是你不解释的原因?”崔景煜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冷笑道:“要么我是知道隐情,但不想和你在一起了。要么我就是以小人,误判了你的高风亮节,那我们更不该在一起。所以你就直接给我们的关系定了罪?”
深沉的夜色下,他轮廓英俊而锋利,像无法动摇的山峰。这是她亲手铸就的苦酒,自然也是她亲自来饮。
清澜也苦笑起来。
她靠在花树上,像被钉住的蝴蝶,鬓发上落下一缕发丝,上面沾着紫藤花。她连狼狈也狼狈得这么漂亮,像一首诗。
“我只是觉得没什么意义了,景煜。”她垂着眼睛,有种接受命运的平静:“从前种种,是我对不住你。但如果你还在乎我们,如果你对曾经的我们还有眷恋,不如体面分开。这一整个春天的折磨,该结束了。我想我们都回不去了,不如算了吧。”
崔景煜的眼神一瞬间就烧了起来。
“凭什么算了。”他仍然按她在树上,逼问她:“开始的时候是你要开始,结束也是你宣布结束,那这四年究竟算什么?”
叶清澜也终于说出那句话。
“算是我们年少无知的错误。”她说。
算我情难自制,所以明知自己身上背负着巨大的责任,没有随意爱人的权利,却仍然控制不住地被你吸引,在你的追逐中一日日沉沦,如同飞蛾扑火般扑向一场必须的命运。算我年少无知,以为可以挑战命运,在桐花盛开的季节里,悄悄许下一个承诺,如同藏住一个巨大的秘密,这秘密越长越大,终于将你我都拖垮。
崔景煜果然被激怒,但他被激怒也仍然不会选择伤害她,而是一拳打在树上,这紫藤花纷纷落下,恰好映衬这场告别。
他像一只困兽,被困在四年前的春天里,即使今天的两人已经面目全非,仍然舍不得放手。
“是我对不起你。”清澜于是道歉。
“我不要对不起。”崔景煜仍然逼视她。这是她爱过的青年,如今也仍然爱着他。
但她也只能做到这样而已。
她是叶清澜,向来最擅长委屈自己人。
“那你要什么呢,景煜。”她这样问他:“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了,总是记挂着自己的妹妹,总是不把你放在第一位,我已经牺牲你一次,就可以牺牲你第二次。我这样的人,本来就是不配喜欢人的。从四年前遇到你的那一天,我其实就知道了。”
但她仍然苟且偷欢,以为可以躲过命运的惩罚,以为这世上有两全法,像个贪心的小孩,以为可以瞒得过大人的眼睛,偷偷摸下一块不属于她的糖来。
于是最终她被逼到悬崖边,毫不犹豫扔下他,甚至不愿意给他一个解释。她是这样懦弱而自私的人,从来不配也不值得一场全力以赴的爱。
“我不管这些。”他仍然执着向她求她给不起的东西,甚至握住她的脸:“我也不要这些。”
清澜闻见他身上的酒味,是凌波说过的,官家虽然年纪不小了,有时候却很促狭,明明是春狩的夜宴,偏用烈酒,还是浸了合欢花的,甜丝丝的,根本喝不出来,不知不觉就喝醉了。魏禹山只喝了几杯,第二天头疼得差点起不来。
“你喝醉了,景煜。”她甚至劝起他来:“我让人送你回去吧。”
他不为所动,只是执着地看她眼睛,反问她:“走哪条路能回去桐花渡。”
她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他松开了手。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哭。那眼泪落在他手背上,灼烧的感觉,像个经年的旧伤口。
他总是对她毫无办法,明明理亏的是她,哭的也是她,但她只要一落下眼泪来,他就变回那个二十岁的青年,手足无措地站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只要她不哭了,他做什么都可以。
而她也知道这点。
就像那天在桃花宴,只要待在他身边,她就觉得无比安全。因为她也知道,只要他在,他就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因为他是崔景煜,因为他无可救药地爱着自己。她从来没有一刻,怀疑过这点。
她只是,不能和他在一起了。
“没有路可以回去桐花渡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景煜,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她不要她曾经奢望的那个结局了,她只要做叶凌波和燕燕的姐姐,也许还带上一个阿措。她放过他,让他去奔赴一场更幸运的未来,那个未来里不必有她,他会遇上另一个人,满心满眼只有他,不会再有突如其来的伤害,不会再有正中软肋的那一刀,也不会再有痛苦,不会有眼泪……
她并未放过自己,她也无法放过自己。
她只是知道他经不住自己的哀求。
果然他就放手,茫然地站在林中。春鸣这才敢过来,她将手交给春鸣,带着她匆匆逃离,像逃离命运一般。
春鸣忍不住回头看,满地的落花中,崔景煜仍站在那个,像个打了败仗的将军。
他打过世上最难的仗,却始终打不赢这一场。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去赢,因为叶清澜就站在他对面。他所有的手段都失去效果,变成一只徒劳的困兽,只能等着那个必然的结局降临。
第126章 铁笼
春狩第三天,崔景煜猎得猛虎,镇北军的将领人人欢腾,魏禹山却有些后怕。
他意识到,崔景煜身上似乎起了点微妙的变化,那只老虎他们其实跟了两天,跟着来的章海说,那是北山的虎王,狡猾得很,浑身是伤,但从来没有被捉住过,陷阱,夹子,甚至下毒对它来说都是无用的,弓弩更是没用,它从上风口就能闻到,谁也无法追到它的行踪。
但这次猎虎的人是崔景煜。
他带着镇北军最精锐的几个人,埋伏在老虎必经的路上,杀了一只羊,血腥味弥漫森林,章海几次劝说这样没用,活羊做饵,这只老虎都不吃,何况这种摆明了是诱饵的。
但那只老虎还是来了。它从下风口接近埋伏他的几个人,试图袭击其中的两个,罗勇被扑倒在地,好在穿戴了盔甲,就是这样,肩上的甲仍然被咬穿,留下一个血洞。另一位副将就没这么幸运了,直接被撞到了山涧里,如果不是穿的是藤甲而不是铁甲,早就淹死在乱流中了。
这只虎王这样聪明,他们狩猎它,它也狩猎他们,这只羊不是诱饵,更像崔景煜给它发的一个信号,邀它来决一死战。
在它试图扑杀剩下的人的时候,崔景煜从两百步外现身,连珠三箭,射中它的身体,浸透麻药的箭矢过了半刻钟才发挥作用,在这段时间里众人实在是刀口舔血。
但镇北军谁不是刀口舔血过来的,大家猎得猛虎,兴致勃勃,道:“没想到狩猎这么好玩,赶上打仗了,怪不得京中王孙喜欢玩这个,确实,在京中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拿这个过过瘾了。”
虎王上了锁链被关进了铁笼,抬回来的时候,整个营地都沸腾了。官家更是龙颜大悦,重赏众人,又笑着问崔景煜要什么赏赐。
彼时已是狩猎第三天,官家的瘾头也过得差不多了,他做太子时就不擅长骑射,又养尊处优几十年,怎么承受得了骑马的辛苦。所以从第三天开始,就已经大部分时间只在营帐饮酒设宴,听陈大人和内侍围着他拍马屁了。
看见崔景煜这样的英武,他自然高兴。崔景煜还年轻,他没那么忌惮,而且看自家姐姐现在护短的样子,也许以后还要指望他去对抗霍英祯呢,所以有心拉拢,一边举着酒杯,一边还不忘补一句:“不急,崔爱卿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问我要不迟。横竖你的封地都没定呢,到时候一起赏给你就是。”
一番荣耀下来,营地又大肆饮宴一天。真正让魏禹山警惕的,不是这件事,而是晚上的时候,崔景煜自己站在那铁笼旁边看着那虎王。
麻药的劲已经过去不少,虎王正幽幽醒转,疑惑地看着周围,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这辈子已经无缘山林,只能在御苑中供人取乐观赏。
“其实也怪可惜的。”魏禹山忍不住道:“以后就再也没有自由可言了。”
但他没想到崔景煜的回答。
“在山林中也难以善终,在御苑至少活得长点。”他平静道:“这世上本就没有两全法,不是吗?”
魏禹山心中的弦顿时绷紧了,立刻猜想到叶凌波身上,肯定是这人又想了什么鬼点子,以前崔哥可不是这个心性。
因为这缘故,第四天的海棠宴,魏禹山上来就有点警惕,时刻提防着叶凌波会出什么幺蛾子。没想到叶凌波竟然一下子消停下来了,竟然认真办起了宴席,而且比以前也上得了高台盘多了,还当众发起言来。
她如今是未来的英国公夫人,自然人人膺服,都停了动作听她说。她于是道:“诸位夫人小姐都是贵客,我是晚辈,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但前些天在韩姐姐家的桃花宴上,大家提起来,说以前花信宴上,大家都爱玩抽花名签,热闹又有趣,这几年不知道为什么都蠲了。所以今日苏姐姐准备了花名签给大家玩,大家不如一边赏花,一边掷花名签,溪边已经陈设好了酒席,请大家落座。”
清澜只笑微微看着她,等她说完,鼓励地摸摸她的背。笑着道:“凌波说得很好。”
然后清澜再笑着替她补充道:“都说男子的曲水流觞宴好,其实我们女子也有自己的玩法,又雅又有趣。多谢苏女官费心了。”
其实众人从凌波提出花名签时眼睛就亮了,有趣新奇自不必说,谁不想抽一支能占卜自己命运的签呢,还是带着一种花名字的,多么优雅有趣,又正扣了花信宴的题目,就算不信这些的,也觉得玩玩无妨,反正有趣。但清澜一说,更把这游戏上升到了一个高度,就不是纯玩了,也是雅事。
所以连最古板的夫人也没说什么,小姐们更是个个踊跃,立刻就结对成群,分散在各席上玩起来。还齐声称赞苏女官:“苏尚宫这法子好,这一宴可太好玩了。”
苏女官只是微微笑,其实她也感慨凌波确实好命,有个这么好的姐姐,处处为她筹谋描补,连带着她有时候也不禁把凌波当成自家的妹妹,原谅了她的那些急功近利。
其实花信宴这几年没有玩花名签,卢文茵是一大原因,她的小团伙在花信宴上横行霸道,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签子上的花就那么多,谁愿意和她们撞呢。所以闹了两回,就不再玩花名签了。如今卢文茵倒了,花名签也就开了禁,女孩子们脾气都还不错――最有资格欺凌人的叶凌波都不拉帮结派,也不欺负人,谁还有资格欺负人呢?所以就算有几个害群之马,也都老实了。就是撞了一样的签,也当作好事,不仅不争执,反而互相勉励起来。
这才是长公主要的,干干净净的花信宴。
可惜凌波这人实在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刚感慨一下她的好。她立刻又来了新主意,道:“大家都没玩过花名签,自然好玩,我们几个前些天在桃花宴上是玩过花名签的,不如另开一席,都去水榭上赏花吧,正好弥补桃花宴的遗憾。”
韩月绮是知道她的,也不意外,还笑着打配合,道:“是呀,那女客这边我去拉,男客就交给你了。”
叶凌波于是又把桃花宴的十人席重新聚拢起来,还多了一个裴照,一个戴玉权。魏珊瑚这次又没赶上,实在让人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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